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野花 ...
-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浅丘整个人从混混手里撞开，一阵天旋地转，当浅丘明里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时，她已在石阶的下方。
在那漫天星光下，一头亮金色的长发，仿佛还在熠熠生辉。
“望月学姐。” 浅丘明里喃喃自语，还未勾出一个笑容，惴惴不安的泪水却已从眼角落下。
望月実岭没有转头看她，但是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凛冽，宛如凛冬最刺骨的风。她紧紧攥住小混混的手腕，仿佛下一秒，只要稍稍使劲，就可以将那手腕整个掰断。
也许是受到了酒精的催化，原本应走为上策的小混混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与望月実岭死磕到底，他发出了一声怒吼，出其不意一脚踢向望月実岭的腹部。望月屈身闪避，混混借此机会举起刀刺向了望月的脖子，望月急忙侧身。
浅丘惊叫一声，望月被那一声叫唤乱了方寸，那把锋利的刀在她的背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望月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混混却又举着刀带着狰狞的笑逼近过来。
刺骨的疼痛爬上背脊，望月実岭咬住下唇忍痛避开混混刀刀致命的袭击，眼神有快速扫视着对方所露出的破绽。
是时候了，她抓住时机，扫腿踢中了那个人。小混混翻身倒地，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望月趁胜追击，一脚踢开了匕首，又狠狠踩住了小混混的背部。
被踩在脚底的小混混还不甘示弱地发出一句又一句的咒骂。
望月実岭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混混完全被她制服了。此时，她才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又被撕开了一些，疼痛加剧。
台阶下的浅丘见形势明朗，连滚带爬地上了石阶，望着望月，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停地在往下掉。
“你这是怎么回事？”望月忍着痛，皱眉问浅丘。方才她正在房间里，窗口外却传来了浅丘明里的尖叫。望月回过神来，情急之下，甚至是从二楼的窗户翻窗而下赶到门口的。
“我，我想给你……”浅丘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正艰难地组织着语句，忽然，她的眼睛骤然放大，望月実岭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浅丘明里胖乎乎的手便以一种她未曾想到的巨大力道将她推开，在下一秒，一道鲜红而滚烫的血便喷溅在了她的脸上。
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望月実岭睁大了眼，看着浅丘惊恐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看着她一点点歪斜在地上，看着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染红了她翠绿色的围巾和白色的鸭绒外套。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在浅丘明里身后，另一个酒气熏天的大汉正握着被望月踢在一边的匕首，充血的眼中写满杀戮的快意。
“大哥……帮我，帮我啊！”在望月脚边的混混抬起手来，苦苦哀嚎着乞求帮助。
那大汉嘴角划过一丝令人反胃的笑容，他握着匕首，渐渐向望月実岭逼近了。
望月実岭退后一步，背脊上的伤口狠狠作痛，并且在不断地流血。但是，她却不能退缩。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浅丘明里，生命的气息正渐行渐远，她心中便一阵绞痛。
怎么办，怎么办。在那次被围困之后，望月実岭第一次感受六神无主。她一步步向后退着，只见那持刀的大汉缓缓逼近，而原本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混混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嘴角依旧是狰狞的笑容。
绝对不可能与两个喝醉了的流氓讲理。
望月的脚边忽然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她下意识地往下看，是一块红色的板砖。
板砖！
那一夜的记忆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在望月実岭的脑海中，她又缓缓退后一步，这是一次孤注一掷，她知道。因此，她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和额角不停流下的冷汗。
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望月実岭拾起那块板砖，而大汉也握着匕首向望月実岭冲来，望月轻巧地躲过大汉的攻击，绕到他背后，反手将板砖狠狠扣在了大汉的后脑勺上。
红色的板砖应声碎裂，大汉大叫一声，往前倒在了地上。有血从他的头部流下。
望月実岭从大汉手中夺过了匕首，颤抖着将刀锋指向了第一个混混。那混混的酒约莫是醒了，恐惧在他涨红了的脸上逐渐浮现，他一点点退后，退后，然后直接转身便逃。
可是望月実岭不会让他再逃走了，她一个箭步上前，将那混混踢翻在地，她向那混混刺出匕首，却又骤然止住了动作。
她在混混惊恐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她的父亲。
“杀人犯的女儿，也是杀人犯！”记忆中有一群孩子在哄笑。
杀人犯的女儿，也是杀人犯？
不。
她收回了匕首。
那小混混发出了令人骇然的可怕叫声，转身跑远了。
她丢下匕首，遗忘了背部的疼痛，扑到了浅丘明里的眼前。她已置身于自己的血泊里。
“浅丘？浅丘！”望月実岭打过很多场架，但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证过死亡。面对着眼前逐渐消逝的生命，即使是望月実岭，也感到了不知所措的慌张。
浅丘明里在一片迷蒙之中睁开了眼，她看见的世界是雪白的。她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重量，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又像是行走在云端。而在那一片全部的雪白中，唯一的色彩便是望月実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浅丘明里这才注意到，此时的望月実岭，比她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更加苍白、更加瘦削、更加绝望。
她向望月伸出了手，奇怪，明明那张脸庞近在眼前，可是她的手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望月学姐，”她轻轻地喊出了声，声音在她的雪白世界里激起了经久不息的回音，“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要坚强地、努力地，活下去哦。”
她的声音惊动了一片白鸽，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向了高处的雪白天空。她抬起头仰望，知道自己也将化作白鸽同它们一起。在展开翅膀的那一瞬间，她想起，只可惜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对橘真琴说一声再见，更没有说出那句深藏已久的喜欢。
望月実岭怀中的少女失去了动静，面容安详，却又有一点愿望未了的哀伤。
七濑遥和橘真琴几乎是在接到望月実岭电话的第一时间起床冲到了案发现场。望月実岭没脸也没有勇气去看橘真琴脸上的表情，她别过脸去，正迎上匆匆赶来的救护车和警察。
今晚值班的警察望月実岭有印象，是那天遇到的年轻警察，青木。看到案发现场的血泊时，年轻警官的面部表情明显僵了僵。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与慌张，青木咳嗽了一声，极力伪装出一副成熟老练的警察面孔。
在望月実岭走到他身边时，他伸出手，宽慰地拍了拍望月的肩膀，像是犹豫、斟酌了再三，才开口道：“小姑娘，别害怕，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你做得很好，我真为你骄傲。”他想了想，又向望月実岭展开一个微笑，补充道，“放心吧，正义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青木也许根本没有想到，之前那一切的流血、牺牲、不公乃至是逼迫威胁都没能让望月実岭落下一滴眼泪，可是他那一句看似轻浅而无关紧要的“正义”，却能让这个有着刚强外壳的少女瞬间哭得像个泪人。
泪水像断了线一样从望月実岭的眼中滑落，她伸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完。她用手掩住了脸，终于哭出了声。受伤的背脊起起伏伏，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站在稍远处的七濑遥向望月伸出了手，但是却最终缓缓放下。她太久没有哭过了，七濑遥知道。七濑遥温柔地注视着望月実岭，让她好好哭一场吧。
他转过身去，走到橘真琴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臂。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击溃了身边少年所有的坚强，他伏在七濑遥的肩头，哭得就像多年以前在暴风雨后的那个码头上的男孩。
一串钥匙从橘真琴的口袋里滑落，那只可爱的白色小猫又一次跃然七濑遥的眼前，可是，它已经破碎了一地。
*
望月実岭登上驶往神奈川的列车时，背上还包着纱布。奶奶放心不下望月的伤势，选择跟她同行而去。
送行的只有七濑遥一个人，望月不免回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中心考试庆功会，不禁黯然神伤。
物是人非。
奶奶选择先上列车，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两个人。七濑遥与望月実岭比肩站了许久，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始终都没有开口言说。
“遥，我昨天在医院里，忽然觉得，前一个月的我挺混蛋的。”是望月実岭选择打破了沉默。
七濑遥转过头看着望月认真的表情，思绪回到了考试成绩公布后的那几天，以及那更远的昨天的昨天。
七濑遥从来没有见到那样颓靡、绝望的望月実岭，在他的记忆中，不论遭遇了多大的困难与挫折，不管跌倒了多少次，望月実岭都会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他也能理解，在那个时候，望月実岭的心中，总有一个东京。可是这一次，连东京也成了镜花水月的倒影。
望月実岭拿着这个成绩去面试了保底的私立大学，却还是遭到了无情的拒绝。那些考官永远都只在乎分数的多少，却从不去理会眼前的人到底有多么优异。
七濑遥不知道望月実岭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七濑遥只是看着她一点点地，放弃了所有的骄傲与希望，最终被一所连浅丘都不齿的短期大学所录取。
望月実岭翡翠色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光，没有了他所熟悉的坚毅果敢，没有了他所熟悉的全部。
他想为望月做些什么，却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是像从前无数个日子里一样，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有时他会转过头看她的鬓角，亮金色的头发从来都不曾失却色泽，永远都那么明媚而亮丽。就像那簇开在记忆里的小黄花。
小时候，游泳俱乐部后，有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在异乡的贫瘠泥土里扎了根，争先恐后地拼命汲取着养分，向上探着头，像是一个生命的小小奇迹。七濑遥在这片小花中，发现了一簇最特别的——开在石缝里的小花。小小的他用难以想象的热情，呵护着这石缝里的花，晴日浇水，雨天打伞。可是，却不想，那簇花却以令人意外的速度娇弱了下去。在洪荒般的暴雨天后，野花失去了全部的生气。七濑遥抱着那病恹恹的花瓣碎片，难过了许久。
这簇花，不会再回来了。他悲伤地想。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他在这片大雨中，遇见了望月実岭。
张扬而炫目的亮金色长发耷拉在肩头，衬得女孩的脸庞愈发苍白。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她脸上触目惊心的红色伤口。女孩一双漂亮如翡翠的眼中写满了惊悸与伤痛。
就像是生根在石缝中，辛苦汲取着阳光与养分，与风雨勇敢地肉搏的黄色野花。
他像是受到了召唤，慢慢地，向前挪开了脚步。
他向眼前的女孩伸出了手。
“我不是坏人。”女孩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翡翠色的眼中写满了畏惧。
“我知道，我相信你。”
他在向女孩伸出手的那一刻，便决定，此生此世，将会用尽所有力气守护这朵属于他的小花，这朵备受欺凌、揣度和猜忌的石缝里的花。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柔弱的她，却是在飘摇的日子里陪伴她走过一切的风吹和雨打，默默守护着她，看她在漫漫长夜中成长、坚强起来。
在疲惫而漫长的日子里，守护着她，做她的英雄。
那一朵美得惊艳的小黄花，从出生那一年便飘着，一直绵延到了今天。
哪怕是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他也相信她可以度过。七濑遥望着那朵他的花，温柔地微笑了起来。
“我今天早上在清理信箱那些讨厌的信件时，看到了一封特别的信。”望月実岭垂下了睫毛，沉默了许久，继续道，“那天晚上，浅丘会来我家，是为了送信。”
七濑遥点点头，等待着女生的下文。
“我看了那封信，写得很长，但我看了好多遍，好多遍。”望月実岭始终凝视着地面，眼睛湿漉漉的，“那个孩子，很认真地鼓励我，告诉我，一直以来，我都是她最尊敬的人，她的榜样，她的偶像。”望月伸出手，快速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现在的望月学姐啊，就像是一条被堵住了喷气孔的鲸鱼，虽然很痛苦，很艰难，但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哦。总有一天，学姐一定会像最初时那样，喷出最绚烂的水花。那个时候，我，橘学长，最重要的七濑学长，都会在望月学姐的身边，为学姐而庆贺的！”
“望月学姐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与敬佩你。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变得像望月学姐一样强大，能够用自己的身躯保护自己重视的人。”
望月复述着浅丘的句子，那张稍微有些婴儿肥的可爱脸庞仿佛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只是，当时的浅丘明里怎么会知道，她最后真的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望月，却也将永远缺席望月以后的人生。
“这个傻孩子，什么也不懂，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羡慕她。”望月喃喃道。
“所以啊，我觉得，那个想要就这么了此一生的自己，实在是挺混蛋的。”望月実岭笑着，继续说道，眼中却泛着泪光，“当时我曾经想，大概我这辈子也只能在短大念个护理，出来当个护士了此一生，或者再差一点，像我父亲一样，走上那条不归路。他们总说，杀人犯的女儿也是杀人犯，不是吗？”
“但是，我不想。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懦弱，也并非那些人所认为的那么平庸。我还是时常能在梦里看到东京大学，看到安田讲堂的倒影，我还是想走进那个地方，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不知道在岩鸢之外的世界如何，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去看看。或许，说不定，在那里，我能够找到我父亲所追寻的正义呢？就像青木警官说的那样。”
“我不是浅丘那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但我也不会让她白白死去。”
七濑遥默默地点点头：“実岭，你准备复读吗？”
望月実岭的脸庞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中，显得年轻、健康而意气风发，她翡翠色的眼中重新聚集了光，流光溢彩着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她点了点头：“是的，我会在神奈川那里重新开始，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养活自己和奶奶，一边复习三年级的考试内容。黑田说，这一次我的试卷只差1分就达成了满分，那么明年，我就要考一次大满贯给你们看。”
“遥，我会去东京的。”
七濑遥看着他的小花，在春天里又向阳光扬起了脸。他不去追究黑田究竟是何许人也，那已经无关紧要。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些笑意：“嗯，我知道，我相信你。”
一切，一如昨天的昨天。
望月実岭忽然上前一步，踮起了脚。
七濑遥微微一怔，伸手揽住了女生的腰。
像是一个世纪之久以后，望月実岭退后一步，脸上泛着红晕：“遥，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从来都不曾改变。我们，东京见。”
她依旧想要拥有那个光明坦荡的未来。
“嗯，我会去找你。东京见。”
七濑遥并没有抬头再去看女生的眼睛，他转头看着地面，轻轻地答应。
列车，开动了。
载着望月的梦想、希冀，载着石缝中的野花的坚毅，载着那一切英雄的梦想，一直一直，通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16 野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