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
-
（8）
滂沱大雨里，余正艰难地挪着步子。泥泞的山石没过了他的脚踝，溅起的碎屑扎进了他脚底，密集的雨水，成束地砸落在橡胶雨衣上，沉重的感觉如同大山一样压上肩头。
漆黑的山林，仿佛一只张着大嘴的鬼怪，轻易就把微弱的手电光束吞噬干净，余正只能趟着走，摸着走，爬着走……更多的时间里，完全是靠电闪雷鸣的瞬间来辨认方向。
除了雨声、雷声，余镇的大山似乎格外安静，余正仿佛成了游荡山间唯一的孤魂野鬼，他大口的喘着气，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滑进他的脖子，与他原本就湿乎乎的衣物搅在一起，一直凉到心底——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又走到了四道岭附近，可仍然一无所获。
余正拖着愈发沉重的步子，拼命抓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向前攀爬着，已顾不上摔了多少跟头，划了多少口子，甚至，连几次脚下打滑，差点滚下山、摔下崖，他都不顾得停下来，做一口惊魂未定的喘息。
疲劳让他的精神渐渐恍惚，他只好用力的咬住嘴唇，让自己维持清醒，含着满嘴的血腥味，艰难地判断着余杰所有可能的去向。一种种想象，在他脑中不断涌现——他能想到，当被一群人追赶时，很少出镇子、很少进山的余杰，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的在余镇身后的百里大山中乱闯，接踵而来的危险，一个个与他擦肩而过…或许，其中的一个，已经夺去了他的性命……
可怕的想法，让余正控制不住的颤抖，可他只能硬扛着，只能用早已嘶哑的嗓子喊着几个小时里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小杰！——小杰——”可惜，嘶哑的声音根本没法跟头顶交错不停的雨声雷鸣抗衡，余正的声音被衬托得愈发渺小微弱，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余正痛苦地抬起头，突然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对余杰？为什么非要这样对他！可喉咙里火烧般的疼痛，让他只能像条濒死的鱼，任嘴唇翕动，再喊不出一个字，只有咸涩的泪水，静静地流进嘴里，堵住喉咙。
头顶一声巨响，仿佛传来老天爷的嘲笑，接连而来的巨大霹雳，照亮了半个天空，也清晰的映出了他脸上仅剩的绝望。余正终于垂下了头，可就在他要向绝望臣服的那一刻，借助头顶闪电的光亮，他看到前面半山坡上晃动的白影。
是个人影！
余急胡乱撸去脸上的雨水，又仔细看了看，可没了闪电光亮，前方只有漆黑的一片。他赶快按下只剩一丝光亮的手电筒，踉跄地向那个方向走去，虽然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的心底开始响起急促的鼓点。
“小杰！…是你吗？…小杰？！——”余正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音，但他加快了步子向那个方向挪去。那是一种直觉，无法说清，但他感觉到了余杰的存在。
“…别…别过来……”极其微弱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飘了过来，让余正几乎怀疑那只是幻觉。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加紧了步子，在泥泞陡峭的山坡上，想要奔跑，于是他不停的跌倒，又一再翻滚着爬起，继续向前。
然而，好运并没有一直伴随着他，最后，一根粗壮的树枝，将他结结实实的绊倒，体力透支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平衡，向后倒了下去，从坡上接连向下滚了十几米，直到被另一个树桩狠狠卡住后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而来，疼得他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
“哥！！——”
就在余正因疼痛几乎咬碎牙床的时候，一个清晰的声音又进了耳朵，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声音喊他。
“小杰…”剧痛中，余正艰难的抬起头，借着闪电间歇的光亮，他看到，一个惨白的身影正从高处跌跌撞撞的向他奔来。
“小杰！！——”高大的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疼痛。
白色的人影，连滚带爬的向余正靠近，忽明忽暗的光亮下，那张本该是余镇上最英俊的面孔，一点点清晰起来——惨白的脸色，浮肿的双眼，满身满脸的泥污，简直比从坟墓中爬出的恶鬼还吓人——可余正却已激动的撑起身子，只想立刻迎上去。但他稍一向前，那白影却惧怕似的顿住了脚步，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小杰！——”余正急了，恨不得扑过身去，可腰上才一用力，就立刻疼得又缩成了一团。
疼痛让余正不住地打哆嗦，想仰头都使不上力气，就这般挣扎了几秒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个白色的人影已经跌跌撞撞的到了他跟前。
“哥…”
微弱沙哑的声音，让余正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由谁嘴里发出来的。
“哥…你没事吧，哥？”
余正没有说话，他瞪圆了眼，一咬牙猛扑过去，将人牢牢抓住，拉进怀里，又死死抱住。高大的身体簌簌的颤抖着，已分不清是因为发力后身体的钝痛，还是心里难言的极度喜悦，余正只是颤抖着，颤抖着一言不发，紧紧搂住怀里凉得像死人一样的瘦削身体。
“哥…”冰凉的脸贴着余正的脸颊，细弱的声音紧贴着耳廓传进耳里，一点点哽咽起来，最后变成抽泣。渐渐有些温热的东西，顺着两人相贴的脸颊流淌下来，淌进余正的立式领口里，画出一条温暖又缠绵的曲线，这一刻，余正才确定他抱住的是余杰，真的是余杰，不是尸体，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余杰。
“小杰，小杰…”
余正箍住余杰的手臂不断收紧，直到余杰发出了难受的喘气声，他才松开。他又捧住余杰冰凉的脸，急切的想看清楚余杰的样子。可除了一双浮肿的满是泪水的眼，余杰的脸上四处泥污，在雨水和泪水搅和下，格外的狼狈不堪，不只脸上，身上也是，于是余正急躁地用大手四处擦着。
“小杰，你、你有没有伤着？”余正的手上也全是泥水，所以，余杰惨白的脸和身体被他越弄越看不清楚，越看不清他越急，“有、有没有事？小杰…小杰，快说话！”
直到确定余杰是在摇头，而不光是因为冷在打哆嗦，余正才稍放下心来。他又匆匆脱下雨衣，然后几乎是连扯带拽脱了一贯极为珍视的旧警服，还有里面的秋衣，统统套在余杰身上。
“哥…你留一件…”眼看着余正在大雨中露出了脊梁，余杰哆嗦着想推开余正给他穿衣服的手。
“我比你结实，快穿！”余正并不理会，动作还算利落的给余杰穿上他那两件其实也湿乎乎的衣服。无论如何，再薄的衣物也能御寒。
况且，对余正来说，现在拍打在他身体上的雨水，已经不再是难以承受的寒冷了。因为，自从发现余杰的一刻起，他的心已经一点点热了起来。
“小杰，咱们走！”给余杰穿好衣服，余正费力的撑起身体。经过一会的休息，他背后的疼好了一些，虽然还有些吃力，但因为喜悦，整个人好像也有了说不出的力气。
可当他去拉余杰时，余杰却突然猛地抱住了他的腿，力气大得，将余正拉得一个趔趄，几乎又坐倒在原地。
“哥！你别抓我回去！哥，你放了我吧！哥，我不想死啊！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余杰嘶哑的哭喊声，将余正心头刚刚燃起的星火，瞬间被浇熄了干净。
几个小时里，余正一心只念着余杰的生死安危，在他筋疲力尽翻越山岭的道路上，他几乎淡忘了下午发生的那桩血案，还有那条生死未卜的人命……而随后，从天而降的喜悦，更在瞬间松懈了余正几乎崩溃的神经，让他兴奋的无法言语，甚至忘乎所以。
余正几乎忘了，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使命，忘了他不光是被余杰叫做“哥”的余正，他还是属于余镇派出所的那个警察余正，他还是属于余泰山的那个儿子余正。
“哥，你放了我吧！哥，求求你，别抓回去我——”
余杰哀求的哭声，在余正脑中如霹雳般的响着；余杰抽泣的样子，在余正心里掀起滚滚波涛……
“哥，你救救我吧！——”
“我不想被枪毙啊！哥——”
余杰紧紧抱住余正的大腿，恐惧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力气，让他极力的想给自己乞求到一条生路。他知道余正会心疼他，会舍不得让他去死，如果他死了，全天下，可能只有余正一个人会为他难过，会为他流泪，会在他死了之后还记得他……全天下，只有余正。
所以，在漆黑无尽的雨夜里，当藏身在小土坡下树丛里的余正不停的打着摆子，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几乎死去的时候，隐约传来的余正悲痛的喊声，让他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
余杰的心跳了起来，虽然他没法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幻觉，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喜悦，但他意识到自己至少还是活着的。
他不敢出声喊余正，他怕余正是来抓他回去的，更怕他身后跟着一大群随时能打死他的余镇人……余杰知道余正骨子里他跟他爹余泰山一模一样，正直，认死理，不徇私。不会因为他是余杰，就纵容他犯错，何况是杀人这样的大错！
但在听到余正喊声的一刻，余杰真想立刻就冲过去，冲到余正身边去！他怕死这黑漆漆的大山了，还有头顶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还有没完没了下个不停的冰冷雨水，还有潜伏在他四周的每样东西，它们都好像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野兽，准备随时扑上来，要了他的命！…他冷得要死，几乎就像真的死了！
从没了力气，不得不停下来藏起来开始，余杰混乱的脑袋里就总是想到余正，想余正知道他杀了王大发后会有多生气，想余正从此以后会不会真的再也不理他了，想余正会不会来山里找他到或者抓他，也禁不住会想余正是不是能来救他……余正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冒着热气，不知道他看到自己被冻成这个样子，会不会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所以余杰最终不由自主的向余正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可远远看到余正的人影后，他又害怕起来，不敢靠过去。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就远远看着余正，看着他对天大喊，看着他泪流满面，看着他不停摔倒又不停爬起来，直到他从山坡上滚下去——
“哥——”余杰的眼泪哗哗的流着，他不知道余正会不会给他条生路，也不知道被拉去枪毙和冻死饿死在这山里哪个痛苦会小一点，但他真的非常害怕，即使被十来个人打得满地翻滚几乎断气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恐惧过。可即便这样，即便下一秒余正还是坚持要带他回余镇，他没办法怪余正。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余正对他更好过，所以他永远不会怨余正。但是他真的很害怕……
“走！”余正又一次来拉余杰，他的表情很沉重，眉头皱着，发黑的脸堂给人的感觉如同压抑的漫天乌云，只听他沉沉开口说，“找个地方避雨，咱们不能在这淋着。”
余正又给余杰抹了抹泪水，然后拉起身体虚软的余杰，搂着，又像是夹着余杰的身体，两人披起一件橡胶布雨衣，朝一个余杰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方走去。
光着上身的余正和穿着余正旧警服的余杰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行走的摩擦，让两具冰凉的身体相贴的地方渐渐生出些许暖意，可同时，旧警服上的金属警号也一下下划着余正胸口的皮肉，很快就渗出了鲜血。余正认真的走着，眉头也没皱一下，更没让余杰的身体离开自己一点，尽最大的力气承担了余杰身体的重量。
不过，余正一路没再说话，因为，余杰等的话，他答不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