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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

  •   第五十一章
      出了寒蝉亭的地界,林云向假山那方绕过去,便瞧见君钰正支着颐、执着书,端坐在一方水榭中,他一旁君长乐躺在椅榻中正睡得酣。他宽袍缓带,长发垂腰,端庄妩丽的修长容止远远望观,闲雅华贵。水榭下碧水澄澈,水面落桂如铺金,微风一吹过,水面金波荡漾,映着君钰的优美倒影流光溢彩,好似神仙。
      林云呆呆看了君钰一会儿,定了定神,匆匆过去,林云便是一番兴师问罪。
      “原来你在这里!刚才你跑哪里去了,本宫已经赦免了那个宫人莽撞之罪,你怎么还是骗我跑开了!”
      君钰放下手中书籍抬首,一脸仿佛不知所云地瞧着他:“太子殿下让微臣等着,微臣便回到水榭待着太子殿下,殿下怎能说是微臣欺骗了太子?”
      自那日林琅来过临碧殿之后,虽说君钰依旧出不了宫,临碧殿的门禁倒是解了,后来,林琅再也没有来过临碧殿一步。君钰从鹤鸣那知晓林琅是为政事所困,且方还忙于迎接晋国使者的事,这些日子是一刻也难闲。
      没有林琅的造访,君钰倒是顿时觉得心下轻松不少,只是林云,虽说那日他被林琅罚跪,却是之后日日奔着往临碧殿跑,其名曰找君长乐陪伴自己读书,却每每要见着君钰嘴上刁难几句才罢休,也不知林云究竟是怨怼还是如何,有事没事便找了借口在君钰面前各种发作。
      但终究是有林琅对他的处罚在先,林云也不敢太过造次仗着身份欺压自己,君钰便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也并不多加理会,任由他闹够了便也罢了,偶尔,君钰还会在林云执意留下来时,为其解些经典上的疑惑。
      君钰现下肚子还揣着孩子,身子自然不大喜欢动,因着他被关在宫内而无所事事,这些日子便只在临碧殿做些煮茶、弹琴、自弈这般的闲事。林云被林琅刻意放纵,日日来临碧殿无阻,他见君钰每每无事只做些闲事,便一面学着那些老夫子摇头摆手说些君钰“不务正业”之类的“劝导”之话,一面又眼巴巴期盼地瞧着君钰做这些闲散之事——林云的先生虽说个个都是帝国顶级的学究人物,却皆是一把年纪的老者,更碍于身份,教他的皆是什么那些四书五经、治国之道,如何也不会做这些“不务正业”的娱乐之事;教他功夫的云破月相对要好些,却也是性子冷冰冰得叫人不由敬畏三尺,林云这性子更是无法和不善言辞的云破月合拍。
      在临碧殿,林云起初也喝了几回茶听了几回琴,玩些棋子游戏,虽说是享受,但是林云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他好不容易从先生那边得了些自个儿的时间,多呆些时辰便觉得有些烦闷躁动,每每此时,他就要拉着君长乐去花园湖池做些游戏,而君钰亦被“顺带”着出来了。许是觉得新鲜,亦许是父子天性,林云虽然每每喜欢霸道而口是心非地找君钰的茬,但或多或少,是希望同君钰亲近些的。只是君钰每每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和避之不及的话语,会叫林云每每不爽。
      临碧殿位于帝王居住的承乾宫范围内,临碧殿住进人的消息,早便悄悄在宫廷各处传开了,这两日,他们三人总在那西池边附近闲逛,自是引得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经过,只是到底是林琅下过口谕、又兼之一国太子所在,有心之人亦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先前蔡婧便遣宫人暗里向君钰提醒了好几回,而今个儿恰好一个宫人犯错,君钰便借口林云处罚过头无仁德之心,激使林云他去追回口令而将他支开了。
      林云亲自去追回口令,君钰便趁四下无人注意,顺势前去见了蔡婧。林云回来不见人,四下找了许久,自是气君钰没有在原地守等着他。
      林云沉下脸,撅起嘴生气道:“我明明叫你在原地等。”
      “哦?殿下所说的‘原地’不是水榭吗?”君钰眨了眨那双潋滟的水眸,卷翘的睫毛轻轻扇动,无辜道,“微臣还以为殿下不放心长乐,叫微臣回水榭照看长乐,一同候着殿下,原是微臣会错了殿下的意思?”
      四两拨千斤般的话语,叫林云一噎。林云正要说话,却闻得君长乐支吾了一声,两人瞧去,便见椅榻上躺着的君长乐已经撑起来身子,正用胖乎乎的小手搓着眼睛。
      君长乐瞧见林云,睡醒后迷茫的眼眸立即换上笑意,轻轻地唤了一声:“太子哥哥。”细细的声音,带着些睡醒后的沙哑,像小猫叫唤一般的细软。
      林云见此喉头鼓动了一下,轻轻恩了一声,又转过头气势汹汹地对着君钰,酝酿了半晌,最终冷哼一声:“算了!本宫不和你计较,本宫有些饿了。”
      君钰接话道:“那还请太子殿下早回东宫用膳。”
      “喂、你!”林云怒了,“本宫要吃你殿中厨子做的桂花莲子羹!”
      君钰还没开口,林云便又补充道:“本宫先前问过临碧殿的厨子了,他说前日刚制了冰镇糖桂花,若是说没有新鲜的莲子,本宫宫里便有江南最后一批薄皮莲子。本宫已经让人去取来了,侯爷不用担心没有食材。”
      说到最后,林云稚气的脸上满是笑意,带着三分狡黠地向君钰眨了眨那双桃花眼,整一个仿佛抢到糖吃在炫耀的小孩子模样。
      想到那白糯香甜、晶莹透光的桂花莲子羹,君长乐不由舔了舔干涩的口角,刚睡醒后的肚子也空空的仿佛在叫了。
      跳下椅榻,君长乐拉了拉自家二叔的衣角:“二叔,长乐也饿了,太子哥哥宫里的莲子可是极其美味,皮薄肉多,上回炒了些做零嘴,吃了过后便叫长乐又馋了好多日。”可惜,林云宫里的这批贡莲子着实珍贵了些,粗粗也不过几斤,皆放在冰釜里藏着。君长乐觉得林云虽然对自己不错,但到底是林云的身份和脾气摆在那里,故此虽然口馋,亦是不敢太逾距叫林云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此番听闻林云主动提出要将那批莲子拿出来,自是叫君长乐欢欣。
      君钰瞧了瞧君长乐期待的面孔,又转向那个一脸别扭的太子殿下,稍许之后,道:“既然如此,就委屈太子殿下到临碧殿稍等。”
      “你瞧,他们这不是相处得很好吗。”瞧着远去的一大二小,如同自言自语的淡淡问话飘然而出,浮现在人去空空的水榭上。
      水榭之下碧绿的湖水,因风而皱,粼粼微波里,映出水榭柱子后头走出来的高挑身影。
      林琅径直在水榭栏杆处坐下,执起矮几上主人没有喝完的半盏酒水,瞧着里头沉底的樱桃腌果,林琅凤眸暗沉:“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内心……这般的自欺欺人,他到底是以社稷为重,还是在表达对朕的不满。”
      鹤鸣躬身在一旁侍候,闻言将姿态低得越发谦卑,见林琅一口喝完了那半盏酒水,鹤鸣又适时地端起一旁的酒罐,上前为林琅添酒:“陛下,可要加这腌果?”
      林琅瞧一眼鹤鸣手中勺子里红得紫黑的腌樱桃,回想方才吃的东西咀嚼下去冒上来的那股酸劲,林琅不由一阵牙酸,拒绝道:“不必了。”
      “陛下,皇后娘娘已回宫,是不是要让……”
      “不必了。皇后……就随她去罢。”托着腮,林琅捏着白瓷酒杯沉沉看了上面的暗纹半晌,嗤道,“他竟开始喝这般下品的果酒,他的口味,倒是越来越奇怪了。”
      临碧殿的内室,微月透帘,灯火摇曳。
      君钰在珠莹光绣中醒来,觉得眼前方还有些眼冒金星的晕眩,视线里一片模糊。
      君钰思绪里还是一团模糊,躺了稍许,君钰眼前才觉得清晰了些,映入眼帘的便是鎏金色的帐幔,拖着镂空雕花床榻的顶端,一袭一袭的流苏顺势而下,无风轻摇。
      身下虽然华美云罗绸如水色荡漾铺了满床柔软,君钰依旧觉得浑身僵硬,不适地动了动,四肢虚浮而绵软无力。
      一只手伸过来搭上自己的肩膀,帮着支起身体,“师兄,你才醒来,还是再躺一会比较好。”头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
      君钰抬眼,便见一张书生气的白秀面孔俯视着自己,几分熟悉,几分尴尬。
      君钰的脑袋空白了一下,半晌方才缓过来,“子期?”眼前这一身宦官服的,不正是他的师弟柳子期。
      “师兄。”柳子期抿着唇,一脸忍耐的似笑非笑,退后一步站到榻前,也不知从哪里拖出一个盘子,推到君钰的面前,“先把这喝了……下回师兄要睡也该到榻上再睡才是。”
      说罢,柳子期终是忍不住嬉笑出声,君钰为他的话思索了片刻,想到昏睡前的情况,一张脸顿时感觉有些火热,却依旧拢了拢被子,镇定反问道,“你来便是来笑我的吗?”
      “是啊咳……自然不是……师兄先把这个喝了吧,那图绘得如何了?”
      君钰接过那汤碗呡了一口,不由被那生姜的辣味微微皱眉,“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何必急于一时,你现下潜进来,若是四方馆的人发现,岂不是惊动圣上,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柳子期所说的那图,也是荆离放君钰回来的其中一个条件。君钰被困在临碧殿里,行动多有不便,白日绘那图一绘便是几个时辰,对现下的身子而言也着实有些疲劳,故此洗澡水一泡整个人都暖软宽松,因为太舒服便泡得久了些,谁知便在浴池里睡了过去。
      君钰为了不让人近身,沐浴之前都将人遣得干干净净,如果没有他的命令,临碧殿的一众奴仆亦是不敢进来,如此便一直就那么泡在了冷水里,直到化装潜入的柳子期发现。
      “我又不怕什么,发现就发现呗。有利贞保着,宣国的皇帝能将我如何。”柳子期无所谓道,在君钰的榻前蹲下,柳子期也不管那地面干不干净,盘膝坐下,“传言宣国武帝(林谦)做王侯的时候就权倾朝野奢侈无比,看来真的没说错,宣都这皇宫真是大得离谱,我可是饶了好几圈才寻到你这宫殿——这宫室内的装饰还真是样样宝物,具是极品,连这地,皆是白玉石铺的,暖凉舒适。”说着柳子期还用骨节敲了敲那玉石地面,发出几声玉质浑厚的声音。
      “这地是陛下的偏居之地,只是叫我在此暂住……你就如此笃定,出了事,荆利贞会护着你?”
      “他自己说的,除了我投了你们家小皇帝,无论我在宣国做了什么,他都会竭力保着我。”
      君钰闻言心下一动,反问:“他说你便信?”
      柳子期笑着眨了眨眼:“试试呗。”
      柳子期的眼神又朝室内乱瞟了几眼:“这偏居的寝宫,暂住还是软禁?不过呢……就外面那一排明珠帘子也是价值连城之物,宣帝给那么一个地方让师兄‘暂住’,想来师兄在他那还是极有地位啊~”
      君钰无视那话中的调侃,又喝了几口姜汤水,觉得空空的胃中似乎舒暖了些,转而又道:“那图还有一些地方未勾好,现下我手中没有典籍可参考,那图的细节方面我着实需些时间琢磨,席前我定会将它送到你们手中,你且宽心。”
      君钰从小窗看一眼外面墨黑的天,“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快些回四方馆去。”
      “我今日就不回去了。”
      君钰闻言抬眼瞧他。
      “师兄别那么瞧着我,四方馆实在太无聊了,我想和师兄呆在一处。”柳子期眨眨眼,“对了,我来之前已经问候过你们宣国的小皇帝,他默许了。”
      “恩?”
      “就是在那瑶华堂内,我先头摸错了地便跑去了那边,谁知道宣帝恰好在那地。我便假装打扫的宫人,虽说他没有拆穿我,可我瞧得出他早便看穿了我,只是他既然没有戳穿我,想来也是猜到我是来找你的……”
      “你既然知晓陛下已发现了你,你方还留在这边,是想要被瓮中捉鳖吗?”
      “哎?师兄这话是奇怪了,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打算做,宣帝陛下捉什么?他要捉刺客的话,也不会放我来找师兄了,况且再说了……”柳子期挪了两下,身子向前倾,将下巴搁在床榻上,身子拖在下面,一脸狡黠地盯着君钰拢在被下的圆隆肚子,“这次若不是我恰好潜进来,我这两个小师侄儿可能就被你一时疏忽憋死在肚子了。这深宫大院的,师兄你这样为了避嫌而不会照顾自个儿,我这做师弟的自然有责任留下来好好照顾师兄以及我这两未出生的小师侄儿啊!”柳子期一面说着,一面就已经伸手绕过自个儿脑袋伸进那被中,摸上君钰那隆起的肚子。
      君钰抓掉那只乱摸的手:“你别乱摸,它们老是动……擅闯禁宫之罪,岂不就是你这般?你别让我操心我就谢天谢地了……”
      柳子期道:“那宣帝确实瞧着怎么也不像要对我如何,看来他还记得我之前放他一马的事——我觉得他对师兄你还是挺好的,你别担心了,师兄。”
      君钰神色闪了闪,道:“你先回去。”
      “我不,我跑了一夜路我实在走不动了。”柳子期赖道,“要不师兄你现在叫人来把我抓走,治我个擅闯禁宫的罪名,不然我就不走了。”
      “你……”
      柳子期又扑过来,压低身子,趴在床前,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君钰,“荆利贞那个混蛋在晋的时候还不给我见你,路上舟车劳顿的,如今我到了宣国还不能和师兄你多处会吗……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
      良久,君钰才道:“随你吧。”
      柳子期闻言笑逐颜开,伸手又要去摸上君钰怀胎的肚子,被君钰“啪”的一下打了手:“这般喜欢小孩子,何不自己去生一个,你也老大不小了。”
      柳子期摸着自己的手背,笑嘻嘻道:“哎呀呀,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现下我在晋国的婚配名声不太好,同门第出身的姑娘们都没人愿意嫁给我了,我注定孤家寡人一个,生什么小孩啊?”
      君钰挑眉看着柳子期。
      柳子期摸摸鼻子,盯着君钰腰间的弧度,转口道:“我是喜欢玩小孩儿,可要是自己生的话,我可不一定忍受得了那痛苦……我只是比较喜欢师兄的小孩,师兄给我生小师侄儿们玩就好了嘛。”
      “行了。”君钰白了他一眼,打掉那只又要伸过来的手掌,将被子边沿挪了挪,往里面塞得越加紧凑了些,“小孩子是东西么,供着你玩的么?”
      “哎呀呀,师兄不要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表达下我喜爱的感受~像启儿……唔,小孩子当然好玩了,像这殿里的那个小孩就很有意思,方才我进来就被他瞧见了,我见他可爱便逗了逗他,说我是来刺杀你的,你猜他怎么着?他竟然要咬我!哈哈哈……那小孩哼哼唧唧的样子太有意思了,哈哈哈简直就像一只眼红的小兔子……”
      “长乐自小身子便不好,你莫要欺负他。”
      “咳咳……叫长乐是吗,是个好名字。我瞧他面色苍白,先前还为他把过脉,脉象倒是蓬勃,不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对了,他长得倒是和师兄有几分相像,他是师兄的孩子么?”
      “他是我大哥的遗孤,我去取那麒麟血便是为了治他生来之疾。麒麟血旺血脉,他才服下药不到一个月,还没完全发挥药效,他自然是脉象蓬勃。他这些日子方才身体强健了一些,现下正是那药效作用的时期,你不要刺激他叫他出些什么岔子。”
      “原来是这般,难怪那小兔子脉象这般奇怪了……啊!”柳子期抱胸支着下巴思索道,忽然他猛一拍脑袋大叫一声。
      “哎呀!完蛋了!”
      更深夜静,君钰被他刺耳的叫声叫得一皱眉,“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柳子期方才还笑着的面孔转眼便化作了一张愁眉苦脸:“师兄,你别骂我……我、我把那只长乐小兔子点了穴忘了解开,那小兔子已经在临碧殿偏殿的梁上晾了大半夜了……”
      哐当一声,君钰手中的瓷碗摔了个粉碎。
      更深夜重,李府寂静。
      李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像普通人一般做过这般普通的梦了,以至于当他从桌案上醒来、面前那燃得快剩一滩蜡泪的昏黄,叫他有些无端的恍如隔世。
      案头还残留着纸张烧成灰烬的焦气,他起身打开门,外头已然深夜漆黑,唯有一轮素月当空,回荡着深夜独有的沙沙声,孤单凄清的荒凉。
      李墨着一件闲时常穿的白色长衫,质地轻软,绣着他最爱的翠竹,他发未着冠,只一根簪子将青丝挽起一个结,余下如瀑散在腰际。
      夜风吹来,凄凉的冷彻。
      呜咽的埙声隐隐约约飘来,他寻着声迹拨开眼前横斜的枝桠,按理说,该是柳暗花明的场景,可那枝桠之后却又是一丛灌木。
      那中央是一颗高大的树木,是一棵他没有见过的树木,不知何时长在了这个院落里。已是秋季,周围一片的植物俨然一副衰败前的辉煌姿态,而它,却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独留一根粗壮的枝干。
      他走近了些才发觉,其实这棵树并不是特别高,树干也双手捆得住,可那树枝却一根根的嶙峋而苍劲,像是一个不愿就此衰败的人,巍然屹立在这一片灌木之中,一身傲骨。
      透着灯笼朦胧的光,他发现树枝上也不是什么都没长,零零散散地有些“芽孢”,只是不甚起眼而方才没有注意。那该是些果实,他凑近去看,一粒粒小小圆圆的,淡淡的黄色偶有些深色。凑得近了,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亦不知是不是他出现了错觉,那夹杂着淡淡药香的味道,竟叫他觉得隐隐地有些酒的清冽。
      他对着这棵树干发了一会儿怔,又恍惚回到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梦。
      朦胧的雾气笼罩,那是个初始的晨时,浅金色的阳光,自那缠绵的云中丝丝缕缕的投射下来,紫红的霞光叫天空皆贴近了地端,仿若触手可及的低矮。
      梦中迷幻,风回云散,露出那棵盘虬在天与地之间的古树,像一条沉寂的卧龙般,那棵树仿佛从亘古便开始擎着巨大的伞盖,静静伫立在那群山之巅。一阵迅疾猛烈的风忽然的叫李墨睁不开眼,待那风停时,视线中便见彼方轻轻摇动的秋千,伴着些青叶轻声的碎吟,那树藤编制成的身子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回荡在彼方苍茫时光里。
      有一人自那遒劲的树干后缓缓走出来。那人走到了秋千前停住,视线里的景物却一下子静止了般忽然的定格了。
      路的尽头,参天树下,一人独立。
      心中一时巨震。
      是君朗少年时候的面孔。他眼珠漆黑,甚是灵动,着一身青衫,墨发如瀑,气质如水。他缓缓走向那架老藤秋千,他的步子很轻,很慢,仿佛有种残影遗落的错觉。
      那是他熟悉的背影。
      梦回千百回,李墨便只是为了等那个人。
      ——他好像也一直便在那里等待着他。
      那个背影轻轻的转过身,坐在了那架古藤秋千上。
      李墨看到,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变化,葳蕤的树冠万千青叶染黄,又瞬间如尘土飞扬,纷纷扬起弥漫了视线。有几片落在君朗经年未变的黑发之上,而后缓缓拂落。
      这一切,李墨不愿去验证是真是幻,只是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将现在真真切切地留在胸中。
      那人抬起头,黑眼弯弯的,李墨在那满满暖意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莹润的唇角自然的微微翘起,李墨看到那人张了张口,远远便听到那声随风而来的呼唤:“苏合。”
      “伯人——”
      李墨伸出手,想更清楚地感受那人的温度,却在手指即将触摸到那张面孔的一瞬,忽然对上一双担忧而叫人惊醒的眸子。
      “老爷,夜深露重,您该休息了。”
      一声关心,叫人恍然回神,手下成拳方才克制住不安的情绪,“原来是夫人。”
      接受董氏为自己披上的衣裳,李墨又撩开枝桠向宅院深处步去,“今夜恐难眠,夫人先回去休息吧。”
      “老爷……”董姒戚戚地唤了一声,却终是没有跟上去。相伴几十年,她最是知晓自家夫君的为人。外柔内刚,不容置喙。
      待走远了,李墨紧绷的心绪方才松开,喉头有些微哽,胸间亦涌上一阵闷涩。
      掏出旧人的遗物,喃喃的话像梦魇般散在夜风中:“小叔叔,我终是知晓了当年你为何要那般选择了。”
      十几年居台阁之重,夹在秦帝与宣帝之间,他的小叔叔便一直犹如于山道中逶迤而行,路漫漫而修远。
      而他自己呢,亦何尝不是。可昔年虽累,却有人相互扶持,如今,相伴之人大多皆已不在,唯有他一人,独自悲戚陷长夜。
      一梦二十年,青丝已然成白发。
      梦觉,尚心寒。
      呜咽的埙声又透过重重枝桠再次传来,李墨终是走到了那树丛小路的尽头。
      一滩粼粼的池水,月下枯荷枝叶几许覆于水面。几根石墩过去,一座不大的假山立于池水中央,黯淡的光晕下,一个男子身影窝在假山的洞隙中,捧着一个乌埙静静地吹着。
      灰衣粗布,那人一身普通下人的装扮,坐于假山石头上,背靠着假山的一方弯曲,一条腿搁在坐着的石头之下,灰色的裤腿半根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随着那方池水的浅漪,凌空微微晃荡着。
      低垂的眉目,清瘦的侧影,茕茕独坐,那人一袭灰衣粗布,亦仿佛有“明月松间照”般的孤独而飘然。像这夜里的风,淡然,淡泊,若隐若现,意外的孤独,意外的洒脱。
      李墨静静地站在池畔,听着他吹了一曲又一曲。终是在一个高点突然停住的时候,那人回过头来,对李墨咧嘴笑了笑,弯起的眼廓像那轮天上的淡月:“令君深夜好兴致。”
      李墨道:“你也一样。”
      “令君觉得小人这曲子如何?”
      “甚是入心。”李墨思索道,“我早就不是尚书令了,令君这般称呼,还是不要再用了。”
      “哦……听李大人如此评价小人的曲子,小人倒是十分欢欣。不过,小人这曲子可不是免费为李大人吹的。”
      见李墨不说话,他又道:“听了可是要付银子的。”
      “多少银子。”
      伸出一根手指,他比了比道:“一曲,一两。”
      李墨微微一笑:“可真是高价。我身上没有带银子,明日你去账房领二十两,再给我吹首《风雅》吧。”
      那人也微笑道:“李大人要听,小人自然乐意效劳。不过小人吹得久了,现下先容我歇歇。”
      李墨颔首,又抬首瞧着夜空中越发黯淡的月轮,神情慢慢恍惚起来。半晌后,李墨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要留在我府中,为何还不走?”
      那方专注弄着乌埙的人仿佛没有听见般静默着,亦是半晌后,方道:“李大人的府邸现下可是被军队团团围困着,小人从哪里走?”
      “凭你的本事,这些人又如何拦得住你。”
      “哦?原来李大人这么看得起小人。可这里有吃有喝,小人怕到了外面便没了依靠,还是想多在李大人府邸白吃白喝一段时间。”
      “你替我打扫庭院,如何算是白吃白喝。”
      “外面很难找如李大人这般宽宥的主子,生存不易,小人想多在大人这边攒些银两。”
      “依照你的身份,如何会差这几两银子,晋国柳家的柳四公子。你若再不走,怕要因我牵连在此,你早该瞧出我的处境了,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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