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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继承者 ...

  •   雨丝在天地间织成一道冰冷阴郁的灰幕。
      从地铁口跑到警局的几步路里,风忽然猛烈起来。罗飞拉起风衣抖了抖上头的水珠,回头望去,看见一辆没挂牌的黑色捷豹拐过街角冲他疾驰过来,闪电般一个急刹骤停在他跟前。性能良好的刹车系统几乎悄无声息说停就停,惯性带起的水花溅了罗飞一脸一身,不等罗飞骂娘,车窗玻璃降下,露出一张英俊得略带无耻的笑脸。
      那张笑脸跟大洋彼岸传来的那份电邮一比对,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甚至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罗警官,好久不见。有空一起去喝个咖啡?”
      由于兴冲冲赶来搭讪的那个人表现得浑没半点正经,罗飞回答的语气也凛然得好像法场上临刑的烈士,只差没啐口唾沫。“去你的,我没空!”
      然而十五分钟以后,不正经的搭讪者和正气盈面的罗警官还是在一家用瓷砖壁纸装饰得很像豪华厕所的咖啡馆里隔开一张咖啡桌两杯咖啡展开了一场看似比较严肃实际并不正经的谈话。
      “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不打算出现了。”罗飞搅着咖啡忿忿讨伐,金属小勺来来回回摩擦白瓷杯壁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吱嘎声。
      “啧啧这哀怨的口气,不明真相的群众听了还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少废话!严肃点!”罗飞深觉受辱,重重一顿咖啡杯。热腾腾的咖啡跟着激动的情绪泼洒在手背上,刺得他猛一哆嗦。
      “冷静,冷静。”薛天迅速递过来一张纸巾,一脸无辜。“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清楚了让我死个明白。”
      “别装傻!”又是重重一顿。
      “哗嚓”一声响,咖啡杯让罗飞顿碎了,热液四溅,罗飞给烫得跳起来,薛天手忙脚乱地帮忙收拾残局。咖啡馆里吃饱了没事的闲人都用默默、好奇的眼光盯着罗飞和薛天,其中不乏猎奇揣测脑补出一大长篇的亢奋表情。
      “你真的是薛天?”罗飞甩着被烫急了的手压低了声线恶狠狠质问。来自大洋彼岸的电邮里,那张五官逼仄挤成一团的杀马特脸像个嘲讽的记号烙在他脑海里,如果不是有“疑罪从无”的法则拦着,他早把眼前这个假薛天铐进局子里去了。
      “可笑。我不是薛天难道你是?”偏偏对方还不认账。
      罗飞被问住了。除了那张照片,他还真没有薛天不是薛天的确凿证据。说起来,就连照片也是二手的,他发了封邮件给薛天曾就读的商学院,商学院回了个邮件和照片给他。然则到底谁是谁,谁又发了这封邮件,还真不好说。谁能担保这不是Darker的又一个陷阱?
      “你倒是说说看,我不是薛天我能是谁?”薛天察颜观色地端详了罗飞好一会儿,逼问罗飞到底怀疑他是谁。
      罗飞摇摇头说,这可不好说。他越含糊其辞,薛天越不肯罢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你用普通人的说话习惯,用我们常用的词汇语言,直截了当,简单明了地把事情说清楚!简短点,就是说人话!”
      薛天快把鼻尖抵到罗飞脸上了。罗飞注意到咖啡馆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薛天和他身上,有人发出暧昧的窃笑,估摸着是把他俩当成了小两口闹别扭。罗飞没想到社会风气败坏到了这种地步,连两个男人起争执也能想歪到同志情上去,尴尬之余,不免脸红,情急中掏出铐子一把把薛天铐住了朝外走。
      “喂喂!你这是干什么!”薛天一路嚷嚷,罗飞目不斜视地拽着他经过无数惊诧猜疑顿悟的目光,把人带回了警局审讯室。
      来人呐快看哪警察滥用职权非法拘禁啊,薛天一路上都在夸张叫唤,不巧的是市警局这天特别忙,走廊里走过路过的警察没一个有空搭理他,偶尔有人多看一眼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常见的比较精于撒泼的嫌疑人。
      六平米的小黑屋没窗没空调,罗飞就手把薛天铐到审讯专用椅上,打开台灯一拧台灯罩,舞台灯光似的一束雪亮白光晃得薛天睁不开眼。
      ”这是干嘛?玩审犯人?”薛天左闪右避躲聚光灯未果,悻悻说罗警官,我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嗜好。罗飞不理会他的撩拨,把一沓资料掷到台面上。
      “你看看,这是谁。”
      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资料给一掷掷散了,放在第一页的照片滑到薛天眼皮子底下。薛天翻了翻眼睛,复读机似地反问:“这是谁?”
      从收到邮件的那刻起,罗飞就在怀疑薛天不是薛天,然而这会儿看薛天神态,却不像在作假。那张给强光照射得略微扭曲的俊脸上,七分茫然三分愤怒,火候刚好无可挑剔,演技真这么吊,不该是Darker该是影帝。
      “他才是薛天。”罗飞努力心平气和地指着照片说。
      他一边说,一边尝试模拟穆剑云去观察薛天的表情,然而除了对方高鼻梁大眼睛、皮肤光滑气度高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以外,什么都没看出来。至于皮肤...说起皮肤,更是戳中罗飞隐恨,市公安大学最年轻的万人迷罗教授固然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唇红齿白勉强可算眉眼周正,可是由于青春期时内分泌过于旺盛,留下满脸痘坑宛如月球表面,即便用酸奶内服外敷天天洗脸也填不平。
      “他是薛天?”
      “不要重复我说话。”
      “好吧。他是薛天,那我是谁?”薛天问完,沉思顷刻,乐了。“你的意思是,我是你追了这么久的杀手,那个达克儿?”薛天的发音有点侉,还带点儿化音,好端端一个Darker给他读得流里流气土得掉渣,一听就是故意找茬。
      罗飞听了忍不住警告:“你把人家一洋名字读得这么村大队,不怕Darker给你下通知单?”
      薛天大笑,说罗警官啊罗警官,你不是怀疑我是Darker么?再说了,新闻里说Darker已经死了。难不成是记者误读,还是警方谎报?
      审讯专用灯的灯光把薛天的脸切成半明半暗,白的明皙、暗处诡艳,光影流转,一切是非都似是而非。没有穆剑云和专案组的其他人在场,罗飞突然觉得心里没底,那感觉就像男女初次见面,媒人突然缺席。
      于是他抛出最后一张牌。
      “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十二年前涉黑丧命的前公安局长薛大林的照片给拍在桌面上,“啪”一声响煞气严霜。照片不稀奇,稀奇的是在薛天家客厅的相框背面居然有张薛大林的照片,薛天把照片藏在旮旯里摆明了是不想给人看见,却给穆剑云无意间找到了,这会儿亮相,不啻于给薛天重重一击。罗飞心里拿薛天当Darker办,狠狠心要把Darker见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却不料薛天盯了照片半分钟,眨一眨眼,眼圈红了。
      ——什、什么状况?
      罗飞心里好一阵嘀咕。正迟疑间,审讯室的门笃笃笃响三下之后打开,负责后勤的小警察给他送来一罐赞助商供应的提神饮料。大概是最近打着悬疑推理旗号的三流硬广告看太多,害得罗飞的条件反射也变得跟巴甫洛夫假饲实验里的那条狗似的,一看到这个牌子的功能饮料就想起钱不多但事多的乡企,说不出的腻味。把饮料丢进垃圾桶,罗飞陡然想起薛天姓薛、薛大林也姓薛......不等他把狗血的推理排列成型,薛天沉声开了口:“罗警官,我好心把房子借给你和穆警官藏身,你就这么答谢我?”一句话把罗飞臊了个大红脸,薛天又追逼:“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法规里哪章哪条规定了公民家里不可以给亲爹留照片?”
      薛天,薛大林。
      商学院的邮件只给罗飞发来一张牛头不对马嘴的薛天照片,却没警告过罗飞:薛天是薛大林的儿子。邮件里说薛天性好渔色是个纨绔子弟,罗飞看到的薛天也是镇日里三句话不离口的:“你没看见,那姑娘的大长腿啧啧啧…”要么就是:“哎,那小姑娘盘子不怎么地,可那条子顺的哟…”、或者:“我每天寻思的就是多赚钱…”总之除了脸,处处契合。
      薛天是薛大林的儿子?官二代?
      那薛天有百分之六十的几率不可能是Darker了。罗飞之前对薛天残存的好感顿时没了,不过多年刑警专业让罗飞落下了严重的疑心病、或者说警察直觉,令他又追问了一句:“证据呢?”
      薛天是精怪,马上断定罗飞动摇了,立刻说你给我三十分钟,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的清白以及身份。三十分钟后,抵达审讯室的不是清白也不是身份,而是一个女人,女人拿出律师资格证和委托合同,顺带把一叠身份证明和照片资料甩在桌面上。形形色/色的照片带身份证毕业照多得比较杂乱,但是就算乱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薛天是薛天而不是其他人。
      罗飞怔住了。
      输了。
      这世界不在于你是谁,而是谁能证明你是谁。
      “你可以走了。”罗飞解开铐子打开门,示意薛天快滚,薛天却不急着走,他摩着被手铐勒红了的手腕踱到罗飞跟前提醒罗飞,他还欠他一顿饭。
      罗飞确实欠薛天一顿饭。
      细算起来,他还借给过薛天两百块钱。
      无数事实无数次证明,始于借贷的两人关系往往会发展为一方奴役另一方。不过薛天虽然是个欠钱的,却丝毫没有杨白劳气质,反倒一副黄世仁嘴脸,这主要是因为罗飞在薛天的理财项目里投了三百块钱,前阵子已经钱生钱滚成了一千多。拿人手软,罗飞过意不去,曾拍胸脯说要请薛天吃饭。
      两人在审讯室里虚耗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天更阴了。雨大风急,台风在跟天气预报赛跑,下班的人潮给狂风刮得踉踉跄跄,伞齐刷刷翻成了一朵朵黑色大花,放眼望去,街上车流堵作一溜儿红灯,一派热热闹闹的末世景象。薛天的车留在了咖啡馆,罗飞的车倒停在警局,然而路况糟成这样,开车不如步行,薛天望一望天,又看看大街,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薛天口中的好地方是一家毗邻后海的音乐餐厅,主打淮扬菜,清代四合院结构,前院几缸睡莲,后院烛影摇红,光线气氛都很适合作奸犯科。薛天和罗飞淋得跟一对水鸡儿似的跑进去,服务生手脚麻利地递过一条干毛巾,等两人擦完,又送上一条热毛巾,罗飞擦干净狼狈,摸一摸口袋里装钱的塑料袋,越发不安了。
      气氛越好意味着价钱越贵,两条毛巾的周到不可能免费。不知道一顿饭吃完,他会不会倾家荡产光着屁股回家。
      他的小动作落在薛天眼里,理财顾问薛大少“哧”一声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罗警官,不会让你给人扣下刷碗抵债的。尽管薛天暗示会帮忙买单,谨慎起见,罗飞还是只点了两个便宜得让人疑心他打算白讹的菜。
      薛天不计较地笑笑,让服务生领他去挑了瓶红酒回来。酒是一九九九年的波尔多,喝在罗飞嘴里跟几十块一瓶的长城干红没太大差别,服务生先倒了一点让罗飞品一下,罗飞没品出好坏。
      “有没有酸…”罗飞想点个酸奶,被薛天制止了。理由是请客吃饭理当主随客便,陪客人喝酒是中国式请客的精髓之一,哪有客人喝酒主人喝酸奶的?罗飞酒量尚可,一杯红酒下肚面不改色,只听薛天絮絮叨叨地自夸期货股票做得如何风生水起,又鼓动他追加点资金在他那儿。罗飞嘴上敷衍,心里却道:不是不投,确实没钱。
      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大半,薛天漫不经意地问:“为什么怀疑我?”
      罗飞等了半顿饭,总算等到这一问,真话自然不能说,于是避重就轻调侃说薛公子你走到哪儿死到哪儿,跟名侦探柯南似的,不怀疑你怀疑谁。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薛天施施然反击,说我以为我国公安大学最年轻的犯罪学教授追凶破案一定不靠外挂不靠直觉,是靠逻辑的,没想到你拉到篮子里就是菜,专对亲朋好友下黑手。
      罗飞正窝囊得紧,按公安部通告,Darker已经粉身碎骨,Darker既不在世,专案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意味着他的警员证又要换成公安大学的饭卡了。这会儿听到薛天质疑他的专业直觉,罗飞条件反射似地炸了毛。“你倒说说看,按逻辑推理你哪里不可疑了?”
      “你无非因为我出现在现场附近或认识某个嫌疑犯怀疑我。”薛天扳着手指头算帐,说我也不过喝咖啡时好巧不巧出现在Darker犯案现场附近跟你借了两百块钱,随后有一次假冒Darker的杀人犯是我客户,最后我家里有一张亲爹薛大林的照片,然而这跟你的怀疑、我的嫌疑以及我是Darker有什么充分必要联系吗?没有。罗警官,你该自罚一杯。
      薛天有理有据逻辑缜密,罗飞有的却只是他的直觉,两下一比,罗飞很难硬撑说自己有理,只得含混着干了一杯。
      “真要追究Darker怎么来的,罗警官你才是罪魁祸首。”薛天懒洋洋地又道。
      罗飞吃了一惊,却见薛天伸出手凑着桌上那一截蜡烛比了个手势。黄晕晕的烛光在墙上投出一团黑影,张翅欲飞,是只鹰。“最深的黑暗往往伴随着强光而生,光越强,影愈深,光和影是比翼连形的一对好兄弟,你要拆也拆不散的。要我看,你才是Darker现身的真正原因。”薛天说。
      罗飞想驳斥:“你胡扯!”嘴唇掀了掀却没出声。薛天的话听起来透着一股子歪理邪说特有的说服力,光影并生是物理现象,薛天把它扯到Darker和自己的关系上,显然并不知道Darker最初只是他和孟芸的儿戏产物。
      罗飞舒了口气。
      喉咙干渴得像久旱未雨的沙漠,罗飞仰一仰脖,灌下去第三杯。酒精抚过喉咙,流淌过食道,刺激中枢神经产生的麻醉感让他好一阵冲动,脑袋里电光火石般一闪,禁不住脱口而出:“薛天,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大概是他太直接了当,对方怔忪了一刻才笑出声来。
      “罗警官啊罗警官,”薛天/朝罗飞的杯子里斟酒,手笑得抖个不停,洒了几滴在外头。殷红的酒液溅在桌布上,疑团似地迅速扩散开,斑斑驳驳。“你有什么可供我图谋的呢?”薛天上下打量了罗飞一会儿,说你一没钱二没色,当然我指的是女色,以权谋私的通融事估计你也不肯帮我,还有你的品味…薛天的眼睛朝桌子底下扫过去,取笑道:
      ”你左脚上那红绳拴个铃铛是什么鬼?”
      罗飞缩了缩脚,没好意思说那是本命年驱邪的,薛天已经问了:“难不成今年是你本命年?”说完掐指一算,笑容更是诡异。“你三十六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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