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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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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昆山雪巅,手里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日光太冷,风雪很大。
自仙堕魔,有时也不过一念。
“你是魔神?”我讶异出声。
“怎么?”碧泉转着茶杯,铁定要喝我的招牌茶似的,明前绿一口未动,“你怕了?”
我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魔。”
我低下头转着面前的茶杯,“哪有这么漂亮的魔,你的眼睛,像一块翡翠,很澄澈。”
他笑,“那魔尊美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就不号令魔族了?”
反射性地,我抬起脸道,“魔尊真的有那么美?”
反倒是碧泉失笑,“明明是个男树妖,怎么和姑娘一样,听见美人就犯花痴呢。”
我撇撇嘴,“美又不分性别。”
扯开这个话题,我问道,“那后来呢,你不会真把诛玉给杀了吧。”
碧泉看我一眼,“绕是我成了魔,犯过一次的错,怎么还会再去犯。”
“我依着黎雪儿的意思,把她的灵魄种到了人间。”
我皱了皱眉,突然有一种预感,开口道,“你莫不是把她和一棵雪域挽颜种到了一起,且就种在了东澜地界我家店子的门口?”
他眨眨眼,颜容绝世,流光失色。
“我把她的灵魄附在一颗挽颜树的种子上一同埋了下去。”
挽颜挽颜,只求能挽回故人的颜。
在我的预感之中,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就是你,挽人颜的树妖老板,离忧。”
离忧。
仿佛有什么在我脑中炸开。
“黎雪?你叫黎雪,真好听的名字。我就没有名字。”
那时我不过刚刚有了灵识,只能以魄的模样在树身中修行,尚不能化作人形四处游荡,只有盘绕在我树身上的一抹花魂陪着我说话解闷。
那抹淡淡的花魂化作一个女子的模样,靠在我的叶荫下,“你就叫离忧好了,一世欢颜一世离忧。”
“有一个人告诉我,一个人有了名字,生命才算是真正的开始。离忧,你有了名字,这一生要好好地过活,千万不要像我这样……”说到这儿,她噤了声,头埋到手掌之间,双肩颤抖,竟是哭了。
她哭得毫无来由,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就只能坐在她身旁,一直坐着。
此后,她在没有提过这件事,一切又恢复如初,她的伤心像是被她抛弃,一点也无,可我觉得,她是把她的悲伤藏了起来,藏在心里,很深很深。
一缕花魂,一只树妖,我们相伴过很长的岁月,我努力修炼,终于有所长进。本以为我和还会一起走过更长的年岁,可我却发现黎雪正在慢慢地消散。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弱得令人害怕。
那一年,我开花了,红色的,艳烈的挽颜花。
黎雪坐在繁花之中,好似披了喜庆的嫁衣。也就是那天,她对我说,“我骗了一个人,我将此生情意尽付于他,可还是骗了他。”
我不解。她只道,虽有缘分,天意不许。
她突然问我,“你说,一千年,能不能让一个人彻底的忘了一个人?”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可让我用一生去记得的人,又何谈忘记。”
离雪笑笑,“这样多好,离忧啊,你不要喜欢上一个人,永远不要。”
她如同一个受伤的孩子,眼里泛起浓稠的悲伤,守了百年的泪水终于决堤,“我是个骗子,明明不能许你来世,却还要给你无谓的希望,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喜欢。”
她抽噎着,泪连成线,仿若江南的梅雨,痴缠不休,“我总是告诉自己,当初做那样的决定,只是希望千年后你能忘了我,不再为我……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
“可其实不过是我自欺欺人,我只不过是私心里想要你不要那么快忘了我,再多记我一千年。”
“我是个骗子,一个自私的骗子。我终究还是负了他。”
还是负了他。
她的眉角浮起一层亮白的光,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织着,慢慢地,裹住她的全身。
我慌了,握住她的手,“今年的初雪你还没有看,你不是最喜欢了吗?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陪你看。”
她的眼睛看向无边碧落,似乎是记起了什么美好的事,嘴角微微上翘,“碧泉,真想和你再看一场雪。”
昆山之巅,那么美的雪。
她的眼神渐渐虚空,灵息一点一点的散去。
我用力的抓着她的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消失,绝不能。
后来的故事,是说书人嘴里的一段奇谈。长明四十六年,东澜皇都的一株正值花期的挽颜,在一夜之间,花叶尽逝,竟成枯死之态。
我散尽修为,将花魂锁进了我的挽颜树身对面糕点铺子的茜纱灯里。
我醒来后,已经不能再称作是一只妖了,最多是一缕灵魄。而那缕魄,忘了所有,可还是本能般的保护着那盏灯。那盏灯里,是他必须还了的恩情,赐名之恩,陪伴之恩。
若灯长明,花魂不灭。
我猛的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绿眼睛魔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知道她其实骗了你。”
“你想起来了?”他的眼眸暗了暗,“是的,从她把灵魄交付给我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她太傻,竟然用自己的灵魄去修补诛玉的仙魄。她的灵魄,已经残缺到,养不回来了。”
“怎么会有,她那么傻的人。那么傻的,去替一个人赎罪。硬生生地搭上了自己。”
碧泉的脸上全是悲戚之色,眼底翠色似是要滴落出来一般。
我踌躇着,还是问了出来,“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遂了她的意,又为何非要等到八百年后再来?”
明明心心念念,明明知道她命不久矣,却非要守着一个约定两不相见。
他将月光收入掌中,“我信她,我只是信她。信她许给我的承诺。你当真以为你这个小小树妖能护得住一盏灯?”
许久,他垂下眼眸,“她想要的,我怎么会不给。”
我长吸入一口气,“你都知道。”随即我又苦笑一声,一个人若是十分在意一个人,必然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她。更何况,当时的一抹灵,确然护不住一盏灯。
这八百年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暗处陪着她,不论她寄身于挽颜树还是一盏灯。隐了身形,都不敢让她察觉到他,怕她自责内疚。可她的心结,已经结下,就再难以解开。
碧泉故作轻松地一摊手,“树妖老板,我这个故事可讲得真?够不够喝上老板的一盏招牌茶?”
我将手拂过他手边的明前绿,茶汤翻滚,红粉如晶,“这是我卖出的第一碗招牌茶,也是最后一碗。”
其实所谓招牌茶,就是调入了我一年的花蜜。花蜜甜润,香茶苦涩,混之入口,余味饶舌三日不去。
我道,“那你今夜,是来做什么?”
他望着悬在头顶的灯,浅浅的笑,“当然是来问她讨要来世。”
他仰首饮下茶汤,眉目如画,“老板这茶还未起名,不如就叫思珀。”
三月十七,天色甚好,挽人颜。
对面的小姑娘咬着蜜饯,眼深不时地瞟向在柜台后忙碌的离忧老板。
离忧被她看的无奈,撑着头看她道,“哥哥脸上有脏东西呀。”
小姑娘努力咽下去一颗梅子,朝离忧龇牙一笑,“离哥哥长的好看,我喜欢看离哥哥。”
离忧拨了拨算盘珠子,一脸无奈道,“虽然你离哥哥长的好看没人能比得上,可是黎雪呀,这么明显的说出来我会不好意思的。”
一张俏脸上完全没有看出来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
黎雪跳下桌子,跑到柜台前搬了凳子踩上去,跟离忧平视。
小姑娘又仔细看了看离忧,才道,“虽然你长的好看,可还是没我夫君好看。”
“我夫君,可是个顶顶好看的美人。”
离忧伸出手敲上她的脑袋,“小小年纪夫君不夫君的,害不害臊。”
小姑娘不服气地打开他的手,“你是嫉妒我,谁让你这么老了还娶不到媳妇。”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凑近他道,“你不会真是个断袖吧。”
离忧气的捶上了柜台,“谁老了?!我这个年纪在妖界老吗?!还有那什么断袖不断袖的,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词?”
小姑娘嘁了一声,又突然放软了声音,看着离忧,“离哥哥,你说,等我长大了,我夫君,是不是就会来找我了。”
“我夫君他,现下肯定是认不出我现在这个小手小脚的模样。”
那双眼睛,透亮澄澈。
离忧低下头,又拨了拨手底下的算盘。
微微一笑。
开了口,“嗯,会来找你的。”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碧绿身影,他眉目含情,相思刻骨。
“以珀为媒,用以魔神之力,换她来世又有何不可?”
情为何物?直到他散尽的那一刻,我都不懂。
千年情深,相思入珀。
“这滴泪可否算是你送给我定情的信物?琥珀可存留千世百世,你定要留在我身边千世百世。”
他用自己的千世百世,换给她一个千世百世。
可他和她的故事里,永远都再不会有两个人的千世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