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法则》约耳

2、第一章「宋显仁」

　　尧城一中作为市重点，每年的生源筛选都相当苛刻，只掐冒尖的那一小撮，就算是教育局下达扩招指令，学校也扩招得不情不愿，既然那么不痛快，倒不如把事情变得痛快一点。
　　于是扩招生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择校生，择校费用也叫做培养费或者教育成本费。作为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以外的高中教育，就这样有了明码标价的机会，而且根据市场经济法则，像尧城一中这样的奢侈品，不仅择校费昂贵，而且择校生的名额是限量供应。
　　宋显仁的妈去的早，他是被他爸拉扯大的，宋显仁他爸搞度假村，为别人创造悠闲假期，自个儿整天忙成狗。宋显仁起初成绩不错，那是因为他开窍太晚，青春期滞后，别人疯玩的时候他在啃课本，而等大家伙儿埋头备考的时候他却后知后觉地迷上了武侠小说。可想而知考砸了，他爸只能花钱把他送进尧城一中。
　　这对于宋显仁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家里虽然富裕，但也许是小说看多了，有点儿嫌弃铜臭味的意思，何况基于择校生名额有限，择校生约等于走了后门，绝不光彩。他不是没跟他爸说过自己与其择校进一中不如去稍次一些的学校，被他爸瞪一眼就不敢吭声了。因此他踏入尧城一中的第一步，就是小心而畏缩的，但多少也有些憧憬。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所总是登上报纸、建筑高大严肃、装满莘莘学子的高中，将会以如何残酷的方式插手他的人生。
　　宋显仁站在尧城一中那个巨大的广场上，这里是尧城一中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可以通向教学楼、综合楼、礼堂和住宿区。大概是为了迎接新生，常年当摆设的喷泉也打开了，水柱沿抛物线交叉相接，画面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豪华，而广场四周的铜质雕塑画风就沉稳中式得多了，是古时的本市名人，雕工栩栩如生。人流交汇又分散，随处是年轻的声音，各色石料贴砖拼出了尧城一中古朴的校徽，宋显仁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开始被这种渊博而朝气的氛围感染，他正发着呆，肩膀就被人撞了一下。
　　宋显仁扭回头，视线往上抬了抬，才看到撞他的人。
　　是个染了红头发的男生，耳廓上还戳了两个耳环，他睨了宋显仁一眼，眼尾上吊眼白过多，那黑眼珠在宋显仁身上停留了半秒钟就移开，灵活而迅速得有点渗人。红发男生没有半分要道歉的意思，甚至还嫌宋显仁碍事一般往旁边搡了他一把。
　　宋显仁被搡得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之后，再抬头只看到那家伙的飘逸红发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儿子，军训的衣服鞋子给你领了，去找你们班在哪儿吧。”
　　宋岷山从人群中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他远远就瞧见宋显仁被个小混混模样的孩子碰了，自家儿子看着有些瘦小，自己不在身边，担心蹿个儿厉害买的都是大两号的衣服，宋显仁穿着就像根棍子支楞在里面，看上去就更势弱了些，宋岷山顿时有些担忧。
　　“哦。”宋显仁接过爸爸抱在手里的东西，“我刚看了下，高一的教室应该是在二楼。”
　　父子俩找到了教室，排队办了入学手续。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是个干练的短发女人，叫许如英，三四十的样子，穿着深色的教职工制服，英雄钢笔脱漆脱得斑斑驳驳，字写得很好看。宋显仁站在讲桌前盯着她龙飞凤舞的笔迹，又有点儿神游，许如英签完了表格给他递，他还杵着。
　　“小伙子发什么呆呢。”她语气意外温和，宋显仁抬起头，瞥见她眼尾的几缕细纹。
　　比我初中那个教生物的骂学生是草履虫的班头好多了。他想。

　　尧城一中的军训是在校内搞，但是为了效仿军营的封闭式训练，要求所有学生在军训期间住校，那些家就住在一墙之隔的教育小区的教师子女都未能幸免，不过宋显仁无所谓，反正他家里也没人，宋岷山来推杯换盏吃了顿八千块的饭帮他搞定择校名额后就该走的，送他报到是额外附赠。
　　尧城一中的宿舍是六人间，独卫里有个假模假样的淋浴，然而并不能用，还是得去公共浴室，所幸厕所是能用的，起夜不必睡眼惺忪去走廊尽头，不提公厕鬼话，睡蒙圈了绊进茅坑也很麻烦。
　　宋显仁这间宿舍还带了个阳台，阳台对面就是教育小区，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可能藏着一个尧城一中的在职老师或者退休老师，上阳台抽根烟都心里发毛。而不能抽烟的阳台就像不能儿童不宜的美人鱼一样，失去真正职能，变得鸡肋。
　　宋显仁他爸给他送到宿舍，让宋显仁自个儿铺床，然后下楼去车里取了两大箱零食上来，鸭脖汽水，肉松牛奶，还大多是进口的，让宋显仁的室友分着吃。
　　“你们军训这个星期会很辛苦，男孩子还在长个儿，食堂吃不饱的话，拿这种高热量的零食撑一撑。”宋岷山拿着一根巧克力说，“反正你们不像女孩要减肥，是吧。”
　　宋岷山没有架子，看着也很爽朗，连高中生都能跟他迅速熟稔，宋显仁默默站在一旁，思索自己在娘胎里的时候是不是忘记顺手继承他爹的交际技能。
　　宋岷山看自己儿子话也不说，就不着痕迹地推了一下他，把宋显仁推到自己前面：“我就先走了，你们几个大小子以后互相照顾。三年说没就没了，高中的友谊特别珍贵，好好相处，啊。”宋岷山说完，看了看宋显仁，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他必须走了，等着他不仅有谈判方，还有一个不指望她记得开会时间却巴望她能忘掉各种纪念日的“特助”。
　　宋显仁把他爸送到宿舍门口，返回来犹豫着打算跟室友打个招呼。不过让他松口气的是，别人比他先开口了。
　　“嗨，我叫赵子晋，睡你上铺。”率先开口的男生和宋显仁一样戴了眼镜，看着人很质朴，另外三个人也都陆续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宋显仁酝酿了半天的句子才磕绊着吐出来：“你们好，我叫宋显仁……我推荐肉松饼。”
　　室友们愣了一下。
　　就赵子晋笑了，对他说：“你带盐了吗？”
　　“啊。”宋显仁眨巴眼睛。
　　“听着跟做广告似的，你该加一句你为自己带盐。”
　　宋显仁没太听懂这个笑话，别人笑，他也跟着掀掀嘴角。

　　宿舍到了五个，还有一个没见着。叫王驰的男生提议一起去逛逛校园，宋显仁缀在队伍末尾，走到人来人往的超市门口时，被人拦住了。
　　他着急地举目四望，发现就这么一耽误，自己彻底跟丢了，只好停下来。
　　“同学，你要看看咱们学生会的招新简章吗？有社团可以参加的。”
　　学生会找果汁商借了个搞促销用的棚子，搭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门口，给新生发招新宣传单。
　　九月的太阳还很热辣的，那棚子的颜色看着也明亮悦目，学姐穿了绣着校徽的短袖体恤，笑起来牙齿很白，宋显仁是那种去上一趟补习课都能收回一摞宣传单来的人，从来不懂得拒绝，乖乖接了，拿在手上看了起来。
　　外联部、体育部、文艺部……宋显仁跳过了一切看起来活泼的部门，正想着要是有一个能交流小说的地方就好了，就看到文艺部下属有一个文学社团。
　　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这两个字是念xie（二声）hang（二声）吗？”
　　颉颃文学社。
　　学姐凑过来看了看，皱眉道：“我也不知道，我给你把他们社长叫过来，你等等啊。”
　　“诶？”他只不过是强迫症犯了看见生词想复习罢了，把社长叫来会不会有点……
　　等宋显仁晃回宿舍后发现自己室友们都吃过饭了，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一罐进口汽水。赵子晋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们自己拿了啊，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哦，我去填入社申请表了。”宋显仁低头看看自己捏在手里的宣传单。
　　“这样啊。”赵子晋随口应一声，回过头去继续用手机看小说了。宋显仁的位子在他旁边，坐下后有些想跟赵子晋搭话，就扫了一眼赵子晋的手机屏幕。
　　结果他被那些淫词艳语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开了罐汽水，抿着嘴巴想，道不同不相为谋，把床笫写成床第的黄文，要是自己肯定不能忍。

　　第二天军训开始，七点响起床铃，头重脚轻地收拾好跑到集合地，宋显仁还晕着，就被教官一嗓门吼醒了。
　　“倒数三排第一个，你衣服怎么穿的！”
　　教官是个铜锣眼的黝黑男子，一边怒目而视一边朝他走过来，宋显仁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发现是腰带没扣好，耷拉着。
　　宋显仁脸有点儿热，还没操练汗就从额头上下来了，他低着头弄好腰带，被当做范例向全班警告了一遍。颇有分杀鸡儆猴的意思。
　　而很快高一三班的学生们就发现，黑脸sir恐怕是全校教官四大魔王之首，变态程度跟他的肤色有的一拼。高一三班每天三餐前都要蹲在地上被集体训一遍，哪怕黑脸sir无话可训，也能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讽刺他们这些“皮娇肉嫩要是上战场回来吃芝麻都兜不住，早成筛子了。”
　　有人在底下小声嘀咕“就好像你上过战场一样”，结果被黑脸sir罚了五圈蛙跳。
　　饭后忌剧烈运动，但黑脸sir罚蛙跳罚上了瘾，宋显仁他们班刚从食堂出来，就被黑脸sir勒令跳回宿舍。
　　结果晕过去两个女生。
　　相比之下，隔壁四班的教官简直就是天使，白白净净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看着年纪特别小，跟学生很能打成一片，没有加训没有体罚更没有言辞侮辱。两个班站到一片场地上的时候，三班女生简直要把小天使盯出窟窿来。
　　宋显仁老被黑脸sir拎出来骂，说他踏步同手同脚小脑发育不全，所以他也十分渴望隔壁的天使教官，没事儿老往隔壁看，然后他就注意到天使教官好像跟一个女生走得很近，继而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子。
　　名字听起来应该是叫明朗，然而人却很冷淡，宋显仁观察久了，发现这个女生似乎也不是真的冷淡，她看起来反应有点儿慢，也不常开口，看上去更像是……智力有问题。
　　军训的最后两天要演练方队，所有人按走方队的水准高低拆分开，同手同脚的宋显仁和同样步伐不齐的明朗被分到了同一组，最糟糕的方队由整个营最温和的教官高远带。
　　宋显仁也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高教官经常会让明朗去帮他买水，买了水就让她在一边呆着不用归队。因为整个方队是被打乱重组的，学生之间互相并不熟悉，眼看着这种明目张胆的偏袒也没地方吐槽，何况高远确实待人很好，而明朗也确实，看起来并不健康。
　　这天晚上训练结束后，宋显仁饿得前胸贴后背，而这个点食堂都不会剩什么东西了，宿舍里的零食早在三天前就空得底儿掉，还是宋显仁去扔的箱子。现在唯一有食物的地方就是校外。
　　宋显仁知道有不少男生会趁黑翻墙出去吃东西，因为这几天隔壁宿舍开烧烤大会开得如火如荼。尧城一中后门那条街，中餐西餐中西混合，怎么地也能凑出“八大菜系”。宋显仁突然在想象中对那些油污嘈杂的烧烤摊生出一分微妙的憧憬，用食物呼朋引伴是老套伎俩了，那如果是这种带着叛逆意味、因为特殊渠道而珍贵起来的夜宵，应该会比老爸提来的进口零食更受欢迎吧？
　　下了决定的宋显仁忘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集体活动”的具体地点。
　　晚上的尧城一中很安静，入秋后虫鸣渐弱，只听到一些很淡的风声，让人放松警惕。
　　宋显仁顺着墙根走，途经了不知道几个蜘蛛网，他顶着飘摇的蛛丝，在黑暗中慢慢想起来，翻墙似乎是需要有个人在下头给你膝盖和手掌来着力，而他身边谁也没有。
　　他摸着斑驳墙皮停下来，觉得自己很狼狈。
　　宋显仁失落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人，并且还是个熟人。
　　然而惊喜只不过一秒，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根本不能给他垫脚。
　　明朗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