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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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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紫宸殿里,香熏凝神,林琅的手搁在御案上,一旁便是堆积着的折子,他听着下方一众朝廷重臣的议论,略带几分魅气的眉宇蹙得厉害。
从清晨到午间,又从午间议到现在,林琅不由觉得倦烦,再议了片刻,留了花弄影、王绪等心腹之臣,匆匆散了会。
待众人退去,林琅才冷冷道:“对于西北用兵的事,一个两个到了关键时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安得都是什么心?”
今日这里议事的大臣皆是官居重位,做事却不见得替他尽心竭力,一部分原因是不服他林氏,还有一部分便是利益相左。他林氏建国至今,算上林谦时期的“国中国”,也不过二十余年,那些个盘踞在帝国权力中心的人,除却林氏提拔的一些新贵人士,大多都是乡党大族出身,这些人家族繁荣、各自都有各自经学典说世代传承,而他林氏的今日,说到底是乱世造就,以武力统治建立宣国,并没有这些高门大族深厚的家学根基和门人附庸。林琅改朝换代借助了他们大族的诸多支持,但也不过是因为当时利益方向一致,林琅重用这些门第出来的朝臣,也多是在文治之上,甚少让这些家族之人触碰军事力量,甚至打压他们对于军权的掌握。随着宣国统治的渐渐稳固,一些政令颁布,利国利皇权却会导致他们中间这些人的利益损害,故而他们和林琅的矛盾日益扩大。许多能臣为了自家乡党的利益,便总是会在关键的时候“失了语”,更甚还有对前朝旧主念念不忘者。
一个两个都是心怀鬼胎,林琅自然是知晓缘由,奈何这群人阳奉阴违得厉害,却因盘根错节,总是叫他也无法直接处理。
下头林琅的从叔林欢行礼道:“陛下息怒,道阻且长。”
林琅闻言顿了顿,按下怒气,道:“弄影,今日你为何也一语不发?”
花弄影在这些人里出身低下,为官资质年纪都尚浅,却因深得林琅信任,他倒是有不小的话语权。他非常清楚林琅的顾虑,斟酌半晌,才道:“陛下担忧西北之事,无非是因为蔡骠骑到渊燕那方后不好控制,臣思来想去确有一个建议,但若臣言语不当,还请陛下息怒。”
林琅不假思索道:“说。”
花弄影道:“进剿西北叛贼,人选陛下早已心中已然有数,微臣便不多言,陛下踌躇无非是怕人一旦兵重了便不好管制。一军不可有二帅,既是如此便从别处思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陛下慎重择选这输送粮饷之人,再择两监公互相督之,西北边疆临近沧州,地系势力错综复杂,陛下又恐生党羽事端,可陛下若直接派人干预,陛下又怕引起不满,陛下不便干预,有一个人可以干预那处……”
花弄影侃侃分析全局的话语,全程未提一具体名讳和官职,分毫不差地规避过帝王会有不悦的点。
林琅听着心中暗暗计较,也摸出了他的心思,知晓他的顾虑,见他停顿,便道:“言者无罪,说下去。”
“沧州和锦州相近,如今锦州地界管制颇好,又实实在在脱不开中央的掣肘,不如从锦州下手,请长亭郡侯费心一番。”
花弄影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神色各异。
君氏和林氏因旧朝的关系,在君朗当家的时候矛盾便不小,还是君钰和林琅相互妥协,君氏全力辅佐林氏登位而得到了一些缓和,然而君氏家大,林琅为防事端,登基以后,君氏之人在林琅这很少得到重用,便是一直伴着林琅的君钰在常人眼里也似乎不大得信任,这几年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君钰自六年前“养病”,便很快被林琅找其他将领代替分领了军队、抽空了其手中的军事权力。君钰“养病”再归朝,宣国又以尚书台为政治决策中心,君钰也不过是游离在外头的官员。
而以君钰的性情,为了小侄子无奈身处帝王榻侧,都未曾谄媚于皇帝,以博取其他。
况且还有杨、陈讽政案,君氏也扯入了其中,如今的君氏和皇家关系可说颇为紧张。
不过,花弄影心里倒是清楚林琅是非常想用君钰的,也想给君氏一个缓和的机会。经过前些时候招待晋国使者宴会上的事,花弄影揣摩着皇帝和君钰的关系,料想此时推举君钰再入朝局,最是合适不过。
却不想林琅一口否决道:“不成,还是从别的法子入手。”
林欢想到近日的传闻,眯着眼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君赟良是长亭郡侯的亲叔,君氏家风素来重和,想来为难不了他,长亭郡侯又有兵旅经验,深入过下层,他该是颇好的人选,陛下如此言辞,莫非心中有更好的人选?”
“长亭郡侯……远行甚是危险,他现在的状况,纵然去也是有心无力。”林琅自然是知道他的从叔方才的话语是在试探什么,面上并无生气,补道,“你们不知道,前段时间,长亭郡侯中毒而内功尽失,以他现下身子状况,只怕是以后也是难以再随军,他现在需要好好休养,这种事还是别去让他操劳了。”
林欢奇奇怪怪地“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是这般……可惜了朝廷失了一枚要将,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对朝廷重臣下如此毒手?”
君钰练得是内功,内功被废,他并不比一个普通士兵更有气力,林欢几年前和原桓打听过这事,他是非常清楚的,若是君钰武功被废,如此便几乎是折了君钰掌兵这条路。
而过往君钰的官道,走得几乎是军事方面。
“朕已派人彻查,此事你们不得传出去。长亭郡侯功有社稷,又是朕的恩师,现下他身子虚弱,朕恐普通大夫照顾不周,故而让其在宫中将养。”
林欢捏着胡子,林家人特有的迫人眉目皱得更紧。下头的几人听着,有心中惊讶的,有报以同情的,亦有幸灾乐祸的,却是无一人露出一丝真正的情感色彩,皆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悲哀模样。
殿内的这些人常与林琅参谋,深谙主子习性喜好,又怎么会不明白林琅这话的意思?皇帝将长亭郡侯养置于帝王寝侧的事端,传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长亭郡侯又仪表颇有皮相美色,故而传闻大多带了些桃色风流。而现在林琅说是什么感念师恩,他们中几人不清楚着这小皇帝对自己的这个美人小师父长久地觊觎?是男人都心照不宣,嘴上正儿八经说着,真有几个人会对送入口的大美人坐怀不乱?
只是混到他们这份上,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了,面上自然都当什么也不清楚,一切以林琅所说为是。
林琅也清楚下头人的小心思,不过这些对他来说,不足为虑。瞧着面前的折子,林琅思了片刻,转首于一旁伺候的鹤鸣道:“传令兰台,叫君盈如(君孚)立即过来。”
林琅到临碧殿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晚霞绮丽,将未融的雪都镀了一层金光。
阿宝正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珍珠帘子微动,抬头便见皇帝掀帘而来。
阿宝忙放下笔,和伺候的女官宦人一起行跪礼,却见林琅摆摆手小声道:“安静一些,这些礼且免了,姑姑和那姑娘留下,其他人退去外面。”说完林琅便朝着里面走去。
金线描图的淡紫色帘下,君钰倚睡在铺满毛皮的贵妃榻上,似是睡得熟了,林琅靠近他也丝毫未觉察。
窗前夕影将满室照得辉光灿烂,亦将君钰雪白的肌肤也染上一层金光,睡梦之中君钰黑睫微颤,显然一副睡不踏实的模样。
林琅的视线继续往下,便落在那人腰间隆起的胎腹上。纵有衣料和丝被遮掩,那裹着胎儿的肚子依旧显得滚圆庞大,与君钰修长清瘦的躯体对比鲜明。君钰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腹侧,随着胎儿不安分的动作,他眉心微微地蹙着,若仔细看君钰的眉目,便能发觉君钰雪白的肌肤上、眼睛下方,带有月牙状的青色。
——这些天,林琅与君钰日日同床共枕,自然知晓这青色是怎么来的。
随着怀胎月份的增大,君钰腹中这两个胎儿日益活泼,也不知是不是要报复君钰之前没有好好休养,活泼得有些过了头,常常搅着君钰大半夜还不能安睡。
君钰的睡相极好,性情坚毅,大多时候能忍则忍,不能忍林琅方能发觉几回。
林琅见君钰这副模样,便知晓是胎儿又在扰他了,伸手想抚一抚君钰的眉心,却怕弄醒了君钰,中途又放了下来。林琅也不敢伸手摸君钰的肚子,只怕越摸那胎儿越活跃。
林琅在边上坐下,对着君钰的面容静静地看了一阵。见君钰的眉头渐渐舒展,林琅视线转开,落在身侧小桌放着的几碟精致茶点上,那糕点看着只动过一两块,林琅捡了一块君钰咬过的梅花糕,瞧了瞧,习以为常地送入了口中——林琅十多岁的时候,便常常这般吃君钰吃剩下的糕点。
最开始的一次,是在林琅十一岁时。那年的君钰已按照家族安排娶妻生子,不过君钰除了休息,大多数时候是在相府的,也就是在林琅他的身侧。
那年林谦的合作下属杜文曦叛乱,林琅随军,林谦在前线,杜文曦就想捉林谦的儿子林琅作为筹码。那时候也在城中的君钰年少,他还不足以和叛军的兵力抗争,就带了几人护着林琅逃出了乱城。
林琅先前一直觉得君钰吃东西嘴比较刁,不喜欢吃的东西,如何也不多看一眼,也是那年他们一起风餐露宿的时候,林琅才知君钰这个瞧起来高傲矜持、不近庖厨的君二公子,其实生活自理能力是相当得强——上到捕猎做饭,下到洗衣缝补,做得都很是得心应手。
也是那时候,林琅第一次吃了君钰吃剩下的东西。
后来回到相府,林琅出于模仿和好奇,便常常摸了君钰吃过的东西来,当然,也是因为君钰喜欢吃的东西大多很符合他的口味;再后来,这种习惯渐渐变了质……
嚼着口中流心溢出的香甜糕点,林琅又对着君钰身侧摞着的一叠书挑挑拣拣,终是拾起了一本《管子》来看了看,瞧着上头未完的批注,林琅勾了勾唇,想来君钰是看着这本东西睡去了,林琅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有趣,翻了起来。
君钰本就浅眠,过了不久,他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林琅立即觉察道:“玉人?”
君钰眸中的眼神有些迷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支着身子要起来,林琅忙丢了书去扶他,却见君钰刚动了动,便顿住了。
林琅瞧着君钰的俊脸在片刻白了几分,那难受的样子让林琅顿时慌忙:“玉人你哪里难受?”
君钰捂着胸口:“我……”一开口,酸水便往外冒,君钰胸中厌感更重,忍不住就面朝着一边呕了出来。
君钰吃得一向比较少,现下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地上不过是一些酸水。
一旁伺候的女官见此,驾轻就熟地让宫人进来打扫,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君钰吐完,躺回了皮毛里,一副恹恹的模样。这些时日下来,林琅也知晓君钰现下是要缓一缓,便又安静地在一旁坐下来,取了块丝帕帮君钰净了脸,林琅的指背蹭到君钰细腻的肌肤,只觉得有些微微湿烫,想来君钰又是出了一身虚汗。
从前林琅只知妇人怀孕会在生产的时候比较凶险,原以为过了那关便没事,却不想这段时间里他日日痴缠着君钰,方才发现怀孕竟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不仅会叫人头晕气虚吃不下睡不好,还会叫人身体浮肿全身酸痛。
——林琅他生来贵胄,后妃有孕,他高兴一番以后,也不过是赏赐增多,再去宫妃的殿里多看她几回,而后妃的起居饮食都有皇后和宫人费心,哪里需要他这个皇帝操心。
而宫妃一旦有孕,显出孕身特征之后体态变样,容颜下滑,林琅又爱色风流,只看容貌便不大会让有孕的宫妃来侍寝,即便有孕的宫妃来侍寝了,也皆是宫妃为讨好林琅这个君主花尽心思,适当撒撒娇,又哪敢多事而惹林琅不快。故而,林琅对妇人孕子艰辛这件事的了解,从前也只是听御医口头描述皮毛的程度。
可即便现在了解了妊娠的艰辛,林琅也不后悔他做的事,只要君钰能日日如现在一般温顺呆在他身侧,他照样会像当日一般将君钰的避子药都扔了。
这几年,他们太疏离了。
只要能得到老师,只要老师能站在他这边,林琅什么都会做得出来。
林琅见君钰闭目休息,又得寸进尺,伸手进丝被下,摸着那个柔软的大肚子,触手的体温极高,还带着薄薄的湿感,林琅轻轻抚着,掌下竟有胎儿伸展手脚带来的回应。
林琅心中微喜,抬首却见君钰皱着眉、一双漂亮的眼眸直直瞧着他:“你一伸手,它便总是动。”
林琅被君钰的眼眸盯得有些心虚,讪讪收回手:“我的孩子,自然是喜欢我一些,玉人觉得难受我不摸了就是了。”林琅转头一想,又觉得刚才的行为没有帝王威严,林琅又尴尬地假装清了清嗓子,道:“晚膳已备好,玉人既然醒了,那等会陪我用膳。”
今夜异常光亮。
天穹绽放着绚烂的烟火,将四下照得流光溢彩,斑斓夺目,大红灯笼陈列东西南北四方大街,波斯绒制红毯由四方馆大门一直陈铺到太霄门前,绒毯两侧人潮涌动,笑嬉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只为将从晋国千里而来的长公主迎进宫门。
亦是同时,宣国将晋国封为附属国的文书和送到晋国,在保留晋国原本礼法制度、除却名头其他几乎无影响晋国内部的情况下,荆利贞欣然接受了使者送来的印玺和一些“恩赏”助力,甘愿称臣。
临碧殿雕梁画栋,却是门禁森严,此刻有别于宫内外的喜庆,白雪漠漠下,寂静得很。
阿宝踏碎零落的光,提着药穿梭过众多的宫奴,领着医官进了殿内。
室内雅乐轻轻传来,珠帘卷起,琳琅满目的摆设光华迷离,金光珠玑照得阿宝眼睛一眯。
瞧着对面的水墨画定了定神,阿宝继续向内行去,轻纱拢烛,月影当轩,君钰孤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执着一枚棋子静默,绮靡繁丽里,他清冷得仿佛外头琉璃金檐上的皑皑白雪,端丽姿遥,不沾红尘。
阿宝告过伺候的女官,和医官一起见了礼,向君钰禀道:“侯爷,今夜请脉的医官到了。”
君钰捏着棋子置若罔闻,医官和阿宝便在一旁静待,屏后乐师身影倩倩,乐声缓和温婉。
默了许久之后,君钰一语不发地丢下了棋子,随口让人将乐师打发了出去,顺势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伸出一只手出来:“诊吧。”
君钰似乎有些困倦,直接闭上眼眸休憩,任由医官和宫人侍弄。
寂寂宫灯流出的金光,落在君钰浓密卷翘的眼睫上,落下点点莹润的光泽和清冷的阴影。君钰肤白若雪,五官端美,却难掩眉间的病色。
阿宝的目光向下,落在君钰盖着绒毯的腰腹上,君钰肚腹高隆浑圆,他修长的手以护姿放在腹顶,在卷叶纹墨色绒毯的衬托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显得分外苍白,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六年前的阿宝也见过这般孕体沉重的君钰,只是六年前的君钰未曾像今日这般,一眼看去,便叫人觉得他身形纤薄,神情间也皆是郁色。
瞧着君钰将药饮下,待日常例行的差使做完,阿宝本想跟着医官退下,却闻得君钰低声道:“阿宝,你陪我下会儿棋。”
檐外的光线倾泻而下,透过窗子,在地上流泻出碎玉似得光影。
一室宫人,两人对弈,华幔高悬,室内广深,寂静无话,只闻棋子摆落的声响。
一线烟香袅袅,珠帘随着淡紫色的纱幔摇曳,良久,君钰道:“阿宝,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临碧殿的人对奴婢都很好,奴婢跟着王大人学了不少医理。”
“嗯,那就好。”见阿宝的黑棋已经无路可走,君钰便扔了棋子,扶着腰,支着身子要起来,宫奴非常识趣地上前要扶君钰,君钰眉头一皱,目中不快一瞬而逝,却也安然就着宫人的手起了身,“阿宝,你跟我来。”
阿宝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研着墨。年少女子的手腕纤细,力道恰好,墨水光泽均匀,一星也未溢出。
君钰拿着本书,转头瞧了一眼,勾了勾唇:“阿宝,你研磨这手功夫倒是不差。”
阿宝笑道:“谢侯爷夸奖,侯爷不在的时候,阿宝常替四公子研磨,熟能生巧罢了。”
君钰听了只是淡然置之,瞧回手上的书,却是过了片刻,又放了下来:“阿宝,你有中意的人吗?”
手中失劲,墨水陡然洒出,阿宝慌道:“侯爷恕罪。”
君钰瞧了一眼,叫一旁伺候的宫人擦了擦,“无妨,你不要慌张,我随口问问罢了。”君钰提笔蘸了些墨,准备撰写。
阿宝怯怯看着身侧的君钰:“侯爷为何突然这般问,侯爷的意思是?”
君钰挥笔撰文,侧面英挺而糅着几分温柔的气质:“这些年下来,想来你也有一技以傍身,足以在这世间立足,既然你已经和家里脱了关系,那我就问问你。你这般反应,想来是有爱慕之人,若是身份不太高,我可脱了你的奴籍还你自由之身,总不好叫你这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总是这般跟在我身侧蹉跎。”
阿宝闻言身子一晃,退后几步,倏然跪道:“侯爷折煞阿宝了,能伺候侯爷便是阿宝修来得福气,阿宝不想离开侯爷,于意中人……”阿宝恍惚想起君孚四公子那张面容,思考了片刻,倏然叩首道,“阿宝没有意中人,阿宝对侯爷的恩情感激不尽,阿宝既是侯爷的奴婢,便会永远守在侯爷身侧,一生为侯爷尽心竭力。”
“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自己的大好岁月,做个无实的同房丫头你就心甘情愿么?”
阿宝闻此,颤声道:“侯爷宅心仁厚,阿宝知道。可阿宝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奴,侯爷这般贵重之人,阿宝如何敢祈求什么名分?这身医术侯爷既然有用,阿宝只求侯爷不要嫌弃阿宝。”
“你既有医术又何愁没有路走下去。”
阿宝道:“侯爷还记得当年是怎么收留阿宝的吗?”
君钰手中的笔墨一顿,想起自己殇逝的儿子,君钰眼神一黯,半晌才道:“我记得,怎么?”
“阿宝当年和姐姐逃出来,是因为怕被母亲卖去那姓陈的老爷家。阿宝和姐姐并不怕为奴为婢,可阿宝知道那姓陈的老爷买奴婢并非只是当做下人,而是买过去做那种欺凌之事。阿宝因为父亲行医,曾经和陈老爷买去的一个姐姐说过话,那个姐姐也是被母亲卖到陈老爷那做丫头,她总是受陈老爷欺凌和虐待,她说还有个姑娘本来和她一起,那人去了三个月就死了,死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是好的,那姑娘才十三岁……跟我说话的那姐姐没几天也没了,报官都说是溺死的,其实阿宝知道,她被陈老爷活生生凌虐死的……”
“……”君钰默然。
阿宝哭泣道:“侯爷贵人,想来很难知道如阿宝这般卑微的女子在这世间生存是如何不易,平民白丁男子寻个生计活儿都十分艰难,何况阿宝这般的女子?父亲在世的时候,阿宝也顶多是衣食尚可,却也有食不果腹的时候,哪能像如今这般习字认画学医?自从母亲打算卖女养弟,阿宝就当没有母亲了,姐姐死后,阿宝就是一介孤苦之人,阿宝也不愿再回家乡寻亲,哪里做牛做马都是一样的,侯爷宽厚,只求侯爷不嫌弃阿宝卑微,已是阿宝最大的恩惠,出了侯爷身侧,阿宝纵然脱了奴籍,也不过是一介任人欺凌的蝼蚁。侯爷不要嫌弃阿宝,赶阿宝走,侯爷……”
君钰瞧着那快缩成一团的人叹了口气,语调缓和:“我不过是问你有没有意中人,并非赶你出府,若你出嫁,依旧可在君府领一份差使。起来吧,做什么动不动就跪下。”
阿宝叩首,道:“谢侯爷大恩,可阿宝没有意中人。”对于君孚,阿宝想都不敢想,他们的身份天渊之别,何况阿宝还领着君钰这边的名头。
阿宝擦了擦脸,继续研磨,君钰写了一张又一张,却似乎是无目的地在练字,写得都是一些诗词,阿宝也瞧得出君钰的心情不太好,故而伺候得越发小心谨慎。
夜渐深重,君钰写了许久,终是放下了笔。
施施然走到窗前,一旁是满壁的墨蓝书,君钰随手挑了一本翻了翻,似乎觉得无趣,很快又合上了书,扶着颇重的肚子,瞧着外头的夜色出神。
临碧殿安静宁和,水声泠泠,隐约伴着滴答轻响的更漏声。阿宝立在君钰身侧,瞧他就那么静静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是忍不住提醒道:“侯爷可仔细着身子,夜深寒凉,该休息了。”
“嘘——”君钰轻轻比了个手势,于阿宝道,“你听,今日宫内竟是这般热闹。”
君钰面无表情,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今日怪得很,并不怎么困。”
阿宝瞧着那双眸子,直觉那眼神里略有哀伤,她倏忽想起君钰今日丢弃的那些纸张里写得一首词:
“画堂春暖绣帏重,宝篆香微动。此外虚名要何用?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是东篱先生的词。
鹦鹉在金笼。
君孚教过她简单品词,词表心意,阿宝再愚钝,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阿宝默了默,问道:“陛下纳妃,侯爷伤心吗?”
君钰奇奇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何出此言?”
阿宝道:“侯爷不喜欢陛下吗?”
“……”
阿宝大着胆子道:“侯爷和陛下有夫妻之实,今日陛下纳妃,难道侯爷心中会无动于衷吗?”
君钰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半晌才道:“他是皇帝。‘诸侯九女,考之情理’,何况天子。”说罢,又转头看着外面出了神。
阿宝捉摸不透君钰的意思,欲开口却听到君钰又道:“阿宝,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阿宝顿时住了嘴。
象牙白的月光泻了一地,窗前透着一股淡淡的凉。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君钰未察觉到有人靠近,直到身后有人扑抱过来,他才惊觉回头,待君钰看着来人,他的目光有片刻迷茫,一时间竟忘记其他,只问道:“陛下今夜怎么也来了?”
林琅将人翻了个面,抱在怀里,紧紧搂住,他面带潮红地呢喃道:“我不仅今夜要来,我日日都要来,我一日都不想离开老师,老师这话什么意思,就这般不希望看到我吗?”
君钰被他扑面来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又觉得他臂力颇重,他身子也不知轻重地贴碰着自己怀胎的肚子,弄得自己身子颇为难受,君钰试着挣扎了两下。
林琅却搂得君钰更紧,甚至将整张脸都埋在了君钰的颈项处:“老师,不要离开琅儿,老师……”
君钰见他这副样子,终是觉察到不对劲,平了平心气才唤道:“琅儿?”
林琅抬起潮红的脸瞧着君钰。
“你搂得我太紧,我的肚子不太舒服。”
林琅闻言,脑中似在思索而顿了片刻,随后本能迅速地松开君钰,退后两步:“老师,我不是故意……”他眯着一双丹凤眼盯着君钰高高隆起的肚子,问道:“孩子、宝宝……宝宝、还好?”说着还要伸手,不着章法地去抚摸君钰的肚子,以示安抚和歉意。
君钰可算是看明白了,林琅居然是喝醉了。
——林琅的酒量同君钰一般学的,并不浅,林琅又身为君王之子,并没有多少人敢劝他进酒,故而他几乎未曾醉过。而林琅上次喝醉,还是在他十四岁时,那年丞相的生辰宴上。
君钰心下惊讶,更是好奇,今日这般日子,是有什么事,能让林琅喝成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