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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无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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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
位于尖沙咀的雷家洋楼里,雷探长一边亲自给风布菜,一边道:“贤侄回到九龙,也不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不拿我们老一辈当回事喽。”
雷探长语气温和,就像在与家中小辈逗趣,可风敏锐的听出,对方话里隐约的兴师问罪之意。
“阿叔,您这精神头如果还是老人,那真正的老人得什么样?”
风笑着接过菜碟:“之前被一些杂事耽搁,刚处理完我就来拜访您了,您可不能难为小辈。”
雷探长高声笑道:“好好好,不难为你。这就是个家宴,饭桌上我们不谈公事。”
饭桌上不谈正事,那就是下了饭桌再谈咯?
可雷探长却不再多说什么,于是风也不动声色,只当这是一场单纯的“家宴”。
坐在风旁边的雷鸣一言不发地扒饭,彻底抹灭自己的存在感。
雷家千金雷蕾刚巧从嘉诺撒圣玛利书院放学回来,看到餐厅桌前的风后,脸颊红了红。
少女连忙将书包甩给帮佣,跑到长桌前,也不看客人,反而欲盖弥彰地直接挽住雷探长的手臂撒娇:“今晚有妈妈亲自做的黄金油角,您知道我最爱吃这个,怎么也不等等我?”
雷探长瞪了一眼女儿,看似嗔怪实则宠溺:“有客人在,还不收敛点!”
“风哥才不是外人呢!”雷蕾偏头对风笑道:“你说是不是呀,风哥?”
一双小鹿般水灵灵的眼睛期待地看向青年。
回答“是”不好,回答“不是”也不好,于是风干脆没说话,只是拈着公用筷子,夹了块黄金油角放在空盘子里,递给雷蕾。
“多吃点。”
——少说话。
雷蕾喜滋滋接过,而雷探长看上去也很满意。
风开始期盼这场“家宴”赶快吃完了。
饭后,雷探长终于重新提及餐桌上说起的“公事”。
“贤侄,你怎么看香港如今的格局?”
“阿叔,我离港三年多,许多事情已经不甚清楚。”
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入圈子是一回事,被别人扯进圈子又是一回事。
雷探长敲了敲茶几,沉吟道:“以贤侄之能,再有我的推荐,如果进警察队,必能在香港闯出一片天下;今后接替我的位置易如反掌,权力,地位,金钱戳手可得。”
他是真的看好这个年轻人。
三年前,雷探长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没有,就想把风塞进警察队,还打算用女儿雷蕾拴住他。
结果雷鸣偷偷通风报信后,风悄无声息地跑到意大利,三年不得音讯。
因着这件事,在雷探长眼里,风是个极其不识抬举的。
给前途不要,给金钱地位不要,给如花美眷,人家竟然直接玩失踪。
如果不是他的身手在全香港、甚至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
风不动声色地婉拒:“我的性格您清楚,喜欢独来独往,也不擅长和别人争抢。”
雷探长笑得颇有深意。
“年轻人太清高,反而容易被污染。贤侄,我也是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曾经也想做一名两袖清风的好警察。可大环境如此,我若不贪,怕是早被人弄死了。”
“活着坐上高位,才有能力做更多事。这九龙湾的烟馆被我削去十分之九,难道不是金光璀璨的功德?”
“可我也听说过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风也笑了,好似闲云野鹤般悠悠然地回复:“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地位和功德对我来说更没有意义。”
雷探长目光闪动,他紧盯着风,良久,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抓不住的风啊。也罢,我说不通你,不过你既叫我声阿叔,帮长辈做件事总不会推辞吧?”
“您说。”
“两天之内,我要义安会瓢把子——向老大的脑袋摆在我桌上。”
风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这人不争气,担不起阿叔的厚待,不过这点小忙还是能帮的。”
“不过,但望阿叔知晓,帮了这个忙后,我就不再欠您什么。这也将是我最后一次登您家的门。”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
·
离开雷家后,风按照记忆中的印象,找到一家旧烟馆。
室内昏暗,诨号为“虾皮阿九”的枯痩男子半敞着盘扣唐衫,侧趴在榻上吞云吐雾。
正兴起时,忽然感觉到半边身子腾空而起。
他迷迷糊糊问了句“谁”,那人一松手,他猛地摔回塌上,牙齿磕到舌头,疼得他“哎呦”一声,登时就清醒了。
虾皮阿九也没看是谁,直接破口大骂:“我小你老母个死臭……风风风风哥?!!”
“我老母怎样?”风挑了挑眉,没有笑。
“风哥,小弟这不没瞧见是您嘛。”虾皮阿九哭丧着脸:“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哈。”
烟馆里乌烟瘴气,还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风皱了皱眉,示意虾皮阿九到外面说话。
甫一站好,虾皮阿九脸上便堆满讨好的笑:“风哥什么时候回香港的,怎么没告诉小弟一声,小弟也好给您接风洗尘不是?”
“溜须拍马你可找错人了。”离了地下烟馆那股味道,风的语气也稍显轻快了些:“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跑到烟馆了?”
“唉,哪有这么容易戒的?”
虾皮阿九叹了一句,随即想起什么:“哎呦风哥,我忘了您和雷老虎交好,您可千万别把烟馆的事桶给他,这九龙湾的白|粉|贩子,十个中有九个是被他给掀了膛子的!”
雷老虎说的是雷鸣他爸。
“我该赞他一句做得好。”风蹙眉,语气略带不满:“香港早先落到英国人手里,还不是因为这东西。”
“风哥,我没您这么高风亮节,我啊就一升斗屁民,这辈子就好这么一口。”
虾皮阿九拱拱手:“您行行好,就当没看见,行不?”
“行了,我这次找你是有正事。”风摆手,不再计较虾皮阿九抽大||烟的事。“我想进义安会,你能想办法给我接上头吗?”
“风哥,您是拿小弟开涮呢?”虾皮阿九先是瞪大了眼,随即苦着脸道:“以您的能耐,到哪不是倍受礼遇,何必小弟给您搭线?”
风摇头,语气肃然道:“我没那么多时间,希望你绕过坐馆和红棍,直接搭上义安会瓢把子——向老大的线。”
是日。
“风哥,有消息了。”
虾皮阿九找到暂住深水埗泰安武馆的风,“弥敦道的东方舞厅,今晚义安会在那里大开香堂,向老大也会去。”
风点头:“多谢。”
虾皮阿九之所以叫虾皮阿九,早先是因为他继父在红光市场卖虾皮。
至于这个“阿九”,江湖传言他杀过九个人——这九个人里,包括他继父、母亲和两个兄弟。
外号叫了多年,虾皮阿九反而越来越像晒干的虾皮子,一副干瘪驼背的模样。
不过别看他长相怂,动作却着实灵活,为人也精明义气,道上混过几年,也交了不少靠谱的江湖朋友。
这人最大的绝活就是打探消息。虽说没书里的百晓生那么神,可他打探来的消息,那也是八|九不离十。
“今晚啊……”
风躺在床上喃喃道。
他这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他身下这张钢丝床。
明明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现在的感觉,倒像他是个异乡客。
风心下觉得好笑,同为某个领域的第一,也不知道意大利那位知名的杀手先生,会不会偶尔也有漂泊不定的失落感。
大概率不会,他有那么多红颜知己温柔乡。
人和人终究不同。
风从塌上一跃而起,也没多做什么准备,如同去维多利亚港看海景一般,轻轻松松晃悠到了东方舞厅。
这舞厅与时下很多歌舞厅夜|总会一样,表面是家正规娱乐场所,暗地里做着什么勾当,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至少,普通的舞厅不会允许帮派私底下收弟子开香堂。
风一身中式红色长衫,气质卓然,仿佛民国时期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却又与舞池中央穿着时尚的男女格格不入。
有几个大胆的舞娘看见他的衣衫,毫不忌讳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几句后大笑出声。
此时风从她们身旁擦肩而过,忽然看清他的脸,那几个姑娘顿时哑然,随即又红了面颊。
风没在意这些小插曲,他绕过舞池,径直走向舞厅东边,那里有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是一扇生锈的双开铁钉门,平日都是顾客止步的。
他一步步接近那扇门,还不等靠近,黑暗里忽然跳出两个人,均用手|枪指着他的后脑勺,压低声音问道:
“条子还是鹰爪孙?” (鹰爪孙:官府)
“都不是。”风摇头:“相家。” (相家:内行人)
“并肩子不递个门坎?” (兄弟不自报一下师从门派?)
“在下,风。”
两个负责帮派内外事务的“草鞋”愣了愣,立刻收起枪,毕恭毕敬的给风打开铁钉门:“风哥,请。”
风看了眼其中一个人,那马仔很上道的给风带路。铁门后是通向地下一层的阶梯。头顶年久失修的老灯泡明明晃晃,最终“噼嚓”一声,彻底寿终正寝。
走完楼梯后,地下一层101室的门牌首先闯入风的眼睛。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里面有很多人齐声吼着什么。
像宣誓一样。
“隔音不错。”风随口说了一句。
“谢风哥夸奖。”马仔立刻接口道,脸上却不见喜怒。
102室与101室隔着很远,风估算了一下,101的面积至少有礼堂大小,作为收弟子开香堂的场所,百来号人装进去都是没问题的。
马仔推开102,做了个请的动作。
屋内没人,风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右腿叠在左腿上,双手交叉放于右腿。
配上一身长衫,这动作看上去惬意而潇洒。
风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
良久,房内忽然多出一个人的气息。风没有任何动作,和之前一样闭目养神。
匕首如同蛇信一样,突然悄无声息地抹向风的脖颈。风的身体没有动,只是手抬高几寸,食指和无名指瞬间夹住刀刃。
“喀嘣!”
匕首被风用手指折断。
刃尖在他掌心灵巧一转,随即似乎使用了某种步法,他的身形完全化成一道红色的虚影,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前,刃尖已经抵在袭击者咽喉处。
单薄的掌声响起,风收回断裂的匕首。他回过头,义安会的瓢把子就站在门口,将刚刚两人瞬间的反应全部瞧在眼里。
“看来这不过是个入会测试,向老大,不知您对我的身手满意吗?”
“不愧是武道大会连续三年的冠军。”向老大抚掌轻笑:“据说风先生双拳能接子弹,看来这传闻属实。”
他伸出一手指向刚才攻击风的人,介绍道:“这位是意大利黑手党——艾斯托拉涅欧家族的米歇尔小姐。”
米歇尔应该属于北意大利人,金发碧眼,五官立体,有着很明显的日耳曼人血统。
风朝她微微点头,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此时他却想到一个重要问题。
艾斯托拉涅欧家族因非法研究特殊弹和人体实验,在黑手党中向来臭名昭著。义安会盘口见到艾斯托拉涅欧的人,是不是说明,这两方已经结盟了?
这盟结得可真挺远,跨越了两大洲,也不知道双方意欲何为。
风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勾起,触碰到绑在手臂上的冰凉刀刃。
不过就算他们有什么打算,恐怕都要在此止步。
向老大的命,他势在必得。
刹那间,刀刃既出,银光乍裂。
*
银光穿过无帘窗台,映上应长怜的侧脸。
是窗外的车灯。
她一无所觉,专注地听着广播。
“——港英政府日前已着手修改《劳工法例》,为完善劳工福利,加强市民基本保障,民政处——”
应长怜伸出手摸索着,将床头柜上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换了个频率,结果不小心调到了左|翼激进派的电台。
“——香港左|派代表,杨光同志认为,这是港英政府在六七暴|动后的退让——”
应长怜关掉了收音机。
政治她不懂,也不想懂。除了天气预报,这些都离她太遥远。
“还是洗洗睡吧。”她喃喃道,摸索着床边的导盲杖,刚要站起身——
“轰——!!”
应长怜觉着耳边刮过一阵风,有什么重物砸破天花板掉下来,灰尘和碎砖渣子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的床上,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