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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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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那一夜之后,韩进学与我们已是阴阳两隔。
发现韩进学出事后的次日晚上,他弟弟韩进文带着嫂子陈菊香、侄儿韩继志一起坐特快火车赶来了。哥哥就是嫂子的天,韩进文怕嫂子在老家听到噩耗就撑不住,没敢告诉她真相,只说哥哥近来在学校身体不适。
陈菊香一见到丈夫变了形的尸体,就瘫倒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似两条小河往下直淌,每隔两三秒钟,脖子就间歇性地狠命抽搐一下,像是快要断气的样子。韩继志紧紧地傍着妈妈的臂膀也哭,仿佛一松开手,妈妈也会离他而去似的。只有韩进文忍着悲痛跟大家一起劝嫂嫂和侄子节哀。
我也禁不住悲从中来,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个送命的就是我。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当初不读博——不,还不如不读书。就算是个文盲卖苦力,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被活活累死。我姑姑的小儿子,从12岁起就利用周末去养鸡场剥鸡肫,一天净赚五十块。
就算读博,他也不该甩掉工作啊!他从楚天大学硕士毕业后,被常州市地税局作为引进人才,连妻子的工作和孩子的入学问题都解决了。可他从心眼里讨厌从政,一心想以后往学术路上发展,因此吃了秤砣铁了心考博。当初他报考老板的博士生时,老板考虑到他年龄偏高、家庭压力过大的问题,本来有些犹豫。不过他的硕士论文当年被评为楚天大学历史系的优秀论文,还有一篇论文入选该校百年校庆时出版的优秀论文集中;加上韩进学的硕导方明远也恰巧是老板的硕士生,有方明远的极力推荐,老板便录取他了。
我考入吴越大学的时候,正是韩进学延期的第一年。由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延期,很多老师都觉得他能力有限,甚至江郎才尽了。同门师兄弟也有些瞧不起他,特别是那些已经毕业、混得春风得意的。从那时起,他跟大家的来往就少多了。只有我相信他是有实力的,只不过被生活折磨得变了形。
有一次吃完早饭,我从食堂回来,在16舍的楼道门口,见韩进学在停放自行车的架空层里给人电话,好像在说什么发表论文报销的事。
我本来不想打扰他,跟他挥挥手就准备上楼去,但他一见到我,就向我连招几下手,又用右手指指左耳边的手机。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等他。
两三分钟后,他挂断了电话,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这个一向文质彬彬的书呆子突然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累得差点吐血,有篇文章好不容易上了CSSCI核心期刊,编辑开口就是五千大洋的版面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我刚刚探了老板的口气,看能不能在他的科研经费里报销。他说报销没什么问题,不过要第一作者的署名权。”
我心中一寒,老板一向显得为人正直,做学问踏踏实实,对学生也还算照顾,我私下里还有点崇拜他,否则当初也不会报考他的博士生。没想到他竟如此看重名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明明是你独创的,他凭什么署名第一作者?连第二作者都不行!”我脑子发热,脱口而出,“好多单位只看第一作者,第二、第三作者根本没用。他可真够黑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抢去了你的心血。”
“可我就算卖身都卖不出这么多钱啊!”他深锁愁眉,“我听说署名第二作者毕业是没问题的,要不我还是找老板报销算了?”
我权衡了一番利弊,冷静地分析道:“假如是你独立署名,说不定以后在工作单位评职称都用得上,但第二作者绝对不行。咬咬牙,想尽一切办法借来五千块,这第一作者绝对不能让。咱们现在觉得五千块是一笔了不得的数目,一找到工作就能填平这个坑的。”
“那找谁去借呢……”他一双熬得发黑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怵,我也是穷光蛋啊,要是我有钱,我肯定立马借给他,甚至无偿支持。
“对了,找傅宽!”我眼睛一亮,提议道,“他家去年就买了房子,他卖保险应该赚了不少钱,听说他老婆年薪至少有20万。”
“呸!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这么个骗死人不偿命的牛皮大王,你也不找个靠谱点的。”他笑骂道,“他的话要是可信,母猪都能上树。”
“那你觉得章黎怎么样?他爸是炒股的,这几年形势还不错呢。”我又提议。
“更加别指望了!”他连连摇头,“他家遭了大难。去年年底,他爸亏得一塌糊涂,连湖滨的房子都卖了,你还不知道啊?”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问他消息从哪儿来的。他说一个星期之前去滨江代课,在一个在公交站牌等车时,恰巧碰到章黎陪他爸爸到房管所办理过户手续,章黎亲口告诉他的。
“怪不得他突然说要考公务员!”我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可他是直博,不能拿硕士文凭的,要是不读完博士,那真是亏到家了!”
“他就不能拿本科文凭去考公务员吗?他家里等着他赚钱救命,哪管得了那么多!”不过他还是加上一句,“换作我,只怕也没这么果断。”
“我是再想不出什么有钱的主了。”我搔了搔头皮说。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我姑姑家这两年生意还行,我可以去试试。”他飞快地冲我挥了挥手,忙着翻手机号码向他姑姑化缘去了。
事后我又有些后悔,想劝他改变主意,他手头又不宽裕,我干嘛怂恿他借钱发表呢?好在他的那篇论文后来还是跟老板合作发表了,当然老板是第一作者,大约他终于没有借到版面费吧。我不知是为他感到庆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