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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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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杭州是人间天堂,而我却感觉每一天都像在地狱中挣扎。
手机铃“滴滴”响了两声,我木然地瞟去一眼,是建行发来的短信,本月研究生345块钱的生活补助到账了。杭州房价已到2万多块钱每平米,其他消费也是水涨船高,我每天早餐花3块多,午餐、晚餐各8块,一个月仅仅吃饭就得花费600块,这点补贴只有杭州低保的一半,哪够塞牙缝呢!
幸好白茵在工作。她毕业于江宁大学中文系,不过她的专业在这座商业化城市根本派不上用场,她写的那些风花雪月的小说分文不值,她就随便找了家烟酒公司当文员,拿着两千不到的月薪,勉强能供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开销。
其实我用她的钱不是没有内疚,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不仅不能养家糊口,反而靠老婆接济,无论如何是不能理直气壮的,所以我从来没开口向她要过钱;她问我钱够不够花时,我也硬着头皮说“够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么。后来她就不问了。早餐和晚餐我们是一起去食堂吃的,她如果发现饭卡里没钱了,会自己掏一两百块钱充进去;她隔一阵子翻翻我的钱包,见里面空空如也,就默默地放入几张红票子。我也装着不知道,倒省了许多尴尬。
我的硕士也是在江宁大学读的,我跟白茵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在系里,我的女硕导姜旭和其他几位老师都很看好我,说我是一块做学问的好材料,具有一个历史学家的独特气质,我觉得自己平时学习也还算踏实。连白茵都说,她当初就是被我的学者风范给迷上的,要是那时候我长得像现在这样满身横肉,她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嫁给我了。
我很想报考中都大学李天枢教授的博士生。中都大学是中国的哈佛,每一个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而当今史学界泰斗李天枢是我们兖州人,我在兖州师范大学读本科的时候,学校举办50周年校庆,请他来做过一场关于晚清中朝关系史的讲座。哦不,应该叫兖州大学,学校是在我大三快结束时成功去掉“师范”二字的,感觉比以前高端大气上档次多了,虽然骨子里什么都没变。毕业时,我很幸运地拿到第一届“兖州大学”文凭。讲座结束后,我很难得地抢到话筒提了一个问题,由于心情太激动,我说得结结巴巴的,还引起了周围同学的低声轰笑。哪知李教授说这个问题比较有价值,并认真地作了答复,从此我就对他心生好感。过了好几年,讲座的内容、我的提问和李教授的答复,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但是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梦想,因为从江宁到中都来回车费加上几天的食宿,至少得两千块,而我每个月208块的那点科研补助连生活都成问题。我是不会伸手向家里要钱的,我都二十好几了,从来没拿回家一分钱,父亲去年就过了六十,还要让他们继续掏腰包,我宁可不读博都不会开这个口。隔壁寝室的邹腾蛟就没有我这样的顾虑,他很幸运地考上了,不过是另一个博导。两千块,就这样成为我们人生的分水岭。世上许多看似千差万别、纷繁复杂的事,归根结底都是钱的事,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百能、千能,没有钱一切免谈。
我报考了本系黄盛老师的博士生,打算以后跟着他研究基督教在中国历史上的演变和异化,但他并不赏识我。听说黄老师一向偏于录取外校学生,因为他觉得本校学生基本功比较扎实,可能会恃才傲物,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而外校那些不起眼的小学校的学生,一旦能被江宁大学这样的名校录取,自必对他感激涕零,乐于鞍前马后地供他驱使。黄老师上课的排场很大,常常被门生前呼后拥,他们殷勤地为他端茶倒水、拎包开门,连腰都不怎么敢挺直,那副奴颜卑骨的样子活像抗日神剧里侍候皇军的汉奸。这些事我都干不来,就算我侥幸被他录取,只怕也是最不得宠的弟子。
我有幸见识过黄老师的一个高足的学问功底。那是研二的上学期,我去旁听中国古代思想史宣克己老师的课,他将一学期的课设计成15个论文题目,分别由一至两位博士生完成。以后每周均由论文作者讲解自己的研究结果,宣老师作简单的点评;然后其他同学提出疑问,再由作者解答。第一个作者所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周,而最后一个作者则有整整一学期的时间,因此越往后准备的时间越充分。黄老师的那个高足倒数第三周才轮到,然而听他讲了半小时,我依然感到如在云端,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一面试完,我就知道黄老师这里没戏了。还好,我留了一手,改投到吴越大学历史系国际关系史庄耀宗教授门下,总不成吊死在一棵树上吧。庄耀宗虽不是史学界的泰斗,不过在他的研究领域也算独树一帜,他曾在美国耶鲁大学留学十年,其代表作《中美关系的历史变迁》一书在国内至少二十年内无人可以取代。
白茵听说我要去考博,马上问钱够不够花,她说她刚拿到一笔兼职校对费。我吞吞吐吐地说还缺五百块,她二话没说就从校门口的工行取出来给我了。确切地说,那时她还只能算女友,是我考上博士后升格为老婆的。女友和老婆的根本区别在于,女友只需要负有限责任,而老婆要负无限责任。
拿到那笔钱,我就在心中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我杨非今生今世非白茵莫娶!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雪中送炭呢,还是趁人之危?呃,怎么说得像是被这五百块卖了身似的。当然,假如我考不上博士,我是肯定不会跟她继续发展的,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女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呢?
记得在江宁大学初见到白茵,她穿着十分土气,脸上灰一块黄一块,可能是营养不良吧,活脱脱一只丑小鸭。只是一双眼睛分外清亮,该黑的地方特别黑,该白的地方特别白,仿佛她身上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到那双眼睛上了。也不知是怎么动的怜悯之心,后来看得时间长了,或许是麻木了吧,也没感觉她有多丑。
——要是把白茵的头换成张曼玉的该多好啊,哪怕给她洗脚,我都心甘情愿!有一次我不小心对白茵说出了这个心中的遗憾,她白了我一眼,立刻反唇相讥:“呸!少做点黄粱美梦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还巴不得你兼有梁朝伟的帅气和李嘉诚的财富呢!”我对她的话付之一笑,男人嘛,有几个不是得陇望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