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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 嫉妒 ...

  •   “她们,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只是,我不记得了。”

      01

      会在东京的街头偶遇高中时的化学老师,这对于竹田幸子来说纯属偶然。
      这位中年妇女身上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使她在人群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在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行人中,她是一个活脱脱的“他者”。
      妇女不得体的模样刺痛了竹田的眼睛,她撇下嘴,脸上露出了极为明显的不快,踩着高跟鞋便向相反方向走去。
      可是,眼尖的妇女还是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她,操着尖利的嗓音喊出了她的姓氏——
      “哎呀,竹田!”
      竹田的脚步顿在了原地,脸上燃烧起灼热的感觉。她慢吞吞地扭过头,只觉得全世界的注意力仿佛都来到了自己的身上。中年妇女的一声叫唤让她极力伪装出的优雅与尊贵在一刹那间荡然无存,她原形毕露。
      毕竟,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只有竹田幸子和妇女是同类,是不折不扣的“他者”。
      中年妇女提着做工粗糙的仿制小包,几乎是小跑着来到竹田幸子的面前,廉价的化妆品使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油腻而谄媚,她带着家乡气味的口音没有让竹田感到亲切,反而将她强行拽回了那段难以回首的不堪记忆中。
      妇女说:“哎呀,快要十年没见,你变漂亮啦!”
      妇女说:“我和老公来东京玩一趟,没想到就碰到了你!等我们回去跟别人讲起,脸上都有光了!”
      妇女说:“我教书这么多年了,就记得你们几个,真的是从岩鸢飞出去的‘凤凰’哦!”
      “你们”两字一出,便让竹田脸上伪装出的笑容在一瞬间蒸发。她难以掩饰脸上愈发明显的尴尬与嫌恶,眼神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妇女如数家珍地报出了那几个她再也不愿提起也不愿想起的名字——
      “我还记得你们三年级那一年的班级,成绩总是你和望月数一数二,但是你的朋友比望月多,我记得你最好的朋友叫柚木对吧?”
      数一数二的成绩。数一的永远是望月,数二的才是她。
      最好的朋友。也许落在外人眼中,她们的确形影不离,但竹田分明知道,她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的“逢场作戏”,与“朋友”二字根本休戚无关。
      “嗳,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呀?”妇女笑着扬起头询问竹田,却在与竹田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睖睁在了原地。
      古怪的笑意从竹田的眼底泛出,她轻轻摇了摇头,在回答妇女之前,任凭自己的灵魂坠入了那片属于记忆的沼底。

      02

      竹田幸子的母亲曾说过,相由心生。
      多年后竹田回想起这句话,便颇为愉快地与自我和解——“我天生内心肮脏丑陋。”
      在那段荒烟蔓草的青春记忆中,没有人敢否认望月実岭的美丽,亦无人敢否认竹田幸子的丑陋。即使这两个名字永远并肩而立,仿佛岩鸢两颗争辉的星子。
      竹田幸子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望月実岭的那个早晨,在熙攘的校园门口,她挤过人群,走到门口分班考试的排名大榜前。小学国中与生自来的骄傲让她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落在第一行第一列。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记忆中第一次,“竹田幸子”这个名字走下了第一的神坛,极尽委屈与卑微地排在那个名字的下方,宛如一个可悲不过的输家。
      望月実岭。
      竹田幸子咬牙切齿地凝视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名字,虽不曾相识,她却仿佛已与她结下了几世的深仇。
      她悻悻然走进教室,在编号第二的位置上坐下。前方唯一一个的位置兀自空旷,她攥紧拳头,极尽恶毒地想象着这个人该有多么糟糕的外表。
      然而下一秒,一抹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亮金色便灼伤了她的双眼。
      迎面而来的金发女生虽面容苍白,但却是少见的漂亮,翡翠色的眼底闪烁着常人所没有的刚毅与自信。她拉开竹田面前的座位,轻盈地坐下,只留给竹田一个赏心悦目的背影。她的脖颈洁白,仿佛舒展翅膀的天鹅。
      竹田幸子睖睁在了原地。她偏过头,从墙壁上投射的影子中看见了自己——这个面相寡淡甚至稍显刻薄,穿着寒酸土气,相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失望与不满从脚底油然而起,瞬间将她整个淹没。
      “你是望月実岭?”
      她扬起眉毛,挑衅般地询问。
      前方的女生动作一滞,回过头来,明艳而张扬的美丽再一次刺痛了竹田的眼睛。她明明与竹田平视,却仿佛居高临下般地微微颔首,颇为冷淡地回答:“是,我就是望月実岭。”
      “我是竹田幸子。”竹田抬起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架着的厚厚眼镜,仿佛暴怒的小兽一般剑拔弩张,“这是你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好好珍惜吧。”
      竹田幸子是不会允许自己再一次屈居于人的。
      而眼前的望月并没有流露出预想之中的讶异之情,她甚至似乎连鄙夷的情感都懒得施舍,仅仅是微微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然后,在那漫长到几乎痛苦的三年时光中,望月用每一场考试证明了竹田的不自量力。
      每当回忆起那一次初遇,都会让竹田心中那片已经荒芜的地带,再变成更新的荒芜。*

      03

      竹田幸子诞生于父母的不惑之年,但是她并没有得到父母的溺爱,相反,她在极其严苛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童年的快乐时光寥寥,回忆起来的也只有无尽的兴趣班和学习班。父母对于她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以致于她在极其年幼之时便架上了啤酒瓶盖般的眼镜,背也比其他孩子要稍微驼了一些,加上长期压抑的心情,让本就相貌欠佳的竹田幸子愈发丑陋,性情的古怪也渐渐在脸上显山露水,使她看起来越发不讨人欢喜。
      因为相貌而遭人嘲笑,因为性格而遭人厌弃,竹田幸子从小到大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似乎只有学习。从国小到国中,几乎没有人质疑过竹田第一的宝座。只是也只有竹田幸子知道,自己为这第一付出过什么,而若自己没有得到第一,在父母那里会得到的后果又会是怎样。
      “这一次考试第几名?”
      “……第二名。”
      “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你还读书干什么?”
      不知这是竹田进入高中后第几次相似的对话了。竹田默默垂下眼睛,并不言语,将99分的试卷对折、一撕为二,扔进纸篓。
      考0分是失败,考99分也是失败。
      因为望月実岭总能考到第一。
      因为望月実岭有她所没有的美丽、自信、坚毅,甚至连成绩都将她远远甩在了脑后。
      竹田幸子的心中像是寄居了一头野兽,它嗅嗅这儿,嗅嗅那儿,暴躁不堪,几次露出獠牙,在竹田的心房上留下难以愈合的抓痕。
      第一学期仍未过半,竹田在心中几乎确定,她讨厌望月実岭。
      永远,始终。

      04

      得知望月実岭的身世,是在高一第二学期开始后不久。
      柚木弥生,这个同样漂亮动人,而又家境殷实、尊贵得像个公主的女生在放学路上遭遇了混混,还好及时逃脱,化险为夷。她在学校里说起这件事,仍不免心有余悸地落下眼泪,指着望月実岭空着的座位道:“那群小混混是望月的手下!”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由同情转化为了惊愕。他们将目光齐齐投向望月的座位,而偏生话题所指之人今日莫名缺席,给人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望月的名字,将竹田的注意从书本上吸引过来。她漠然地抬起头,隔着镜片,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的柚木弥生,等待她的下一次开口。
      “可是,望月她为什么要针对你呢?”
      柚木弥生面前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少女皱起眉头,颇为迟疑地开口。
      这个问题似乎略微触怒了柚木,她高傲地扬起头,嘴角眉梢都沾上了不屑:“为什么?她是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她能安什么好心?”
      “杀人犯”,这三个字,从柚木的口中吐露,重重落下,掷地有声,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那瘦小的女生仍旧皱着眉头,张开口,似乎还想要询问些什么,可是却已流露出了明显的底气不足。
      而正是在这时,鬼使神差,一向漠然而立的竹田放下了手中的习题册,默默地开了口:“望月确实嫉妒柚木同学,她家很穷。”
      嫉妒,这个词句,仿佛天生便带着阴寒之气,从嘴中吐出,也不免使唇齿冰冷。
      “是吧?连竹田都这么说了。”柚木望向竹田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期许,她的神情愈发得意而昂扬,头抬得更高些。
      所有人都被她们说服了。
      只是竹田不明白,他们是被竹田和柚木说服的,还是被“嫉妒”这个阴冷的词汇说服的。

      05

      那天之后,班级里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望月带着一身的伤回来后,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在与她擦肩而过之时,甚至都带了些恐惧与嫌恶,原本与她关系尚可的同学也都纷纷选择了退避三尺;而原本朋友寥寥的竹田却因此和柚木越走越近,落在旁人眼中,她们几乎成为了一对无话不谈的闺蜜。
      只是竹田比谁都清楚,只是“嫉妒”这两个字,强行将她们紧紧相连。
      是柚木弥生嫉妒着望月実岭胜于她的优秀。
      也是竹田幸子嫉妒着望月実岭远胜于她的美丽。
      而竹田又在与柚木的来往中痛苦地发现,甚至对于柚木,她也是嫉妒的。她也嫉妒柚木清秀漂亮的外表,也嫉妒柚木富有的家庭和宽容的父母,更嫉妒柚木不用为自己的未来负责的轻松洒脱。
      母亲对竹田说过:“你如果考不上好大学,这辈子就完了。”
      如果是柚木,她一定会笑笑,说:“考不上就考不上,我爸爸自会帮我搞定一切。”
      父亲对竹田说过:“现在吃点苦,是为了以后的甜。”
      如果是柚木,她一定会不屑地摇摇头:“现在都过不好,何以谈将来呢?”
      柏拉图曾作过那样一个设想,自小待在地穴里的囚徒被铁链所束缚,不能转头,只能永远凝视着面前壁上的影子,他们以为这就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有一天,他们碰巧获释,被拉出洞穴,强迫来到阳光底下的世界,他会头晕目眩,只觉得信仰在一瞬间崩塌。
      也许柚木正是那个强迫竹田走出洞穴的人,她让她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只是,柚木让她看见了阳光,却没有为她解开锁链。竹田仍然生活在她曾以为的影之世界中,却因为见过了阳光,而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因而产生了怨怒。她为自己委屈,因柚木而愤恨,却无能为力。
      嫉妒宛若一条新的锁链,将竹田原本就不自由的灵魂束缚得愈发痛苦。
      柚木弥生和望月実岭,这两个近乎截然相反的形象,却同样地使竹田陷入了难以挣扎的泥沼。
      夜半时分,她红着眼睛从题海里抬起头,凝视着玻璃面上反映出的自己。淡淡的眉毛,红肿的眼睛,微微上翻的鼻孔,薄得不可思议的嘴唇;脸庞瘦削,泛着诡异的苍白;土气的红色头箍,和头箍也无法梳理的乱蓬蓬的长发。
      这张丑陋的脸庞上,没有表情,甚至失去了一丝生气,更不用说是否能有望月実岭的自信和柚木弥生的高傲了。
      竹田垂下头,强迫自己凝神盯住习题册上交错的公式,可是眼前的世界,却渐渐被泪水所模糊。

      06

      在后来的故事里,竹田所嫉妒的两个人也并没有比她过得好。
      望月実岭在流言蜚语中艰难生存着,在柚木和竹田明里暗里的欺侮下忍辱负重,最后甚至被撤销了考取东大的资格,去了竹田所不知道的学校,似乎彻底退出了她即将开幕的精彩人生。
      二年级时柚木弥生“凭空出世”的妹妹柚木萤搅乱了她全部的生活,那个尊贵傲慢的小公主仿佛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摇身一变成为了阁楼上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而只有竹田,只有这个丑陋而不起眼的竹田,最后成为了那一年岩鸢唯一考入东大的天之骄子,飞上枝头的凤凰。
      她们的不幸遭遇曾让竹田心中升起一股报复似的快意,但是最初的快乐之后,却只让她觉得空虚与彷徨。她仿佛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可是经年之后,当所有人回忆起这段青春岁月,想起的却仍然是美丽耀眼的望月実岭,漂亮尊贵的柚木弥生,和总是附在她们身后,宛若幽灵般的丑陋的竹田幸子。
      后来竹田幸子想,大概只要她们存在一天,她心中的那头小兽便永远不会死去——因为它的名字,便是永远不死的嫉妒。
      柚木弥生远离柚木萤出国,在异国邂逅了自己的幸福;望月実岭在竹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以一贯骄傲而意气风发的姿态,身边依旧是那沉默不言的黑发少年七濑遥,如今,大概也成为了幸福的母亲。而只有竹田,这个当时唯一的赢家,在新的环境里变得手足无措。过去十几年的拼命学习并没有教会她如何做人,她在精英云集的东大里真正体会到了举目无亲、形单影只、被众人摈弃的孤独。心头的那只小兽,却因为遇见了太多更加优秀的人,而被恶毒的血液滋养得愈发肥壮,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从竹田的胸腔里爆裂,将她反噬。
      从今以后,故乡成为了他乡,而他乡却仍然是他乡。
      竹田依旧是那个天生丑陋恶毒的竹田,即使飞上了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07

      竹田从回忆中睁开眼,心中那只名为嫉妒的小兽嗷嗷地叫了几声。
      她在回忆中看见了她曾经疯狂嫉妒过的少女们。
      但是,回忆中更清晰的,却是那个永远丑陋、懦弱,被父母期许过多,被嫉妒痛苦地束缚到喘不过气,只能在夜半时分自怜自伤地哭泣的竹田幸子。
      即使竹田拥有了时光机,回到当初,竹田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那个曾经哭泣的自己。
      因为,也许,她将永远清醒地痛苦下去。过去的旧伤不会愈合,而新的伤口又不断增加。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竹田微微地,微微地向眼前的中年妇女微笑了起来。
      “望月和柚木?
      “她们啊,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只是,我不记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番外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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