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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六章 ...

  •   第九十六章
      乾元十五年,冬春之际,宣国的帝都发生了一场地震,地震之后,又是一场瘟疫侵袭而来。这般人力难以躲避的天灾,导致宣都的百姓,家家几乎都有失去亲友的丧事的痛苦。
      林琅的三个儿子林瑞、林礼、林鉴都不幸沾染了疫疾,高烧不止,在半个月间,林礼和林鉴没有熬过去而相继病逝。林瑞发烧而痊愈后却成了痴呆之儿,往后不再具备成年人的行为能力,只能依靠旁人的照料而活着——不过,好在林瑞他生来便是皇子,他母亲位份又高贵,若无意外,他也大抵是一生平安的。
      皇帝林琅本就为此伤心,更不幸的事却接连发生,太子林云前去探望弟弟们的时候,也被传染了瘟疫。林云在年幼时被人喂了蛊虫,身体受损,紧接着,林云又受风寒的侵袭,这般两项的侵害之下,导致林云的身体自愈能力被毁坏了许多,而林云的身体变得十分脆弱。本来,林云身居龙楼凤阙,日日受人供奉,娇养华贵,大抵自也是能安稳而慢慢康复起来的,可如今一场瘟疫的加害,便带走了林琅精心培养了十六年的华美太子林云的性命。
      林琅本就因为身体衰退而白了许多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都愁白了,甚至,林琅因此一病数日,卧床不起。
      在林琅卧病的这期间,再度有孕的君钰住进了宫内,照看林琅的同时,君钰顺便总领了尚书中书等内阁的官员,裁决了诸多的军国事务,直到七月底林琅恢复身体。
      君钰在宫内连续住了数个月,早起晚睡,再好的身体,自然也是经不起这般的折腾,回家后,君钰便跟着卧病了两个月。君钰回家的当月,扶风侯府便传出张夫人早产了一个男婴,名为君杳,不过这个诞生在夏季的末尾的男婴,因为过于先天不足,到入秋时分,他便夭折了。
      乾元十六年,二月,晋国的荆离弑杀宣国的使者,对宣国的边境进行了军事侵扰。这年的六月,宣国的皇帝林琅加封了扶风侯君玉人多项文武职务,下诏令让他镇守国都,总管后方的诸多军政事务,而林琅亲自率领大军南下,欲要平定荆离对宣国的叛乱。林琅途经燕州、渝州,诏令大将军林修都督地方豪强、镇东将军齐金奴,命令齐金奴率领其部下的军队,随从林琅自己南征的军队,一起去征讨荆离。
      之后,林琅又多次进行巡游,并且改易了原本动荡不安的锦州、燕州和渝州等地方诸多的将领和官员,以稳定边境不安的局势。
      乾元十八年,宣国的皇帝林琅再次率领军队南下,讨伐荆离。此次的出征,因为天时不佳,林琅的大军难以渡过冬日冰封的河流,而这战最终都没有结果,宣国和晋国的军队以长江为线,往后也继续对峙着。
      乾元十九年的春天,林琅率领军队南巡后,途经旧都,回到宣都,这时的君钰尚在洛阳处理事务,并未回归都城,林琅因频繁外出和长期积累的疾病,而卧病不起。
      星河迢迢,夜色如墨,十五的月亮仿佛银盘,悬于夜空,映得尘世如覆了一层薄薄的霰雪,如梦如幻,清冷而似仙落。
      承乾宫,春华满庭,像盛了一汪碎星的西池旁,精美的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曳,灯下花瓣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绚烂而绽,圆润硕大的花朵如锦似绣,雍容端庄,好似一身华贵的九天仙子莅临凡尘。
      一只河灯载着一点烛光,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拖着尾尾涟漪,向着树荫深处而去。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整个湖面载满星星点点的光辉。每一只河灯上都书写着一行关于祈福安康、河清海晏之流的寄语,只有最后一尾河灯上头用外圆内方的字样,写了不同的感慨:“天地、尚不能久,岁寒相伴,应留不住。”
      那只河灯逐水而去,直到它在眼眸中渐渐化为一个闪烁的光点,一旁站着的云破月才缓缓出声:“天色已晚,扶风侯心绪不佳,不如早些回殿休息。”
      君钰垂着的眸子,漆黑的睫毛扇了扇,他侧首,那张成熟英挺的面容在散开的墨发下,清癯而依旧俊美至极,只是有些苍白得反光,他温和地道了一声:“嗯。”
      顿了顿,君钰看着长身板正的云破月,目光瞥过他微霜的鬓角,君钰眸中一幽:“问个问题。”
      “你说。”
      “我大哥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云破月顿了良久,道:“我不记得了。”
      “这样吗。”君钰知道他在说谎,但也不点破,只是伸出玄衣广袖下的手,在一旁的盆栽中折了一朵牡丹,白皙的手腕一转,将牡丹戴在了自己乌黑的发上,君钰看着满池光彩夺目的河灯,明艳的眸中却是掩不住的苍凉,“寂兮寥兮,人总会归于一个人的,对吗?”
      “我不知道。”云破月冷硬的话语十分低哑,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片刻,他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我只知道这九重宫阙很冷。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儿没了陛下,只会更冷,可陛下的身体……恐怕是医药再无力回天。扶风侯纵然伤情于此,也得早做谋算。”
      云破月瞥过这满池璀璨的河灯——这是君钰放的河灯。
      云破月一双眸子里积满了阴郁。
      倘若一个智慧冷静的尊贵者,他面对问题,都开始祈求于虚妄的神灵,那定然是人力再难解决的问题——便若生、老、病、死。
      “你在担心什么?”君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嘴角翘起,绽放了一个妍丽的微笑,“你至今也没有再成婚,倒是劝我早做谋算?”
      “我是孤儿,无牵无挂。可你不一样。”
      “孤儿?”君钰想到了花弄影对自己所说的关于云破月的一些往事,顿了一会儿,轻轻道,“是啊,你一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那长乐呢?”
      云破月道:“长乐是命运给我的意外馈赠。”
      “你是因此而活着的吗?”
      “我不再成婚,是因此。”云破月道。以云破月现在的地位和能力,他自是可以再娶妻纳妾,伺候自己,而开枝散叶;可他不再娶妻成亲,而有后代,那云破月的家业财产,就只会留给君长乐继承。
      云破月顿了顿,又道:“太子意外身亡,必然对你的往后有所损伤,陛下定然会重新立一个太子,可若是陛下一去,就不知将来的局势会是如何的模样。”
      “我明白。”君钰优美的脖子微微仰起,望向夜空,满目的星星像是承载了世人的清梦,“我自是知道要如何做,来周全自身。”
      台阁之内的事务职位,并非一朝一夕内能轻易更替换新,万乘之主更不可能轻易去改动帝国的根本,以君钰如今的权势和能为,纵然有一日林琅这人不在这世间了,他也依旧可以继续立足于台阁而不倒。
      倒是云破月,他不在阁内,无法清楚台阁内实际的情况,而又为林琅做了许多事,得罪过许多人,若是有一天林琅这个旧主不在了,云破月该何去何从,云破月能不能得到新主的赏识和屋檐的庇护,却反而是个问题。
      君钰伸手,覆上腰间微微隆起的肚子,感受着掌下新生命微小的动作,君钰俊美的面容却是神情茫然:“将来谁是储君都无妨,陛下的孩子,总归似于陛下,陛下……”
      十年前,君钰才知道林琅是以性命为代价为自己解的“喋血”之毒,而换取得自己和那双龙凤胎的生机。柳子期给自己的信件上说过,以林琅的身体受到的诸多折难,林琅纵然在解毒后活下来,也大概率不会太长命——原本,君钰以为林琅还能再与自己相伴个十来年,可是,最近几年的天灾人祸、诸多叛乱的压力,这些把林琅的命给极速地耗尽了。
      “我原本未曾想过,陛下会那么快就先我一步而去。”
      君钰道。

      五月的下旬,牡丹将谢,芍药续艳。
      在皇帝的命令下,玉阶前听旨的官员逐渐散去,着一身宽大朝服的君钰,亦准备随着人群的大流,奉旨离去,却是只走了两步,就被宦官常明拦住了,常明道:“陛下请扶风侯入内一见。”
      金乌西沉,宫阙深重,室内一片寂静,无风,低垂的珠帘却随着点上的烛火,凌空微微摇曳着。
      君钰半挽着长发,从烛光中走出,他头顶着金凤为形的镶玉小冠,身着新织的金丝龙凤纹大红底色的衣袍,悄然走近龙榻。罗绮绕床,帷幔以明珠镶嵌的软绳左右微微勾起,轻掩着榻上人的容颜,微重的呼吸从内缓缓传来。
      金鼎燃着丝丝缕缕的烟雾,伴着浓浓的药香,死亡的气息在殿内的蔓延。
      鼻尖是榻上之人药味都掩不住的身体衰败而发出的陈腐之气,君钰看着龙榻上皇帝外露而病白削瘦的手,喟然叹息一声。君钰掀袍坐于床沿,想将林琅的手拢回被衾中,却是刚握住那人的手腕,龙榻上的人陡然挣脱,而反手抓住自己的手腕。
      君钰抬首,就见林琅睁着一双幽亮得反常的眸子凝视着自己,林琅用他刚咳完血、又喝了药而苦涩发白的嘴唇说道:“老师,你真美!”
      君钰沉默地看着他。
      “老师还是这般年轻,真好,还是我喜欢的模样。”林琅顿了顿,看着君钰身上合身的红衣喜服,眸子倏忽一暗,道,“可我如今的容貌……我纵然穿着这身喜服,却也恐怕无法再与老师相配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纵然是万乘之主的天子,也依然是凡人之躯,这般情愫,自也不曾例外。
      君钰闻言,道:“琅儿想要我作陪,我来了,你不开心吗?”
      “自然是极开心的,老师,我自年少起就喜欢你。”
      君钰微微一笑,端庄绚丽,仿佛盛开的红玫瑰,道:“我知道。”
      林琅看着他惊艳盛开的容貌,呆了呆,神情恍惚,仿佛在回忆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我其实就喜欢老师了,我打压老师的话语都是言不由衷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老师作对,我害怕那种心跳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当年的我是那么年幼弱小,我总是跟随先皇的军队辗转流离,我哪里敢想自己明天在何方……”
      顿了顿,忍住喉头腥膻的痒感,林琅继续说道:“后来,我渐渐强大了,我就希望老师能一直陪着我,能和我组成一个家庭,我就希望老师只属于我,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这个世道还是那么残酷,我那时候依旧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明天,所以我想着得到老师一次也好,就那么卑鄙地做了这件事……老师,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异族血脉,身有特殊,那时候的我其实很开心,我居然真的可以拥有和老师共同的血脉……”
      林琅咳了两声,翻开被衾,挣扎着起身,他的头枕着君钰的大腿,而顺势拥住君钰腰身,林琅的面颊贴着君钰宽敞衣袍下微微鼓起的腹部,他眸子微垂,滑出一行泪珠,低低地道:“云儿死了,我只有一个公主是老师所生的……我没有时间等着这个孩子出生了,老师,你会生下这个孩子吗……”
      “自然。”君钰见林琅患得患失的疑虑,又缓缓补充道,“我腹中的这孩子已经显形,现下打掉这个胎儿,和过几个月再生下它,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琅儿,我自是会生下它的。”
      “多谢老师,老师……你一直这般纵容我……”林琅眸子一垂,轻叹道,“可我却不能继续册封这个孩子了,我人若不在了,它是这般的脆弱,它承受不了这样荣耀后的风险,我更怕,我怕有人会因此利益而加害老师。我真的好想这个孩子,能在我的名下……可我不在的世界,我便不能继续做主了,我不能为了这点虚荣将老师推到风浪尖上……”
      “一切自有天数,随遇而安便是。”君钰摸着林琅枯败干燥的长发,柔声道:“琅儿,你的身子要紧,切莫过于忧虑。”
      “老师,我不想你离开我,我真的不想一个人,我不想那么快就孤独地死去……在这个残酷战乱的世道,我才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那么艰难,老师才可以安心地在我身边陪着我,可为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么短,我这么快就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对我如此的不公……”
      “琅儿,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君钰望着帷幔缠绕的床顶,神情迷茫,浓密的黑睫微微颤动,掩着水眸中的哀伤,“你说‘夜枕星河,朝沐晨曦,只为旦夕’,俯仰穹壤,成人之后,人真正快活的时候又有几许,至少,我们此刻的时光还是欢愉的,不是吗?”
      闻言,林琅喃喃的话语一顿,他愣了愣,而后摸了一把自己僵硬的面容,缓了缓,撑着床榻直起身,林琅定定看着君钰,勾起唇角,对着君钰笑了笑:“老师说得是。那为了完成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请老师替我更衣——也不需要等到吉时了,请老师现下就与我成亲拜天地吧?”
      “好。”君钰道。
      烛影摇红,花前月下,龙楼昏帐,暖筑幽梦。

      乾元十九年,五月底,宣国的开国皇帝林琅病入膏肓,临终前,林琅策立皇长子林铄为皇太子准备继位,并令林欢、林修、君钰、赵莲受顾命,以这四个人作为辅政大臣,辅佐下一代的皇帝。
      林琅在寝宫内病逝,终年四十岁,按照其生前的心愿,林琅被简葬在北邙。
      乱世铁衣冷,战马蹄沾血,一朝天子数十年殚精竭力,而登临绝顶;一寸江山一寸血,金戈铁马,加快了重铸江山的进程,也加快了进程而把自己埋进了黄昏孤冢。
      六月初,林铄继承大统,大赦天下——但奇怪的事是,换代之后,朝廷并未追封林琅,而是等到次年,新一代的皇帝林铄改元,才追谥先帝林琅为“文”帝,其中曲折,自是后话了。
      林琅去世的这年六月,夏日的尘原,碧叶更是葳蕤而生,轻雷声动,一场细细的雨水滴在庭院中,雨霁之后,琉璃金瓦韫珠积润,浮光落在阶前红艳的芍药上,映出万种妖娆。
      宫阙深深,帘幔摇曳,君钰进殿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临碧殿大殿内泠泠作响的水流声,数十年如一日。
      九莲花瓣金鼎中的香薰袅袅燃着,木制的桌案前,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新制的红底绣龙金纹的宽袖长袍,瘦长的腰间系着一条镶珠的金玉长带,现下他手执着一枚棋子,正对着桌前的一盘围棋自顾自地博弈着。那男子一头长长的头发垂至地面,闲闲地散着,一部分落在身前,一部分落在后背,从君钰的角度瞧去,长发恰好遮住了男子的面容。
      那男子听到宦官的通传,抬首,侧身,看向君钰:“扶风侯。”
      ——那男子的长相不算是多么顶级的绝色,倒也是继承了他出身卑微的母亲的美貌,高挑清瘦,一张面容生得颇有几分令人倾倒的英俊,只是他的皮肤因为这些年不怎么见光的关系,而显得有几分病态惊人的苍白——他就是宣国新一代的皇帝,林铄。
      “陛下。”
      君钰想要行礼,却见林铄摆摆手,林铄道:“这些虚礼便免了。侯爷知道朕为什么独独留下你吗?”
      “请陛下指点。”君钰不动声色,只是谦卑地应道。
      今日内廷的会议结束,君钰打算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就被宦官传唤到了临碧殿。
      林铄道:“你为何不按照朕的意思上疏?”
      “微臣愚钝,不明白陛下所指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我不想给他送葬啊。”林铄直接说,“其他的顾命大臣都上疏为朕找了理由,你却什么都没有做,你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如扶风侯你这般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朕的暗示吗?你难道会真的不明白朕的意思?”
      林铄的生母出身极其卑微,性情亦不讨林琅的喜欢,后来,在宫廷的倾轧中,林铄的生母因故被处死,林铄自是对林琅这个疏于对他们母子照拂的生父是心怀怨恨的,可从前的林铄也只是寄居于林琅的权势之下,林琅又对他威压极重、管教极其严苛,林铄势弱,哪里敢向林琅表达自己的怨恨,如今林琅去世,林铄意外继承大统,人走茶凉,权势更替,林铄自是可以将从前积压的对林琅的不满发泄出来,林铄让大臣们上疏,以夏日的天气过于炎热容易导致人中暑而自己的身体不好,以诸如这般的理由,罢了给林琅这个皇帝的高规格送葬礼仪。
      ——大臣的上疏,自然也是他们对新一代皇帝服从的一种投名状。
      林铄见君钰沉默,继续逼问道:“若非先太子身死,其他皇子尚且年幼,这个皇位如何也轮不到朕的头上,可终究是风水轮流转,这皇位最终轮到了朕的头上了不是吗?扶风侯,难道你会不清楚现在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的喜怒,往后可以决定你的前程如何,你会连这点规则也摸不透吗?还是说,你分明只是有异心,还在念着先帝?嗯?你怎么不说话?”
      “良禽择木而息,是人之常情。可‘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先帝去世,不过一个月,我念着先帝,不也是人之常情。”君钰微微蹙眉,突然面不改色地回道,“若沉默是一种罪,那微臣无话可说。”
      袅袅熏香的烟雾中,君钰从容而立,端美大方,他保养极好的面容不显年龄,白肤润泽,而依旧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林铄被君钰反驳也不生气,他只是看着君钰如往常俊美若神的姿仪,听着君钰温雅如灵鸟悦耳的声音,来回把玩着手指上的棋子,烟雾中,林铄的嘴角居然微微翘了起来,语气却是冷冰冰的:“扶风侯,朕看你身上的这身朝服暂时可以换了。来人,伺候扶风侯更衣。”
      君钰长身孑立,温文端庄的站姿一步不挪,他甚至还打开双臂,配合宫人脱他那身朝服的动作。
      在宫人脱了两层衣服的时候,君钰自行伸手摘了发冠——三千青丝随之散落,如绸如缎,浓密乌亮,发丝柔滑耀眼的光泽,瞬间亮花了人的眼。
      “停。”林铄突然道,他同时停下把玩棋子的手,对着宫人令嘱道,“去内殿拿一套漂亮点的宫装,给扶风侯换上,这殿中,应有不少适合侯爷身形尺寸的衣物吧?”
      “……陛下?”
      “朕方才不是说了,朕是让他们伺候扶风侯更衣。”看着长发披散、着一身中衣的君钰,林铄只觉得君钰越发的俊美无俦,让他心情愉悦,只是他面上依旧冷着脸。
      林铄的目光往下,落在君钰的腹部上——君钰怀着的胎儿月份已大,没了宽大厚重的华丽外衣遮掩,单薄衣物下胎儿拱起的肚子弧度圆润高挺,形状已然十分显眼。
      林铄歪坐椅中,目光凝视着那胎肚,眸中的异样一闪而逝,林铄侧了侧头,看着君钰情绪不明地道:“我便就是想看看,侯爷腹中怀的这个孩子,有多大了——它看起来没几个月就会出生了,它……算是我的手足吗?”
      君钰闻言,一省,软语道:“陛下,这孩子姓君,还陛下手下留情。”
      “它姓林也没什么,一个成型不过六七个月的胎儿,除了侯爷,又有谁会在意它。甚至它是男是女,都还是未知数,它能影响什么呢?”林铄丢了手中的棋子,一把将面前的棋盘搅乱,而深邃地看着君钰端美修长的容止,林铄的眼神真实地露出一点缱绻迷恋,“朕要杀掉这个胎儿,多容易的事啊,但你放心,朕现在并不想那么做。朕刚刚下棋的时候,朕就在想:如果白子赢了,朕就立即放扶风侯你出宫;如果黑子赢了,朕就想请扶风侯继续在这个殿里坐坐——可朕现在觉得,朕没必要让棋子决定这些,临碧殿的环境优渥,鲜衣美食一应俱全,这儿很适合养胎,你说是吗,侯爷?侯爷也该住习惯了,不如直接留下吧,如何?”
      “陛下……”
      “那年,我母妃死的时候,侯爷扶了我一把,这般久的年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侯爷当时所穿衣饰的细节,我依旧那么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侯爷,你身上所染的馥郁之香的味道——那么好闻,那么让人安心。”林铄的一双凤眸微微眯了起来,他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对着君钰道:“你和先帝朝夕相对这么多年,先帝刚去世,你现下对他还有情念,我自是清楚,我也自是可以宽容你异样的心思,你现在念着先帝就念着吧,你我来日方长,现下在这里,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来。”
      顿了顿,林铄又补充道:“不过,朕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我知道侯爷最擅长的乐器是七弦琴,若是这琴弦断了,也总归是要接续一根能撑得起琴身的新弦,才能继续弹奏出美妙高雅的乐声。‘识时务者为俊杰’,扶风侯,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终究是个未知的异数,它能不能平安降生和长大,全赖你怎么做,扶风侯,你这般智慧,想来是听得明白朕所说的意思吧?”
      矜持着静默良久,君钰终是屈身道:“微臣,自当尽力完成陛下的令嘱。”
      “很好!”林铄愉悦的嘴角,勾成一个新月状的弧度。
      林铄凤眸中的邪魅,和他的生父林琅如出一撤,甚至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牡丹谢尽,芍药妍艳,一代江山一代人,人世,终究是岁岁年年、万物枯荣,春秋轮换、又周而复始。

      二十年后,长久站立在千山之巅、权力顶峰的君钰,在帝王的身侧做了四十年时光之久的实际的宰相,他终是在权力的大势所趋下,大权独揽,君钰终是登临绝顶,成为了江山社稷之主。
      只是,君钰手掌乾坤,已然君临天下,他却始终没有再进一步,他未曾去将君主的皇冠正式戴到自己的头上,也未曾想要去易改帝王的旗帜。似乎,君钰他便是喜欢如此保持着缓慢更迭权力形式的进程,任凭日月更迭、风云际会,君钰只是优雅从容地坐着无冕之王的这把交椅,守着这片山河土地的秩序文明,直到白发苍老、寿终正寝。
      君钰在临终前,留下遗嘱,告诉获得自己荫恩的族人,在他死后,他不需要歌功颂德的葬礼,他不需要耗资巨大的陪葬品,他不需要撰写生平的墓志铭,甚至,连他的墓地,他也不需要起坟冢。
      ——君钰只希望他的身躯,简单地用一抔黄土,无声无息地埋在北邙林琅的陵墓旁,即可。
      将父亲君钰的尸体埋葬在北邙的时候,君铭只觉得天风吹着群木的声响,好像一曲凄吟的悲歌。
      夕阳下,马蹄哒哒作响,君铭策马而行,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如血的残阳下,荒冢映色,千山惨绿,君铭不由悲从中来——君钰逝去,从今往后,这浩大的天地之间,不再有人可以让他一直依靠了,而这条遍布荆棘、尔虞我诈的权力之巅的血路,只能靠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绝无退路。
      君铭想起自己君临天下的父亲君钰曾经写下的一段话,那是君钰在闲暇的时候写下的,但那话,很快被君钰自己给烧掉了——
      [剑横四海,独驭八荒,三千世界,守尽今夕;
      火凤垂老,人事有终;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江山迭代,或为云烟。丰功伟业,添,青书几笔?
      百年醉梦,情长不朽,与君合坟,从心万古。]
      君铭收回目光,侧首看向和自己并肩而行的弟弟君烜,君烜感觉到君铭的目光,朝君铭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哥哥?”
      看着君烜成人却依旧童心未泯的神情,君铭只觉得从此之后,唯有自己快速长成参天大树,才可以支撑出他们的一片天地。

      -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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