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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紫金山上与君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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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这里过去了大半个月,然而萧衍和叶浩然度过的时间还不够带着的萧如醒过来。
虽然叶浩然横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早就学会了见怪不怪了……
叶浩然是生面孔,而认识萧衍的其实也不多。所以他们三人在一群人里不算显眼。往后面一躲,让人挡住自己就好了。
文府的文翰林自然认识萧衍,只是人家现在心思全不在这,一心等着袁老大和骆寒……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边低报了一声:“袁老大来了。”
在座都是耳目灵敏之辈,堂上众人不由齐齐停盏。堂下之人不知,却还在那里喧闹如初。
文翰林才才站起,门口迎宾之人还未及通报,就见满堂之人忽静了下来。
堂上堂下,一时只见人人屏息。
文翰林一愕,只见大门口,一人当前走来,却是一脸惨白的米俨。
还有一人在他身后,相貌平常,身材壮伟。他才一出现在大门口,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此迫出,令满堂之人一时惊觉,齐齐住口,转目看向那大门口。
那男人四十有余,正缓步登阶。他脚下是平整的青石台阶。他的态度凝重而认真,并不有意做出威仪肃肃的样子,但还是有一种威压让人人都能感觉到。
有人轻声道:“袁辰龙?”
话才出口,因为四周太静了,他自己都嫌这口开得太过唐突。
主席上有人低声道:“袁辰龙今日怎么好重的杀气!”
萧衍轻轻颔首——不错,袁辰龙今日是好重的杀气。
他与袁辰龙因为萧如的缘故,见过几面,但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如此难以遏制、就这么无可遮掩也无意遮掩地蓬勃开来。
文翰林却已满脸堆欢,笑着向堂下迎去。文翰林人未到,口里已先笑道:“袁兄,你总算来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会,三生有幸。来来来,请堂上高坐。”
他的声音清畅,知道的人就会感到他已无意间运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
袁辰龙依旧未开口,走到堂上,冲众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扫到金日殚。金日殚一向平静的神色也跃跃欲试,就等着看他对自己的招呼。袁辰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没看到一般,转目静静道:“今日来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杀骆之局,大家虽知袁兄必胜,但骆寒也是近年来驰名大江两岸的一个少年高手。如此好斗,但有听闻,谁会不赶来?文某窃居江南一地,算有半个地主之谊,怎能不代袁兄好好招待,让大家伙儿聚聚,以观袁兄今日的威风勇慨?”
袁辰龙面色不动,淡淡道:“文兄费心了啊。”
他气度沉凝,当座都是高手,彼此一触,都已觉出袁辰龙对待自己的态度。他淡淡道:“文兄还是给我单设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戏之人,我这个演戏的,单坐了才可以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也更加心欢意满。”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怃郁。
只听文翰林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
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侧。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
文翰林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袁辰龙自再度在朝中出仕后,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
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得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人一直未入、在那儿等着那骑骆驼的骆寒,想抢先看到他一眼。这时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是骆寒来了!”
萧衍转头就看向门口。
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素来不计较礼数,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萧衍看他精气神还不错的样子,当下松了一口气。
叶浩然平静地看了眼骆寒,淡淡问道:“就是他?”
叶浩然有问,萧衍也回答地干脆:“没错。”
“眼光不错。”叶浩然居然颇有赞赏之意。
也是,骆寒一向是个令人惊艳的人,只要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
“呵,老大,我的眼光一直很好。”萧衍也不谦虚,他听到别人夸骆寒,心里有种骄傲。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立刻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猛止于人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之处正在大堂下的石阶。
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
只见骆寒的身影在那驼背之上显出和他骑下瘦骨驼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面前。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
骆寒忽道:“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
他不甘只做回答,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伤了我二弟?”
他语意紧迫。
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
然后他直视向袁辰龙:“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而笑。
笑声一震,只听得堂上堂下杯盏俱裂。他今日已分明全不欲自控,要杀人以泄愤了!
只听得他近座之杯盏都已被他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满席皆湿。
萧衍看这两人终于不可避免地对上了,一时间心里有些复杂。
“萧衍?”
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
声音不大,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萧衍回头看去,叫他的人却是苏辞。
“你没事就好……”苏辞一身白衣,手里是从不离手的折扇,“之前听说你死了,我可是很担心呀,你……救下萧如了?”
苏辞虽然不认得叶浩然,可是看着那怀里抱着的是女子,也猜出了那女子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萧衍微微皱眉,“谁传出的消息?”
居然连“死亡”都传出来了,他还以为大半个月过去,顶多算一个“失踪”。
“还能有谁?文府的呗……萧如的死对袁辰龙打击很大,至于你……虽然他们不知道你和阿寒的关系,但是想来也是能乱阿寒心神的。”苏辞顿顿,想了一下,“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的话,袁辰龙和阿寒不见得会相信……”
“那现在他们的决斗怎么办?你知道的就说出来吧!”萧衍挑眉,看了眼叶浩然。
叶浩然没有在乎苏辞的来历。淡淡地听着他们说话。
“……”苏辞也看了眼叶浩然,未卜先知这种事可不好解释,含糊道,“还能怎么样?他们两人未必打得起来……”
骆寒这边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多说,你我紫金山顶见。”
他发完话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早驱驼而奔,直卷向庭外。
袁老大身形拔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一带、风声之激荡,却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
“不会打起来?”萧衍狐疑地看向苏辞。
苏辞为难地看了眼叶浩然。
叶浩然淡淡道:“无妨,我听的懂。”
萧衍点了下头:“你担心老大把你当疯子啊?老大和我一个地方来的。”
苏辞一愣:“啊?”
但他很快回神:“那我可就直说了,小敛给阿寒写了一封信,淮上和辕门重新达成了共识。这一次……他们是和演一出戏……’”
苏辞这里说着。
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等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已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带。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
他翻飞之势极迅,剑断一人发髻后,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
众人微微一顿,犹有胆色豪勇之辈欲泼胆疾追,袁辰龙已追了上来。他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不由躇踌不前了。这世上——还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
一时只见人人面色憾然。众人徘徊多时,追亦不敢,不追亦不舍,惆怅良久,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可惜不得一见,可谓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好半时他们才重归座中,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长嘘短叹。
萧衍从叶浩然那边接过萧如:“老大,我先走一步,去看看情况。此事一了,我一定帮你把东西要到。”
“去吧。”
叶浩然微微颔首,没有阻拦。
萧衍立刻纵身一跃,他自然不会傻到就这么直接跑出去,饶开众人的视线,才往山上去。
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这两人若是打起来,一定是入了文府之局。
袁老大和骆寒都是明白人,想来是不会那么轻易生死对决,就算有了易敛和袁老大的商量,这切磋切磋,这两个人爱武之人……一定会试试的……
萧衍去,也不过是把萧如交给袁辰龙罢了。让袁辰龙安心,这接下来的事才好说嘛……
紫金山顶,此时却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袁老大与骆寒正都端坐于地——旁人怕以为他二人一到山顶就会如何凌厉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然对坐。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真正杀劫的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何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默认了。
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全无唇音,只是模呼而吐,如呼如啸。那声音吐自于肺腑,低沉厚重,有如远古足音。
只听他慨然吟道:
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
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
他却不止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极者”,原来骆寒的轻功心法出于这里!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里了。
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还了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出其胸中丘壑了。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能,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再度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
接下来,他就转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罢,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铅,如压迫在每一个细弱生者身上的命运。他袁辰龙是不甘于这个命运的。他的目光中似横起了一副画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骆寒的身影忽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线,自然瓷肆。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又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同时翻飞而起,也几乎在同时地道:“杀了你可惜了!”
“那就谁也别杀,伤和气。”萧衍笑着走出来,他来得有些晚,两人都切磋完了。
看见萧衍,骆寒双眼一亮。
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
“你不生气了?”骆寒笑着问。
萧衍先是一怔,自己什么时候生气了?忽然想起自己的“死讯”,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心里一疼。
“我哪里会生你的气?”萧衍走了过来,眉眼写满温柔。金陵秦淮的旖旎多情,都抵不过这一笑的风流写意。
“袁大哥,我如姊在这。”萧衍看袁辰龙的样子远没有他表面的沉稳,料想也是急切至极。
“阿如,她……”
“如姊用了那种心法,武功……是恢复不了啦……”萧衍说道这点,有很是无奈。
袁辰龙只是喃喃道:“人还在就好……”
把萧如交过去,萧衍就一门心思地看着骆寒去了。
“好了,我没什么事。等会再和你说说发生的事……”萧衍无奈地看着拽着自己衣袖的骆寒,“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应对文府?”
“战!”这一个字,是骆寒的风格。
“好,就和他们一战!”萧衍笑着添了一句,“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