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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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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寒露将至,雨水添凉,开着的窗户阵阵冷风吹来,纵使身着几重衣,林琅依旧感到一阵阵的寒凉。
林琅瞧一眼窗外的墨色,又将视线转回地上跪拜着的人。
室内灯火如昼,光彩亮堂,却掩不住地上之人苍白的面色。然而他伏对着地面的神情却淡得很,仿佛此时跪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君钰身上只着了两单衣,外头罩了件月白色的大氅,大氅的质地柔软华贵,暗纹绣图简洁不失精致,但那宽敞的衣裳松松套在身上,倒是越显得人的身形有几分清瘦的单薄。
又瘦了……
林琅仔细打量着眼前人,目光向下,见那曲在腰腿之间掩不住弧度的肚腹,林琅一皱眉,刚生出的几许怜惜又随即因那欺瞒之愤淡了许多。
室内几近无声,隔着窗外细雨能闻见对方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林琅的耐心极好,君钰亦然。林琅不说话,君钰亦不发一言,恭敬地跪着。
两人一站一跪相对了许久,犹如一场无形的博弈。
“恩……”
跪拜的姿势终归不适合有孕的人,纵使大人能忍耐,腹中胎儿自是会因为那压抑的姿态,而产生不满的动作,强烈的踢踏来得太突烈,君钰措不及防便轻哼了一声。
“罢了,你起吧。”
随着帝王冷淡的话语,却是一股温热的流风拂过膝间,君钰顺势而起,还没站稳,手腕便被人握住,君钰的腰间亦多了一弯有力的手臂。
君钰惊诧,话还没说出口,耳畔便是一阵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很讨厌这般吧,老师?”林琅将人锢在怀中,轻轻道,“其实,我也很厌倦如此的生活。”
君钰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或行动:“……”
“玉人。”林琅将将脑袋搭在君钰肩部,贴着他的肌肤,轻轻唤了一声。
君钰小心翼翼地应道:“……陛下、你?”
“别说话,让我抱一会。”林琅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哼出来的,慵懒而显出几分疲惫。他说话间,脑袋又向前几分,直贴到君钰颈部。他比君钰的身量高小半个头,如此姿势倒也不算多难为,只是叫不明他意图的君钰却是几乎全身紧绷。
“……”
“为何他不动?”
“呃……”君钰一愣,随即明白林琅所指是什么,不由耳根一热,面不改色道,“大约,活动的累了……”君钰刚才过于紧张,却并没有注意放在他腰间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移到了腹底。那双手抚在他腹部,隔着衣料亦能觉察那滚烫的温度,灼热的温度烫得君钰说话也带了几分不利索。
林琅手掌抚摸着那人的肚子感受了会儿,却依旧没有摸到什么动静,半晌才回道:“睡了么……也好。我听说胎儿动作过大对母体影响也不好,是种负担。”
“……”但闻此言,君钰眸子一眨,闪过一丝异色。
二人沉默了片刻,林琅又往君钰颈项深埋了一些:“玉人,你身上真香……比朕的妃子身上都要香。”
“……”君钰眉头微微一蹙,他练的功体到旋境由阳转阴之时,便会自生幽兰体香,兰馥清幽,他们有些贵族亦会熏香,他一个男子身上带香,本来也不如何叫人尴尬,但林琅如此一说,却不由叫人蹙眉而心起疙瘩。
然而林琅并没有觉得不妥,依旧自我言语道:“玉人,有时候,朕真想将你绑了藏起来,这般,你便不会再推拒朕,做些叫朕左右为难的事情了。”
“……”
“但是我做不到啊,你也不会甘愿让我这么做……”
“……”
“还记得我十四岁那年生辰,你同我说的话吗?”
“……时隔多年,许多事,微臣已经记不清了。”
“哦……是吗。”将眼睛埋在对方的颈部肌肤上,林琅一面刻意用眼睫蹭着对方那柔软的肌肤,一面用平静的声线道,“无妨。我可以告诉你。那天你对我说,‘二公子所选之路,便是我君玉人所决定要走的路,我会一直支持二公子’,然后你实现了你所说的话,维护我,支持我,甚至亲手帮我淹死了我那讨先帝喜爱的亲弟弟。”
君钰闻言一颤,顿感背后一寒。
君钰杀过很多人,林琅的弟弟林健就是其中之一。那个眼如清水的孩子,彼年还不过七岁。那个活泼聪慧的孩童,在他溺水而亡的先头几日,还拾了君钰练剑之时遗落的书籍,封存完毕后而亲手送还给了君钰。那般乖顺谦卑的孩子,思敏口佳,文采斐然,小小的年纪就显出了人龙之姿,更可贵的是那一双清亮的双眸,莹莹如星,不染尘埃——可惜,根陷于红尘淤泥里,如何能够永远不染尘埃呢?要么,深入泥潭,张根稳固;要么,便是将时限永固在未染尘埃之时——那夜,为了保全林琅,君钰便狠心折了那株未染尘埃的白莲。
林谦的第七子,林琅的七弟,他小小的脑袋在君钰那双手下拼命拱动挣扎的触感,君钰至今都还记得。荷叶拨开,那僵直冰冷的躯体,以及隔着水花、稚子躯体沉入水底前那个惊恐又悚人的眼神,亦是君钰一生也逃不去的梦魇。
感受到君钰的颤栗,林琅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你在害怕啊,老师……别怕,七弟纵然来寻仇,亦是找我。七弟那般人,纵然不死在我们的手中,也是会死在其他兄弟手中的。若不然,便是另外一个林清崎……不,七弟可比林清崎讨父王欢心多了,呵。”
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林琅继续道:“你溺死了七弟,够狠、够快、够决绝,可我知道,你一直在心底后悔,你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段,你在同情他,你的良心一直在痛苦地悔恨,你是不是一直在想,如果可以,你是不是可以不杀七弟,是吗?但是玉人,便是因着当年的你这样,才能成为我心之所托……后来,我叫你离开这里,我问你肯不肯,你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你却说你不得不留下来,我问你当时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你说的……”
林琅说到这里又没了声音,搂着人换了个姿态,林琅抬起君钰的下颌,凝视着那双风华无双的眸子,林琅眸中情绪万千,幽幽道:“你这样的神情,一定是忘了。是你当时说……”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殿下。”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殿下。”
一同响起的话语如星火,瞬间点亮了林琅一眸子的火光,火光燎原,撩开彼年画面。
[看得出来,你非常讨厌杀人。]
[君家之人注定要走上战场,是永远不会惧怕杀人的。]
[可你为什么而难过呢?]
[二公子如何瞧出我是在难过?]
[地上的水渍,不是这个天气该有的,而且,这附近没有水源。你刚刚哭了。]
[……]
……
[失去我,二公子会少一个极大的筹码,二公子舍得?]
[阳晖也可以代表你君家,获得你们的支持,我现在放你走。]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答我就可以了,我帮助你让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以让你大哥找不到你,你肯不肯?]
[求之不得。]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二公子还在这里。]
[……]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殿下。]
……
“你想留在这里陪着我……”林琅缓缓重复,凤眸里星光璀璨,“……因为我在,所以你不愿走。无论当时你对我所说这话是出于何种心态,老师,当时也只有你对我那般维护着好过,从那时候开始,你便别想要想再逃开我身边了。大哥死后,我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你恨亦好,怨亦罢,总归比留下我孤孤单单一个要强得多……”林琅呓语着将人搂了更紧些,却忽然默了默,断了接下去的话语,片刻后又如个孤单的孩子般,低头将一双眼眸埋在君钰颈项处的白发间,搂着君钰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对吗?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们注定要在这个朝堂中走到最后一刻,而不是早早退却,躲到天涯海角。玉人,不要离开我……”
君钰闻言一愣,一道灵光闪过脑中,慌忙解释道:“陛下,我师弟气性未稳,为人处世一贯的孩子气,陛下莫要同他一时心郁之言计较。”
“是嘛……”林琅拥着人,贴着对方柔软的颈项小小啃了几口,感受着怀中人不由自主微微颤动后的乖顺,林琅像只打标记完成的动物,愉悦地勾了勾唇,“可你也觉得他说的未必不对——朕回去后静思了一番,你说得对,先头朕不够冷静,朕当时若听你说话,自然是要治了你的罪,而届时,我又自会后悔……”
“……”
“其实有些事再明白不过,你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哪怕孩子不是我的,又如何呢,这段姻缘,本来就是我强求来的……至于你的罪,我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你之前便先搁着。你若非通敌卖国,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
君钰微愕:“陛下……”
此时林琅却松开了他,也没等君钰说话,牵着他的手向临碧殿内室走去,“玉人,随我来。”
君钰跟着林琅来到内室,几盏宫灯明亮,照着银紫色的纱帘飘飘然如仙境。
林琅走到那华丽无匹的床榻前站定,朝着君钰意味不明地看了看。
君钰有些讶然,愣怔着正揣测间,却见林琅手摸到了床榻底下,但闻得一声机械碰撞之音,那床榻靠着的一面竹画屏墙面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暗沉沉的通道。
“这是?”君钰微愕,不由向前一步,却被林琅执了手道:“走。”
走了两步,林琅想起了什么,又回身走到帘后取了件皮毛斗篷。
银雪的皮毛,银雪的发,雪白的肤,一派银雪的雍容。用斗篷将君钰包裹得严严实实,林琅瞧着那一团雪白勾了勾唇:“雪狐难寻,这般洁白无瑕的雪皮更是罕见,偌大宣国便只有三件,如此稀罕自是要配绝代之人。”
君钰一蹙眉:“陛下……”
“嘘。”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林琅食指搭上那人的唇瓣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轻轻摇首,林琅又执着君钰的手往前道:“随我来。”林琅柔和的语气,陌生地叫君钰产生了一种如在梦中的幻觉。
墙后的道路阴暗潮湿,蜿蜒绵长,一入通道便觉得凉气袭人,寒意侵人。纵使君钰身上裹着毛皮斗篷,也被迎面而来的寒流打了个战栗。
漆黑的道路随着人踩踏进来,墙面上镶嵌的油灯亦如无形之人操控般一排排亮了起来。那条道先向地底伸展了数米,尽头是一个三丈大的密室,密室内有简单的陈设,似乎是长年有人居住的模样,一张石头床铺上一条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三步外有一个柜子和一张木桌,木桌之上此时还搁着两只盛菜的小碟、一小坛酒水以及一个水烟斗。密室墙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君钰草草扫一眼,判断这些文字似是武学功法。
林琅又走到柜子旁,触动了柜内的机关,又是一阵动摇之声,密室之内片刻岔出了两条黑洞洞的道路。
林琅回首,面对君钰不解而未动声色的面孔,温和道:“朝中隐约传闻,当年先帝正是壮年,却会突然重病离世,是因为我——”
顿了顿,林琅目光看向君钰,“说的人多了,怕是老师也会怀疑是朕下得毒手吧。”
君钰闻言一惊,猛然瞪大双眸:“陛下,微臣——”
“无需多言,诸多的事,听得多了,连我都要惊恐地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过。”林琅打断道,随后转身入了一道,“这里是他人居所,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君钰瞧着天子的身影隐在隧道,久久愣怔,待到林琅隐约回响的声音提醒:“玉人再不跟上,机关便会自动阖上,到时候没有特殊手法,你可能打不开这门道的。”
君钰脚步迟迟不动,直到那机械轰鸣声响起,方才闪身随着天子的脚步进了道内。
空野旷渺,潇潇雨下,荒山野林,一抔黄土埋君骨。
坟冢前一块无字之碑,掩埋了坟墓中人的秘密。
无字碑前一人独坐,漫天满雨。
莫夕风任其落身,恍如无物,孤傲独寂。
一个人,一把剑,一座荒坟。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三样东西。
忽然的,那人一动,但闻得“铮”的一声,坟前深插入土的长剑倏忽出鞘。红流飞动,哀凄的剑法爆起无穷光华,划开潇潇雨幕。
雨凉、夜凉、风凉、心凉,一身红衣亦如血凄凉。
红色的剑破开黑色的雨幕,竟似鬼神哭泣般直透人心。伴随着一道道红影在泼墨黑夜中划破虚空,仿佛是一道道血色的利刃在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划开,空间逐渐化为铺天盖地的扭曲漩涡。有无数鲜血自黑暗深处流淌而出,无数狰狞的面孔轮廓在虚空中扭曲浮现,举目所及,仿佛皆是尸山血海、白骨如林,一片凶邪恶诡,骇人欲绝。
叫人胆破的剑势行至极端,却忽然急转而下。红与黑的窒息,一剑贯穿,白光剑气乍现,画面撕裂,恍惚交织出一场叫人撕心裂肺的彼年之梦。
[杀了我……]他口中鲜血,却阻止不了他清晰决然的话语,他看到那个人眼中的哀恸。那个人胜了,却没有半分欢喜。[杀了我,一切烦恼就都解决了……]
这是一场梦,这是一个故事,这亦是一场骗局,一个关于谎言的故事。
他们的相遇,始于欺骗,结局,亦终于欺骗。
剑,到底伤在谁的身?
其实这不重要。
[在无可选择的事实面前,你的情义,算得了什么。]他心里这样说,于是顺着脑中算计,拭掉了对方的泪,[忆安,我最不希望伤害的人就是你,所以这样就好,杀了我……]
[不——我相信你了!我不要——]他的低语如恶魔呢喃,对方终是崩溃,慌忙扶着他想要救治。
可他却在暗处勾起了嘴角。
下一秒,他那一双温柔为对方拭泪的手,便刺出了那致命的一剑。
[为、为什么?]
他看到萧忆安那双清澈眼眸里的不可置信,他听到自己说:“你还是那么傻,刚刚,又是我骗你的。”
孤行之路,若不断念,如何坚定。
一场谎言,血色开端,血色终结。
剑,到底伤在谁的身?
都不重要。
雨水滂沱,冲垮了那双凄然的双眸,茫茫山横,倒下的身躯和决绝而去的身影终是渐行渐远,渺茫成粒。
[要如何承担生命重量?]
[舍。]
[我做到了,祭司大人,可我的心里为什么如此的痛苦。]
[因为你有情。]
[情?]
[有情人,生来就有此劫。]
[劫,那算什么劫?]
彼年一笑而过的谈话,却是他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才明白当年“舍”之一字的苦楚。
往昔残影历历,思之凄愤,挥剑之人情至悲恸,仰天长啸,内力激荡,山石崩塌,荒野震动,天地哀戚。
旷野方复,红衣人掎袖收势,血剑入鞘,却是一道寒芒倏忽射向一方大石。
“别动手!别动手啊莫大人!是我是我啊!”
随着惊恐的声音,流光震碎了巨石,却没有带任何的杀机。大石崩碎,尘埃落地,一个身影从雨水尘埃里,颤颤巍巍地爬出来。
莫夕风睨视他一眼,背身过去目光落回无名坟冢,“你来做什么?”
那人忍着恐惧,一面打量着眼前的人,一面将主子的话小心翼翼地向他转述了一遍。
“你可以回去了。”
“啊?啊!可、可是……”
“我答应了。”
“昂?昂!哦——夕风大人?”如此轻易地答应这种要求,实在不像眼前这个收敛杀气却也依旧气势迫人的男子会做的事。
正在那人疑惑的时候,红衣人却转过身来。雨幕茫茫,红衣人的面孔在黑夜里模糊不清,轮廓冷硬,坚毅分明,左脸血色纹路红光幽闪,勾勒出妖艳的龙爪状花形,“公主的要求,我自然照做。明日一早,将东西送到我居处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