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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药师 ...


  •   青帝谷后山有一座墓园。死寂的墓园内,每一座矮矮的坟墓下,沉睡的,都是历代青帝谷的谷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悬壶济世的药师。

      “师父……”

      他双手抚摸着最前面最新的墓碑上的字,眼里全是迷茫。他知道,自己死后也会来到这里沉睡,变成最前面最新的墓碑,尔后又会有无数比他还新的墓碑建在他前面。

      每个坟墓上都生长着一和奇特的植物,会结出青色的指甲大小的果实。那是青帝谷特有的植物---长生果,据说,那是历代谷主未能解救完被病痛折磨的百姓就先死去的不甘之心,亦是他们死后仍想济世救人的仁心。所以,在每座坟墓上,都会结出一个长生果,来挽取一个病人的长生。结出果后,若不摘下它,它便永远鲜活。

      他将手攀上那密密的枝条,摸到一个光秃秃的花托,嘴角不禁一扬,眼里却是哀恸。是了,师傅的长生果,他已经用了。

      他抬头,墓园的天空飞过一群黑鸦,却不敢靠近这些矮矮的坟墓,仿佛不愿惊扰那里面长眠的人一样,径直飞走了。

      长生果,换长生。她已经活了,但,她真正的病在心里,身体活了,心却已经病死了。

      一滴泪从年轻的药师的眼里划出。天下有心病的不止有她,他却炼不出任何药来医治,即使是青帝谷第一任谷主白练在世,怕也是治不了人心的吧……

      他抬头,望着墓园黑压压的天空,他想起了他与她最初和最后的对话。

      “你给我吃了什么药,放开我,让我离开!”

      “只是软筋散而已,留在青帝谷吧,你伤得很重……”

      “凭什么要我听你的,你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药师!”

      “我是医生,你是病人,病人要听医生的才能好。”

      “呵……这点病痛算什么,我不会忘记我家人是如何死的,我的族人又正在遭受怎样的折磨,我要杀了那狗皇帝!”

      “我的伤已经好了,我可以离开了!”

      “留下吧,青帝谷得上天庇佑,每个月的第一天从这个窗口望向后山,都可以看见美丽的霞光……”

      “住嘴,我要离开,我要去报仇!”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世界陷入了真正的沉寂,他将头靠在那冰冷的墓碑上,让回忆肆意侵蚀。

      吟昼是个南疆女孩儿,南疆的人们热情而奔放,率真亦不拘小节,吟昼原本也是如此。她也确实爱笑,微蓝的瞳仁闪烁着迷离的光,嘴角那倒弯不弯的弧度仿佛要将人心深深勾住,着实美丽,却不真实。

      她的笑有邪气,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

      在为吟昼疗伤的时候,他就发现,吟昼是以自身为母体,将子蛊种在身上,以此施蛊的---那是南诏贵族才能修习的蛊术。

      在大凉华尊五年之时,当时的凉帝萧纹瑾便出兵南诏,统一了整个离端大陆。为了避免内乱,年轻的凉轩帝便废除了原来的南诏皇、贵族,自己册封了大理王来统治南诏。而那些被废的贵族却一直与大凉作对---他们原本应一世享乐的,却一下子变成了阶下囚,食不果腹,自然心存怨恨。

      吟昼亦如此。她从一出生起,便一直被教导要复兴南诏,灌输仇恨的心理;她的族人不把她当人一样地在她身上种下母蛊,借此召唤子蛊……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再鲜活的生命也已然脆弱,再明亮的双眼也被仇恨蒙蔽,再美丽的心灵也会阴暗扭曲。

      所以他一直觉得,她是可怜的。她的家人已经成为了仇恨的奴仆,而她也被硬生生的“教”成了那样。

      “那个狗皇帝杀了我所有的血亲,你知道我的家人是如何保住我的吗?”呤昼每说到此处便双眼血红:“他们放干了自己的血,召来了方圆十里的蛊虫才保住了我的性命……”只有此时,吟昼充满仇恨的眼里才会闪现出一丝温情,瞬间后又充满仇恨:“你知道那些凉贼死的样子吗?那些蛊虫将他们全身噬咬得体无完肤,连骨头都从血肉中露了出来,阴森可怖……哈!那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吟昼说的是三年前的一次平叛,几乎将那些前南诏贵族一网打尽了,然而吟昼居然逃了出来……他知道,那无疑又是一颗仇恨的种子,日后必又会生根成树……

      “吟昼,我相信我的帝王是位仁君,他会善待他的子民---无论是否为一种族。”他轻言细语,满心满目的慈悲,如同在教化落入迷途的菩萨。

      “哈,包庇!你是中原人,你又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同胞可恶呢?”她的语言锋利起来,开始刺向他:“当一个民族征服了另一个民族,那个民族便只有做奴隶的命,试问,胜利者又如何会对弱者一视同仁?”

      “你错了,吟昼,”他直视她那双被仇恨所蒙蔽的眼睛,正色道:“我是医者,我的眼里只有病人和正常人之分,没有种族之分。”

      “哈!”吟昼却是不屑的一笑:“我不信的。我相信的人在三年前就死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生平最恨的,倒不是你们中原人,而是我的族人,想毕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庄荛晞!”说到那个名字,吟昼的眼里便放出狼一般的光。

      他当然知道,二十年前,也正是白练师祖创立青帝谷的时候,庄荛晞这个名字便响彻整个离端大陆,几乎是武林上的神话,也正是她,与凉轩帝一起,出兵南诏,统一了整个离端大陆。

      “不可理喻!她自己也是南诏人,还是皇族后裔,居然连和外族人一想攻打自己的民族!叛徒!”女孩扭曲的脸上爬满了恨意,他却在一旁叹息:吟昼呀吟昼,现在你的心里除了仇恨,还剩什么呢?

      那日,他出青帝谷拜访一位故人,却意外遇见了重伤的吟昼,她正被一群黑衣人追杀。于是他救了她,并将她带回青帝谷疗伤。然而她醒后的第一句话,既不是说大恩难报,也不是讯问自己处境,而是想出青帝谷,刺杀凉帝!

      “哈,你可不要小瞧我,若不是有伤,我可以瞬间将你这青帝谷夷为平地!”吟昼小小的脸庞闪烁着得意与鄙夷:“就连你的仁君,现任凉帝,为了杀我,也派出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十二羽卫!哈,我厉害吧。”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捣药,心里回想起当日救她的情形,追杀吟昼的黑衣人,果真有十二个。

      “若不是你给我喂了什么劳什子软筋散,你这小小青帝谷又如何困得住我,我劝你,识相的话,等我伤好了就把解药给我,放我出去!”

      “此次我必要那凉帝死!”

      他抬起头看着吟昼,如深潭的清眸也泛起了涟漪。那只不过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是怎样的仇恨,才能让那原本纯真的眼里透出如毒蛇般的光。

      最后他放下了药杵,缓步向她走去。在吟昼面前,他摊开他的手掌,他的手掌皱纹如蛛网交错,那是长期捣药所至,而那些蛛网上依稀还有被砍断的标记,那则是在他采药时,被药草划伤所留下的疤痕。而此刻,他的手上正静静地躺着一粒小小的药丸。

      晶莹剔透,白白润润---那是软筋散的解药。

      下一秒他便看到吟昼吃下了药丸,一个轻越地翻身,就消失在了青帝谷内。随后,他也出了谷,去了凉都洛城。

      三日后,他再次救下了满身是血的吟昼。银晃晃的刀光闪过他的脸颊,上面有血腾出戾气,让他十分不适。

      “先生自是凉国人,而这女子两次刺君,我等履行公务,还望见谅。”十二羽卫中,每个人的袖口皆绣白羽,而说话的这个人白羽红羽双双绣于袖口的,乃羽卫领主。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吟昼,红纱的衫子被血粘贴在了身上,失了飘逸,连那微蓝的瞳也失了颜色---她因失血过多已陷入了弥留。

      “我若执意救她呢?”他声音清冷。

      “先生可否再想想?”羽卫的领主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声音也失了方才的客套生硬无比,“我等奉命行事不想伤及无辜。”

      “她命已垂危,纵我救她,她已然再无法掀起什么风浪。”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吟昼渐苍白的脸庞,心里却十分不解。按照吟昼的蛊术,她完全不至于伤及如此,她在凉宫到底经历了什么?面对十二羽卫致命攻击却毫不还手,她是想死么?而且吟昼对凉人恨之如骨,见自己流血应会想到以母蛊之力召来蛊虫与十二羽卫同归于尽,为何十二羽卫丝毫未损?

      听着他不急不缓的口气,十二羽卫却已面露愠色,而下一瞬,他们便纷纷倒吸了一口气,齐刷刷跪于地。

      面前的青衣药师从怀中拿出了一面令牌,乌木的令牌上用篆书刻着青帝二字。当年青帝谷的第一任谷主因济世有名曾被凉轩帝萧纹瑾赏过一面令牌,见此令牌,纵是十恶不赫之徒也应交于青帝谷的谷主医治。时隔多年,这块令牌也被他拿了出来。

      “现在,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他第一次用如此生冷的语调同别人说话。看着十二羽卫跪在地上,他也十分不自在,可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吟昼若再不医冶便必死无疑了,使得他不得不如此。

      “是……”羽卫们纷纷退下,末了,羽卫的领主还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却没管这么多,只是连忙用药箱里的药为吟昼做了应紧处理,再让她含上了一颗续命丹就直往青帝谷赶。

      马车上,隐隐甸甸声不绝于耳,神志不清地吟昼在他怀里拉着他的衣襟不放,口中不断地喊着,“阿妈,阿妈……”

      他看着怀里面色苍白的女孩,心中如刀绞,却一言不发。女孩眼虽紧闭,口却没有停,“阿妈为什么不理小昼?小昼己经听话把母蛊种下去了,小昼有点疼,阿妈别不理小昼……”

      他听着吟昼断断续续地讲述,心里却清楚种下母蛊的疼痛不亚于脱胎换骨,可她那时才多大?便被自己的族人制造成了复仇的工具。

      “阿妈……今天我同小天玩的时候告诉了他我身上种了蛊虫,他马上就变脸说不和我玩了,他说、他不同怪物玩。我突然好讨厌他的嘴脸,于是就想起伯伯教我的东西,一下子好多虫子爬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冲我来的,结果它们好像知道我不开心一样把小天吃得一干二净呢!”

      他的脸不由得白了几分,那,应该是吟昼第一次杀人吧。

      “阿妈……你们说得对,其他人都当我是怪物,只有你们对我好,还让我吃得饱饱的,我不会去找那些人玩了。可是阿妈,黑屋子有点冷,空荡荡的没人陪我,阿妈可不可以……阿妈!阿妈别生气,我、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我会和虫虫们一起玩的……”

      他嘴角一抽,吟昼呀吟昼,别人当你是怪物,可你的族人未必把你当人呀!他下意识地把她抱紧,任凭血将他的青衣染红。---菩萨低眉望浊浊红尘,却让自己跌下云端。

      “阿妈……小昼累了,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果然她的声音渐不可闻,嘴也不再开合。他却大惊,忙将她摇醒。

      “吟昼,吟昼!”他快速地挑开帘子看了眼窗外,此地距青帝谷尚有一段距离,“不能睡!不能睡呀!”他摇着怀里的女孩,莫说他是青帝谷的谷主,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也知道,弥留的人一旦睡去便再也不会醒来……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摇着她,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浮现出一种恬静和美满,不似平常的戾气与邪气,他觉得这才是吟昼原本的样子。而他也不似平常清孤,失了慈悲,面目狰狞,恰似魔。

      ---从神到魔,不过一念。

      浓黑的天边漫出一丝流光,瞬间卷出万里,将青帝谷置于光辉之间,让此刻沉寂的墓园分外美丽。他抬着头没有动,霞光便映到了他的眼里,他回头,发现吟昼也来到了窗口,注视着漫天彩霞。---然而那沉沉的眸子却仿佛没有看到墓碑前的他。

      他站起身,白露沾湿了他青色的衣角。他记得那日他抱着吟昼回到青帝谷时,也有白露浸湿他的衣角,冷冷的。然而,敏感如他,即使他是天下最好的药师,也探了好久才探出吟昼的脉搏。

      微弱,很微弱。

      是了,没有救了……不,有!还有师傅的长生果!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将那小小的、青色的果实摘下,喂入了吟昼的口中。当他看到吟昼微蓝的眸子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然而---

      “你,为什么要救我?”

      枯叶般地声音传来,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吟昼,瞳孔极度收缩。而吟昼的微蓝的瞳却沉了下去,如盲女,如腐尸,却直直的望他。

      他没有说话。可吟昼寂如长夜的声音却传了来,带着不变的声调,没有丝毫感情,“你可知我在凉宫内见到了什么?”

      “---南诏的使者。我看到他们在拜见凉帝,手里拿着精美的贡品。等到他们出来时,我才现身,我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是南诏人,为什么受那个狗皇帝压迫却还要帮那狗皇帝来残害自己的族人?”

      “这种人才十恶不赦。可他们却同我说---”

      “姑娘也是南诏人?莫非姑娘也是感谢凉帝的?唉……二十年前南诏贵族如此压迫我们,使得南诏民不聊生,那么多年后那些贵族遗脉还作恶多端,处处与凉作对。三年前凉帝派兵来助我们围剿,他们却引来无数蛊虫,死了好多人呀!好在平叛成功了,南诏为此可欢庆了好久,这不,今年大丰收,大理王特意派了我们来感谢凉帝。”

      他顿时明白了。原来如此……当心中仇恨的壁垒一朝崩塌时,她便已经死了。难怪她对十二羽卫的杀招不躲不闪,她恐怕连十二羽卫是何时出现的都不知。

      多年来的教导,原来都是假的。族人死后靠仇恨才活下来的吟昼,直到那一刻才发现,原来那恨是莫须有的。那她是为什么活?

      不如死。

      青衣的药师突然笑了起来。他看着女孩沉沉的眼,心中却明白,那双眼再也不会被照亮了。吟昼,已经死了。可他为什么想救活她?

      可叹他身为天下第一的药师,却终无法医治人们病入膏肓的心。---一颗被仇恨腐蚀的心。

      此后,青帝谷多了两条门规。

      “不救心有仇恨之人。不救心若死灰之人。”

      霞光消逝,黑暗又笼罩起了墓园。他的身后起了异动---吟昼已不在窗前了。

      他也倒在了师傅的墓碑前。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济世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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