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夏女儿志》心灵元素

54、翠衣

　　姚正言去探望始帙。嫄媛留下多聊了几句。临出门前，她回头对蕴章公主笑道：“昨晚你送的大礼，我很喜欢，谢了。”
　　“等一等，你说的是什么？”蕴章公主脸色突变。
　　“莫非你想反悔？”嫄媛拍拍衣袖，神态潇洒，“我这就回家好好享用，从你府中出来的竟然还有处子，实在难得。”
　　蕴章公主拉住她的衣袖：“少胡扯！马上把翠衣给我送回来。”
　　“啧啧啧，你昨晚派他来送信，就没想到是羊入虎口？”说着，她故意露出两排白牙，弹齿一笑。
　　“的确没有想到。”蕴章公主显得沮丧不已。昨晚，她遣翠衣找嫄媛，一是求援，二来确实有托付的意思。现在已经平安，她自然不愿意翠衣不明不白留在那里。
　　“是啊，你一心只想救你的国公，哪里还记得答应过把那可怜小子嫁为良家正室？”嫄媛趁机嘲笑。
　　蕴章公主真的吃了一惊，苦笑道：“翠衣还说了些什么？”
　　“他为了救你，已经对我以身相许。我和他的事，你不要多打探了！”嫄媛摆摆手，仿佛对方已是无关之人。
　　“不行！翠衣身世非同一般，你既然知道我对他的允诺，就不要再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嫄媛气恼道：“难道你还想有朝一日把翠衣的身世公诸于世？我看你的脑子不是一般的糊涂！”
　　“我不能失信于他。”当年她买下翠衣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世，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的身世，才将他带回家。为了掩饰，她一同带回好几个男童，世人从此侧目。翠衣比她小上两岁，当时还对世事浑噩无知，但突遭变故，已显露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和沉稳。十几年来，两人的情谊已远逾主仆，如同姐弟。
　　“你可曾想过这样做是在与谁作对？”
　　“我从未这样想过，只知道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对与错。”
　　“你想争权？”
　　蕴章公主怒目而视。
　　“若是不想争权，对与错就只有一个标准。”嫄媛用手指了指上方。
　　“你头脑太简单，我不同你辩这个。总而言之一句话，快把翠衣送回来。”
　　“我也只有一句话，这个人我要定了。”嫄媛翻起白眼，“而且，难道我算不上良家？”
　　蕴章公主气道：“如果翠衣的母亲没有平反，你堂堂神策大将军，怎能娶一个小小舍人为正室？”
　　嫄媛大笑：“我头脑简单，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我爱娶谁就娶谁！”
　　蕴章公主长长吐气，目送她大笑而出。

　　两天后，兰垓俘虏已过堂审毕。启慧公主亲自来看望妹妹，一是再次慰问，二是告诉她审理结果。
　　“全部处死？”蕴章公主震惊。在天夏，死刑并不轻用。除非十恶不赦，大多只是流放。如当年朱草案，定为谋逆，主犯也不过是流放抄家没籍。
　　“他们不能流放。暗火扎根于边境，流放等于放虎归山。”
　　“死刑是否太重？”
　　“不用极刑，余众便心存侥幸。”
　　“用了极刑，他们会否狗急跳墙？不如给他们指一条生路，可让他们内讧，土崩瓦解。”
　　启慧公主笑容冷冽，“你跟我来，等你见了那些囚犯，我看你的心还软不软。”
　　京城城门外，沿着入城大道两边钉了许多木架，俘来的男子绑在架上，布条堵了嘴巴，双腿反缠在立柱后，双腕分别拴在横杠两端。寒风呜呜刮过，他们的棉衣多被网钩撕裂，挡不住风，一个个冻得面青唇紫。
　　城内外多有人跑来看热闹，见到相貌清俊些的，便指指点点调笑，更有胆大的，上前褪了他们的衣裤，攀着木架贴身享乐一番。完事离开，也不管人死活，任由半截身子露在外头，不一刻就冻得僵死。有士兵看不过眼，上前把衣服拉好，过不了多时，又被路人褪下。
　　蕴章公主看得心惊：“姐姐，这成何体统，会死人的。”
　　“一时死不了。若轻易便死，又怎会顽抗至今？如果不使剩下的人胆战心惊，他们只会继续蠢蠢欲动。”
　　“姐姐！”蕴章公主不满地叫道。
　　“这一次你侥幸无事，也是他们的运气。要不然，他们的死相会更凄惨。”
　　她们又往前走了几十步，路边一名男子，外袍碎裂飘扬，棉裤已被褪到膝下，身子红硬发亮，已是冻得僵硬。身上一片青一片紫，没留下半寸好肉。
　　启慧公主笑道：“这边是些小头目，算是重犯。”对于重犯，卫兵便看管得松些。其实，重犯身上的伤痕，有不少便是士兵亲手为之。
　　蕴章公主悯然摇头：“姐姐，他们罪不至死。”
　　“你可知被他们掳去的女子是何下场？”
　　她睁大眼睛，摇摇头，从姐姐的神情中读出令她惊恐的内容，不敢追问。
　　启慧公主冷笑道：“至少他们现在还留着性命。”
　　蕴章公主默然少顷，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如分化他们，依照罪行处罚，也给暗火余部留一条出路。”
　　启慧公主微微一笑：“你的想法真像姨妈，但你知道这种想法要付出多大代价？”
　　蕴章公主听出不祥之意：“姨妈怎么了？”
　　“姨妈离开京城不久，就被暗火胁持。这一两年，暗火四分五裂，确实省了我们很多功夫。但时间久了，暗火首领终于起了疑心。据俘虏招供，姨妈半月前突染重病不治。”
　　蕴章公主呆呆听着，两行泪夺眶而出，寒风吹过，脸颊刺痛。
　　“现在你还想让他们活命吗？”
　　蕴章公主泪眼模糊，路边两行木架有了重影，仿佛无穷无尽。年少时，她府中美人如云，她看不到他们的痛苦，也不在意他们是否快乐。然后，就像拂去积年灰尘，轻轻将他们从生活中清除。她所见到的男人，都是锦衣玉食而且温顺恭谨。她从来没有思考这是否也是一种残酷，此刻眼前这些粗野的、曾经威胁她生命的垂死俘虏，却将她未曾见过的痛苦展现在她面前，让她起了恻然之心。
　　启慧公主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她迟疑地开口，因为知道这样的答复会让姐姐失望：“姐姐，只处死重犯，饶了轻犯，没为官奴放入衍生堂服役吧。”
　　启慧公主微笑：“你很在意？”
　　蕴章公主屏息点头。
　　“可以，只要你高兴。”启慧公主在她肩头亲密轻拍，当着她的面下令，将轻犯释下，押往衍生堂羁押处置。
　　蕴章公主感动无语，姐姐对她的宠爱一如往昔。
　　启慧公主却只把这当作哄逗妹妹开心的小花招。进衍生堂，不等于不死。只需向建皇子稍作暗示，他们的死法会比缚在柱上的那些人更为酷烈。但她又何必说明，打破妹妹的天真？
　　蕴章公主又陷入悲戚：“姨妈之事是否确实？”
　　“已派人详查。”

　　又过了几日，蕴章公主同时得了几个消息。第一封是嫄媛的喜贴，邀她观礼。第二封是姐姐的亲笔书函，证实明永长公主的死讯。第三个消息没有写在纸上，也许是谣言：送入衍生堂的那些犯人，三天内全部成了尸体。
　　她策马狂奔，出了城，漫无目的，不知不觉进了姥姥往日最喜爱的一处山庄。沿路转了几弯，眼前一空，前方便是悬崖，崖边有一座石亭，古拙如天成，极小，只容一人坐在其中。
　　她下马坐在亭中，前方山峦在云中隐现，如在天际。山下看去翠色如滴的山色，此时只余墨色，浓淡之间，有无尽韵味晕化流动。她顿悟天地空旷之意，心中块垒荡然一空。临走时，突然想起这座亭似无篇额，沿亭走了一周，在临崖的那一面才看到石梁上赫然镌着“失翠亭”，竟是姥姥的手笔。斧凿处已生青苔，不知有了多少年岁。姥姥的本意，想来应指凌绝顶，天地失颜色。但这三字却暗合她心中隐痛，凛凛山风中，隐约又听到嫄媛的取笑。
　　你哪有资格定对错！
　　翠衣终是未能恢复身份。
　　姨妈终是未得逍遥。
　　那些男子终是不能善终。
　　她顿觉山风凌厉，一阵风刮来，立足不稳，在崖边晃了两晃，忙稳住心神，身形一沉，才没有跌下悬崖。

作者有话说

　　写到20万字了。我这么懒的人居然可以攒满这么多字，自己鼓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