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第 60 章 ...
-
连日阴霾,竟在一早便晓色云开微曦若珠,二月初二果然是个受到上天祝福的好日子.
不知这天是怎么开始的,亦不知将会如何结束,德兰只记得自明瑞府返家后,郁结了整夜,寅时未了,便又冲上了马背打算奔逃出城. 当时推说去野猎,只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难不惹人疑猜. 兆惠明白怎么回事儿,与德兰相视片刻,便要大家别拦着,任由他去,仅是语重心长地道了句: "佳珲,善待自己...."
府里上上下下都觉得爷儿俩今天确实不大寻常.
终究,再怎么逃了开,也还是得重返伤心地,他答应她,为她的婚礼祝福.
二月的夜,依旧寒冻料峭,宫中的气氛倒是沸腾到令人发汗. 内廷里洋溢着一片喜气,元宵过后,老佛爷便遣人在迎亲大道两旁缀上了彩纸绣带. 德兰甚至不愿多看一眼,她的婚礼如此隆重,还缺他的祝福么?
漱芳斋前早已停列大队手持仪仗彩灯的送嫁队伍,乐队手也在戏台边试着音,趁机暖个几声. 满族婚礼讲究午夜起程,天色一暗,整个紫禁城便灯火通明,喧嚣欢腾了起来,婚庆的序幕终于将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盛大揭开.
夜越来越深,外头却越来越嘈杂. 独坐摛藻堂,书摊在桌上,晾在同一页早过了半个时辰,满脑子的纷乱,如何再装进一字一句? 德兰叹了口气,起身便向外走去.
相距咫尺,却迈不开步子踏上浮碧亭台阶,就怕再近揪心的回忆,想到她的好闻到她的芬芳. 四周景物教他见了只觉得心痛,即使在灯影摇曳的夜色中,浮碧池散发而出的气息仍是如同当初,浓烈得令他心碎.
"德兰哥?" 不远处传来童稚的声音.
"十二阿哥?"
永璂三步并做两步地跑来,口气因今晚的婚礼而显得极其兴奋: "大伙儿都挤到漱芳斋去了,德兰哥怎么还待在这儿?"
他的声音听来甚至有些冰冷: "我怕人多."
"德兰哥讲话真逗...." 永璂笑了起来,以为德兰又与他开玩笑: "您平日领军千万,这会儿倒怕人多了...."
实在没心情说笑,德兰只是勉强地抿了一抿嘴.
永璂仰着脸端详了半天: "德兰哥不高兴么?"
他无奈地摇摇头,正想借故转移话题,永璂即自顾说道: "真奇怪,这个亭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德兰哥在这儿不开心,紫薇姊姊早上也站在同一个地方掉眼泪?"
德兰一怔,心如刀割,缓了口气,却仅是淡淡地叹了声: "是么?"
"德兰哥知道紫薇姊姊为什么哭吗? 她不是今天就要出阁了? 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永璂想不透,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一心烦扰,他实在无力面对这些疑问,只能随口勉强应付着: "怎么会呢? 也许只是感触良多吧...."
"感触什么呢?" 永璂固执地不肯放松话题: "是感触.... 这幸福来得太迟还是太多了呢?"
德兰被永璂的无心震得骇然,难道对她而言,他的爱,也来得太迟还是来得太多了?
"她之前苦太久了,所以连丁点儿幸福都感到多得惊心了,是不是?" 永璂小声地感叹着,也许想到母亲曾有的恶念,便羞愧地止了话.
听出永璂心里的疙瘩,德兰拍拍他的肩: "十二阿哥别想太多,你紫薇姊姊很坚强的!"
永璂只是怔怔自语: "每回想到紫薇姊姊一个人在宫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就觉得心里难受. 她娘又过世了,真的好可怜."
"紫薇格格会很幸福的,夏夫人在天之灵会一直护佑着她的...."
"护佑归护佑,谁不希望真有个娘守在身边,教着许多事,特别是在出嫁的时候,我其他姊姊都有额娘在一旁陪着教着的...."
突然想起那日他抢下她手中的小剪,听她泣诉着想娘,德兰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十二阿哥得回去喽!" 前方贪看热闹的奶娘回头喊着.
"噢,我和德兰哥再说个两句便来...." 永璂回了奶娘的话,又转身对德兰说: "婚礼午夜才开始,明儿个我还得上上书房,所以没法儿跟着玩闹,待会儿便得先回去了...."
"好孩子,十二阿哥长大了,懂事了,不贪玩啦!" 德兰终于有了笑容,没想到小娃儿这么快就调整好向前冲刺的步伐.
小脑袋用力地点着: "嗯,好想赶快长大,才能像德兰哥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永璂指的是娘亲,听在德兰耳里却有另外一番的感慨.
"因为不能参加婚礼,所以刚刚额娘还特意领我进新娘房里同姊姊们打了声招呼." 礼俗上一般人是不能随意进出新娘房的,特别是年轻的男子. 永璂故意露出神秘的语气: "德兰哥,你知道么,紫薇姊姊今天好美啊,你若是见了,一定也会想将她娶回家的...." 他咯咯笑了起来,便又补上一句: "后面那句是开玩笑的啦!"
德兰有些气恼,不是针对永璂,而是对自己: "可惜我不姓福!"
"啊?" 永璂没听清楚,只发了声疑问,德兰便匆匆地改了口:
"我是说,娶到她的人会很幸福...."
"是啊,她今天就这么嫁出了宫,一定也有人在心里淌着泪,守在暗处目送她离去吧?" 永璂天真的笑着. 童言无忌,倒是句句见血,撕扯着德兰心头的伤口.
十二阿哥欢欢喜喜地离开,独留德兰一人落落拓拓地怔着. 早知会走到这一步,当初为何还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 罢了,不是决心放手了么? 他自嘲似地哼噌一叹,昨夜她眼里有情,他却选择了沉默,此刻她已披上嫁衣,还能不放手么?
漱芳斋那头不断传来喧笑声,对应着这方浮碧的冥茫,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终究还是举步向外走了去,然而心中的系念怎是说舍去便能舍去的? 繞过堆秀山经过延晖阁,附近已聚集了不少人,只要再穿越澄瑞亭便是漱芳斋了. 德兰踏入亭中,没身于人群,只求能藉此获取些许温暖,教那颗濒死的心再能颤动片刻.
"兰将军怎么没去景阳宫当座上宾,倒挤在这儿,岂不太委屈您了?"
一听声音,便知是谁站到了身旁,德兰依旧直视前方,淡然答道: "我对座上宾不感兴趣,还是让给别人,免得浪费."
对方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观察他的神色: "这宫中,怎么每个人都过得这么不由衷?"
德兰轻蹙眉头,睇了一眼: "萧大侠此话怎说?"
"明明是皇室大喜之日,却见您沉着一张脸,今天又不负任务在身...."
"怎知我今日不负任务?"
"为了这个婚礼,您不是才由喀什噶尔赶了回来,怎还会有任务在身?"
无语,这话让德兰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也是一肚子感慨...." 萧剑的语气显得愤懑不平: "她要嫁他,我能说什么? 就连紫薇与尔康那样恩爱的一对恋人,都能在昨夜大吵一架,差点儿拜不了堂. 倘若一日,有了什么长短,他还会护着她,爱着她么?"
大吵一架? 德兰心一揪,觉得讽刺,那他回去见到的是什么?
无所谓了,从今以后,她要与谁吵架与谁温存都不相干了.
德兰转身看了萧剑一眼,暗示他同往角落走去. 避开了闲杂人等,他的口气突然变得诚挚: "萧大侠,五阿哥敦仁厚义,是个正人君子. 他对格格情深义重,绝对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对象,德兰在此请求您...."
见他一脸恳切,萧剑感到惊讶.
"宫廷里诡谲多变,今天是如此,明天可能便完全换了个样. 请您爱乌及乌,除了守护格格,也要顾念着五阿哥...."
萧剑一怔,明明前一刻还在忧抑着,转眼竟就能挂虑起主上,倒是个忠信之士. 他沉着嗓子问道: "你相信永琪?"
"我相信他!"
"好,既然你信永琪,而我又信你,那么,我便答应你的请求,为了小燕子,我会顾念他."
"多谢萧大侠...." 德兰微微屈身.
"叫我萧剑,咱们这下总算是朋友了吧?"
他淡淡一笑,这夜,终究有件好事.
戏台前传来迎亲乐声.
萧剑双目炯炯,眺向前方: "婚礼要开始了,走吧!"
他迟疑着,却在萧剑的催促下,不得不向前走去. 宫人们见到德兰倒是自动地让开了路,他被萧剑推挤着,站到了最前头.
"新娘出来了,新娘出来了...." 众人鼓起掌来,他却只想逃离现场.
两位格格披着盖头,身着相似的大红喜服,但他一眼便认出了紫薇. 十二阿哥说她今晚很美,他无法想象,也不愿再去想象,今夜,他要狠狠切断对她的牵绊.
明月扶着紫薇,滴羞巍颤地上了花轿,礼官一旁高声报喏: "起轿!"
乐声倏地扬起,唢吶刺耳地吆喝着,庞大的送亲阵队,终于浩浩荡荡地缓步行向景阳宫及学士府. 德兰撇开脸,不愿目送她的轿子依随着尔康的坐骑离去,匆匆道了声失陪,便狼狈地冲回摛藻堂.
依旧清冷淡静,摛藻堂却总是他情思纷扰时的避难所. 德兰双手撑着桌面,低头喘着气. 一切终于结束了么,是她放开了他,还是他放开了她? 倘若一切终归这般灭没,何苦还要生生地走上这遭? 老天爷究竟要如何,他只想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却怎么总像遭到诅咒似的,老受到爱情的热油浇心. 像张突然失去风引的纸鸢,德兰无力地瘫坐于案前,书,还翻在那一页,只是又过了一个时辰.
"好冷,暖炉灭了!" 永瑢不知何时进来的.
德兰这才惊醒,猛地起身说道: "啊,是六阿哥...."
永瑢笑着将德兰按回椅子上,走向暖炉,调整了炭火: "我早已不是阿哥了,老这么别扭. 德兰总是太谨慎,你何曾放松过自己的心,让自己喘口气啊?"
德兰一脸惨然,无心答话.
"看你刚刚杵在桌前楞怔了那么久...." 他自暖炉边站起身,行经德兰身旁,瞄了桌上一眼,又继续向后方踱去,口气淡然: "读了半天,不过一页目录,需要推究那么久?"
这才发现,眼前翻开的果真只是一页目录.
"五哥今日大喜,怎么没邀你去景阳宫?" 永瑢好奇地瞅着德兰.
"我对闹洞房,实在.... 没兴趣...."
"也对,你待人总是温厚,去了只怕会拦人闹洞房吧." 永瑢笑说.
"贝勒爷又怎不亲去给五阿哥贺个喜呢? 您不是自幼即与五阿哥相近?"
永瑢又是抿嘴一笑: "我早已代表郡王府献上婚贺回来了,是你过于专注那页目录,才未觉我入了摛藻堂吧."
二人因常于书房内相遇,还算熟稔,几句玩笑话也并非未尝开过,只是眼前这光景确实教德兰感到情何以堪.
"听说你才从新疆赶了回来,怕是累坏了,脸色真是难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德兰迟疑了片刻方问: "贝勒爷才去了景阳宫,可知.... 婚礼已经结束了?"
"可不? 我是亲眼见新人入了洞房的...." 永瑢笑嘻嘻地答道.
站到窗前,德兰轻叹一声: "是么?" 他关心的,不是景阳宫.
外头已是一片死寂,看热闹的宾客早已散去,只剩屋檐下的彩纸孤伶伶地随风飘摇.
夜深幽沉如墨,一阵寒风瑟瑟刮过,看来,天气好不到一日又要变坏了. 轻扯缰绳,步入夜色中,马背上披着大氅的身影,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
断不是放不下她,只是.... 去做个最后的道别吧!
回马,德兰转进了某条胡同内,却在入巷后听到对向传来阵阵器乐吹打声. 走近几步,才看清了这一长串队伍之先,竟是披着红绒花缎领坐于骏马之上的尔康. 二人同时愕然,瞠目相望.
未悉之前送错新娘的岔子,德兰一脸惊讶地定马于前.
永瑢贝勒不是说,婚礼.... 早已结束了么? 怎么....
尔康亦是一楞,全神戒备地盯着德兰,直至灯火愈近,看清他脸上的不解,才猜出一二,稍稍松了口气. 不经意地微扬嘴角,尔康风发地在学士府门前下了马,取来弓箭,向着才停妥的花轿底部射了象征驱邪的三箭. 德兰心惊地瞅着,就怕他误伤了轿里人. 红帘轻启,娇娜的身影再度映入眼中,他为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不是来看她的,只是向逝去的过往告别. 可笑的是,一心挣扎,却怎么也无法移转恋慕的眼光.
尔康牵起彩绸,另一端系着的是他聪慧灵秀的新娘. 学士府前灯火通明,德兰清楚地见到尔康回头朝自己优雅颔首,微微一笑,才领着新娘提步向门内走去,只是在进门前,不知对一旁的老仆低头说了些什么.
终于,她还是欢喜地入了福府....
才将马首调转,福家老管便迎面走来: "兰将军,天这么冷,多亏您还有心来此相贺,我家大少爷请您定要入府喝杯喜茶."
双手掐紧了缰绳,德兰的面容倏忽僵硬,片刻后惨然笑道: "不了,已经忙到这个时辰,怎好再打扰福大爷的.... 洞房花烛,就请老伯您代转德兰的谢意,并祝福您家大少爷及少福晋,百年好合,永结.... 同心...."
是上天的奚落么? 为何又让他经历一次不堪? 尔康的笑容与邀请,也许是善意,在他眼里却化成了嘲弄. 是他太傻,既然割舍了,又何必再来自取其辱?
天上落了雪,黑夜中,珠泪般的点点晶莹再也打动不了他已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