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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尔斐神谕的求取需要一系列繁琐的仪式。
有时候会求不到,有时候求到了却无法解读,还有时候求到了也解读了却基于内容的不可告人只能将其毁掉。
毁掉的过程同样繁琐。
祭司长会举行一系列虔诚敬神的仪式,以火焚烧写着神谕的羊皮纸,然后抹掉每一位在场女祭司的记忆。
但她从来没能抹掉我的记忆。
因为我能“看见”。
这是我与祭司长之间的秘密,她说,我是众神时代阿波罗的女预言者皮提娅的转世,因此不借助神谕,也能看见这世间某些将要发生的事。
但我必须发誓不会把它们说出来。
说出来,即大罪,破坏世间平衡者,非横死不能以偿。
我记得自己一直信守誓言,但我还是死了。
也许我应该提前把那件事告诉祭司长?我努力想从自己毫无起伏的心中找到一丝悔不当初,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除了凉。
我闭上眼睛。
我在出生之时,即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无辜惨死,尸骨无存,德尔斐全员陪葬。
*
我5岁时,跟随祭司长给希腊圣域送过一道神谕。
这是祭司长求来的第二道相同内容的神谕,我不被允许看里面的内容,但我知道那是关于出生在双子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的预言。
祭司长提醒那位年迈睿智的教皇,双子座下凶星降世,不能抹杀,唯有隐藏。
那时我就开始猜测祭司长是否已经知道,那对兄弟中,其中一位就是我们的死神。
但我想她并不知道。
因为在20年后,当那位死神身披金光而来,求取神谕时,祭司长望向他的目光中,既无对冷血杀死自己的凶手的戒备,也无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又或者她和我一样,只是心中难有起伏。
求取神谕的全程,我都在目不转睛地观察那位金色死神。
我猜,神谕的内容一定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信仰,所以他才会露出我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
但那表情只有一瞬间。
下一秒,我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胸口的凉。
我在出生之时,即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
我死了。
短暂的黑暗过后,我成了亡灵。
我出现在大雨滂沱的希腊圣域,飘飘荡荡地看着杂兵出动,追捕一对肤色不同的双胞胎兄弟。
弟弟高烧虚弱,哥哥勉力支撑。
我面无表情地绕着他们飘了一圈,再一圈。
我认出了我的死神。
在我敷衍地思考自己为何会冲破时间的束缚,以年幼的亡灵之姿出现在过去时,我听见弟弟小声呢喃了一句抛下,然后哥哥言辞激烈地大声反驳。
他们的辩论在小范围的山体滑坡中戛然而止,我看见踩空的一瞬间,哥哥把弟弟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以身为垫,全身上下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
我飘飘荡荡地落到昏迷不醒的两兄弟身边。
恍然大悟。
原来我的死神小时候如此温柔。
原来我的死神叫阿斯普洛斯。
*
那次大难不死之后,阿斯普洛斯开始能看到我的存在。
最开始是脚,接着是腿,一路向上,最终我的全貌在他眼前显露无遗。
他的声音中满含少年人的戒备:“你是什么东西?”
“克莉,”我告诉他,“克莉斯多。”
“人类?”
“死人。”
“人死后还能在世上游荡吗?”我能听出他在试探,“不需要进入冥国吗?”
但这问题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这是我第一次死。”
“那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德尔斐神庙的女祭司克莉斯多,但据祭司长说,我也是众神时代阿波罗的女预言者皮提娅,这样回答实在麻烦。
于是我给出一个更简洁的答案:“死人。”
阿斯普洛斯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换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到你?”
“这我也想知道。”
“我弟弟能看到你吗?”
“这你要去问他。”
阿斯普洛斯顿了顿:“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个问题我能回答:“因为我离不开你。”
有来自灵魂的吸力,自我成为亡灵后,便不得离开他超过百米。
*
阿斯普洛斯一直对我心存戒备。
尤其是和他弟弟在一起时,他会时时刻刻用眼睛盯着我,我稍有一动,向他弟弟靠近,他就会肌肉紧绷,全然一副御敌的姿态。
他不希望我存在。
最开始采取的措施比较柔和,他三言两语骗来了在圣域暂住的印度高僧,为我超度。
没有看到预想中魂飞湮灭或灵魂往生的景象,失望之余,他试图迫使我出现在教皇赛吉面前,身为操控积尸气的前任巨蟹座黄金圣斗士,他坚信教皇能察觉亡灵的存在。
又一次失望后,他开始谋求通过自己的力量消灭我。
但都不管用。
在这过程中,源于本能地自我保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身后跟着一个亡灵。
包括他视之如命的双胞胎弟弟。
满怀敌意却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年。
他开始习惯我的存在。
*
“克莉斯多,我决定了,我要以教皇为目标。”
“哦。”
“克莉斯多,希绪弗斯拿到射手座的黄金圣衣了,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哦。”
“克莉,我讨厌神谕,还有那些德尔斐的女祭司,她们凭什么决定我和我弟弟的命运。”
“唔。”
“克莉,你是怎么死的?”
我回过神:“被人杀死的。”
“被你的仇人?”
我开始认真地想严格意义上他算不算我的仇人,然后想起了他提到德尔斐神谕时糅杂着恐惧和厌恶的眼神。
于是我回答:“恩。”
*
我没有错过那个夜晚。
举止滑稽的西装男人,突兀地出现在月光下。
我看着他笑眯眯地接近,一步一步,极尽诱导和煽动,最终在我眼前,于阿斯普洛斯的大脑中投下了黑色的一滴。
事后我问:“你相信他的话吗?”
“怎么可能,”阿斯普洛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弟弟才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然而一年后的某个中午,他整个人隐匿在黑色的树荫中,叫我的名字。
“克莉,”他的眼色沉沉,一丝挣扎闪过,但很快没入墨汁般的黑中,他说,“我觉得那个二号想要取代我。”
不是我弟弟,不是德弗特洛斯,是“那个二号”。
我望着他眼中层层叠叠再也洗不掉的阴霾,回答:“哦。”
爱护弟弟的陌生少年终于远去,我的死神开始有了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
阿斯普洛斯15岁那年,拿到了双子座的黄金圣衣。
成为双子座黄金圣斗士的当天,我看见他跪在教皇面前,神采奕奕,眼神坚定,郑重立誓为女神效忠,不辱使命。
教皇说“恭喜”,哈斯加特说“太好了”,希绪弗斯说“真不愧是你”,而他身处其中,笑不达眼底。
他开始戴着面具过活。
他开始和幼时相交的希绪弗斯、哈斯加特渐行渐远。
他开始贪婪地汲取知识,残酷地磨砺自己,直到心、体、技登峰造极,成为了圣域中当之无愧的“最强”。
他有了粉碎银河的力量。
掌握银河星爆的那天,我看见他站在双子宫前的石阶上,极目远眺山顶之上的教皇之间,眼神中竟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味道。
“克莉,”他说,“我要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存在。”
长久以来秘而不宣的欲望,终于在那一刻,染上了漆黑的妄执之色。
而我知道,这欲望即将建立于别人的死亡之上。
*
他踏上了德尔斐的土地。
我看见庄严神圣的古老祭坛,身穿白纱的女祭司一字排开,手执浇祭之盘和月桂的祭司长缓缓走来。
我看见25岁的自己,面无表情地跟在祭司长身后,沉寂如夜海的眼中在看到远道而来的金色死神时掠过一丝神采。
我看见死亡。
残酷屠戮德尔斐女祭司的死神并没有立刻离去。
他站在尸体之中,面对弟弟痛苦的质问,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的无辜。
然后拉开异次元空间,把德尔斐女祭司的尸体尽数抛入其中。
他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如视蝼蚁。
他说:“这些女祭司,既然能通过神谕解读出别人的命运,那想必自己的这个未来,她们也早已预料到了吧。”
他其实并不相信。
我飘飘荡荡地落在异次元的边缘。
但你错了。
我望着自己苍白的尸体由近及远,化作异次元中的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我在出生之时,即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25年来,我一直知道自己的这个下场。
*
阿斯普洛斯一天没有说话。
对自己的胞弟痛下杀手,将狂战士的兄弟之情玩弄掌中,却拯救了一个被选为冥斗士的小女孩,他在完成任务之后,兴致归来,听到的却是下一任教皇人选已定为希绪弗斯的传言。
他立于石柱的阴影之中,眼神冰寒刺骨。
他去了禁忌之地占星楼。
我看着他苦寻方法未果,看着他将占星楼翻得一片狼藉,看着他把目光投向了寻他而来的弟弟,低笑出声。
我闭上眼睛,看见了他的死亡。
一出并不好看的暗杀剧。
他藏也藏不住眼中的残忍笑意,扼住教皇的喉咙,只待稳操胜券,却被挣脱了自我束缚的弟弟流着血泪挥拳贯穿了胸口。
终是功亏一篑。
鲜血从他的身上喷涌而出。
我的死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生命力的流失迫使他后退几步,想找一个支撑点,却一手扯落了教皇之间从穹顶垂下的厚重帷幔。
猩红的帷幔盖在他身上,宛如鲜血,带着一种残酷的艳丽。
“你要死了。”
我提醒他。
他闻言冷酷地笑,抬起手指,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对自己使用了幻胧魔皇拳。
然后那双眼凌厉狰狞,染上血色,看向了我。
死亡就降临在这一秒。
在这一秒,来自灵魂的束缚蓦地解开,我看见自己悬在半空的身体,由下至上,渐渐化为了无数斑驳破碎的光点。
开始消散。
*
我想我看懂了阿斯普洛斯那一眼的含意。
满含讥讽。
他在说,克莉,连你这种没有欲望的可悲之人,死后都能挣脱冥国的束缚,留在人世,我凭什么不能?
他凭什么不能?
那他会回来吗?
我看着自己消失了大半的身体,心中毫无起伏。
可能吧。
但我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
思绪浮浮沉沉,恍惚间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年幼的阿斯普洛斯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克莉斯多,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弟弟。”
那是个星光璀璨的深夜,我的死神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穿着破旧的护具,紧握双拳,眼神隐忍坚定,却非常明亮。
我听见有轻微的声响,从心底传出。
下一秒,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