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外记》monique

10、第 10 章

　　御花园里,小燕子兴高采烈地扯着纸鸢线,紫薇却难耐心中怅然失意,木然地站在一侧. 她失神地望向天际,看到的不是飞舞的彩纸,而是一片晦涩的未来.

　　"紫薇,你去哪儿?" 小燕子发现紫薇正缓缓移身,打算离去,连忙将执筒往小邓子手里一塞就冲了过来.
　　"我只想在御花园中走走...." 看着小燕子压抑着玩兴,紫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别担心,去玩吧,我不会有事的!"
　　见紫薇笑了,小燕子单纯地以为出来透透气果真让紫薇心情好转许多,便又欢欢喜喜地跑了回去.

　　紫薇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仍是不经意地来到浮碧亭前. 望着澄澈清池,想着尔康,她心痛欲裂,泪水又再度迷漫眼眶: "尔康,你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情意..." 过去的海誓山盟,语深情长历历在目,他竟能如此狠心,说散就散,真是让人痛彻心扉.

　　一只鲤鱼跃出池面,激起了水花,惊得正在池边啄食的雀鸟全都飞上了树梢. 紫薇看向那些羽色暗淡的鸟儿无措地立于枝头,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忆起皇后曾在大宴上意有所指地笑说: "平庸之女,即使飞上了枝头,也未见扮得凤凰!" 她只觉得后悔万分,当初认了爹,为何还要继续留在宫中? 自己根本无法应付这个复杂诡变的环境. 想到皇后与容嬷嬷的狠心辣手,想到老佛爷对自己的厌恶嫌弃,又想到晴儿轻而易举地得到长辈们的疼爱信认,内心就已是够怨懑交织了,如今连尔康都要违背誓言,舍弃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顿时便恨透了这个皇宫,恨透了这个皇格格的身份.

　　然而,她却不见,浮碧亭边摛藻堂熠熠琉璃瓦下,一双深情的眸子正望着她失魂落魄地步上层层亭阶. 手握着紫薇的珠花,德兰只觉得心痛,她早已意有所属情有所钟,甚至连皇上的指婚帖也都下了,他却依旧无法放弃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念想. 她在哭,泪水蚀灼着德兰的心. 昨夜不明她落泪的原因,只是不舍,如今明白了这一切,心头却是徒留憾恨,无尽的憾恨.

　　德兰悄悄踏入亭内,静静地站在紫薇身后. 总是如此,他永远克制不了自己追寻她的身影,只为献上所有怜爱与呵护的那股冲动. 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依稀听见她啜泣的声音,德兰心若刀绞,迟疑了许久,才开口唤了声: "紫薇格格...."
　　紫薇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一看,又是德兰,脸上还挂着泪痕,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她口含怒气地问: "为什么喊我格格?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喊我格格! 我恨这个格格封号,我恨这个皇宫...."
　　德兰大吃一惊,见紫薇越发激动地哭喊着,深怕她失去理智惹出大祸,情急之下,见四下无人,立刻伸手摀住她的嘴,再见她毫无停歇的迹象,只好紧紧将她揽入怀里,一边大声地想要喊醒她: "格格! 格格.... 紫薇! 紫薇! 你冷静一点儿.... 紫薇!!"

　　紫薇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瑟缩在德兰怀中不停哭泣. 德兰闭上双眼,痛苦地享受这梦寐以求的须臾片刻,轻拥着心仪的对象,即使她心里想的是别人,流泪的原因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一刻仍将是此生永难忘怀的记忆,也许将来再不会有如此热烈的情怀了.

　　德兰长叹一气,扶起紫薇坐上亭中石椅,轻声说道: "刚刚那样喊叫,真是太危险了...."
　　拭去泪痕,紫薇两眼盈盈闪闪: "对不起,兰二哥.... 我失态了!"
　　看着她楚楚动人的眸子,德兰压抑着胸口的悸动: "紫薇,我真不忍看你如此伤心.... 昨晚我曾说过,任何让你痛苦的事,我都愿意替你承受.... 请你.... 请你一定要记得...."
　　紫薇望着德兰,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深宫之中,倾轧斗争之事血迹斑斑,两年下来,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许多事就是由不得人,顺不了意. 我自幼长于宗室之家,听多了,看多了,甚至自己也曾受过莫名的伤害...." 德兰感触良多: "但是紫薇.... 好不容易争来的,就千万别轻言放弃,在这事事不由人的皇宫当中,你所拥有的多么珍贵,你晓得么?"
　　"可是...." 想到尔康与晴儿那个看雪的夜晚,想到老佛爷处心积虑地阻挡着自己的婚事,紫薇又哽咽住了.
　　德兰跟着坐下,凝视她憔悴的面容: "昨儿个整夜没睡,是吧?"
　　紫薇抿嘴不答,只是泪眼婆娑.
　　"什么事让你这样? 伤心哭泣了两天,又整整一夜没睡?" 德兰眼底尽是不舍,见她依旧沉默不语,便淡淡一笑: "抱歉,我问太多了...."
　　紫薇垂下了目光,喃喃问道: "兰二哥遇见过令你心碎的人么?"
　　德兰怔了一下,没料到紫薇竟会问了个这么直接的问题,他轻轻叹了口气: "从小我便周旋于所谓达官显要与皇室宗亲之间,看透了宫闱内的明争暗斗,也见多了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这些虚假的言语与狡诈的嘴脸,早已令我厌恶透了,对于宗室的女眷,更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自有梦里的颜如玉,理想中的红粉知己...." 话停半晌,他突然自嘲地说: "很可笑吧! 实在没什么值得提的...."
　　"不,我很想听...." 紫薇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德兰.

　　德兰望着远方的天空: "十七岁起,我随着阿玛四处戍戎,离开了宫廷,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徜徉于开阔的天地之间,便深深爱上那样豪放的生活. 战场上纵有厮杀,却不若宫斗来的阴险残忍,同袍间的义薄云天更较官场中的逢迎攀附来得动人心魄.... 我宁可留在边戍,也不愿回到宫里...."

　　突然想起,宫中传颂已久,德兰十三岁时便在围场上连中五的,当场获赐黄马褂的美谈. 紫薇心有不忍地问: "所以.... 手臂重伤,再无法骑射,对你而言,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德兰下意识抚摸着伤臂: "也许你不明了,骑射对我们满族男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份能力,甚至是一份荣誉. 失去了这份能力,就如同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荣誉...."
　　"兰二哥的伤不是在左臂吗?" 紫薇见德兰抚着左臂,便问: "那么右臂还是可以操作着主要的动作,不是吗?"
　　德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着紫薇: "听说过左翼如风兰将军吗?"
　　紫薇摇摇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自幼便是左撇子...." 看着紫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德兰苦笑道: "这左翼如风的溢美太招摇,使得敌人拼了命地对付我那与众不同的左臂...."
　　"但你的右臂仍是可以使得的...." 她的安慰顿歇于德兰令人心忧的叹息声中.
　　"哎.... 赤手空拳比画时,右臂也许还可弥补左臂的不足,单手执枪操剑、驭马奔驰倒也勉强无碍,只是.... 决拾行射却需二臂同工,我已无法张弓掌箭,这个打击真让我.... 痛不欲生!" 德兰皱起眉心,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 "况且太医也特别嘱咐,即使右臂要开始练功,也得等左臂的病灶稳定了才行.... 所以现在,我只能吞下百般无奈,继续等待."
　　紫薇点点头: "我明白了.... 难怪总是见你独来独往,不愿与人多谈,多往来...."

　　"十八岁那年腊月,我们正在伊犁. 老佛爷下了懿旨,将诸克图贝勒的郡主,哈宜呼多罗格格指婚予我. 这段期间准噶尔内乱不已,战事吃紧,我们奉旨突围撤军,又忙着追剿阿睦尔撒纳,根本无心于儿女私事. 第二年冬天,回部霍集占叛变,我们在叶尔羌城外喀拉乌苏遇围,血战五日,多名大将战死,阿玛的脸部及腿部都受了伤,我则是差点命丧黄泉,战况真的十分惨烈...."
　　紫薇听得神情紧张,几乎忘了之前的欲裂心痛.
　　德兰为她专注的表情心动不已,便又是莞尔: "喀拉乌苏那一役就是著名的黑水营之围. 当时我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昏迷了好几天,整整一个月动弹不得,命在旦夕. 皇上得到消息,命阿玛在援军抵达后,立刻将我后送回宫医治,因为病况危急不定,成为宫中的话题. 虽然皇上进了我的爵,却因群医已束手无策,诸克图贝勒怕我耽误了哈宜呼格格的终生幸福,即请求老佛爷撤了这项指婚,当时闹得整个宫里满城风雨...."

　　听到指婚撤销,紫薇心里大为震惊,立刻联想到自己与尔康,怕也是要走一遭相同的情节,慌乱之中与德兰四目相对,尴尬得只好胡乱问了个问题: "那么.... 经过了多久之后,你才逐渐康复起来?"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老佛爷一撤销指婚,我的伤势竟奇迹似的好转起来. 调养了两个月之后,便能遵从皇上圣谕,回到和阗支援阿玛,于是我又再度重返戎马生活."
　　如此惊心动魄生死交关的时刻,在德兰口中竟只成云淡风轻地娓娓诉说.

　　"哈宜呼多罗郡主.... 就是那个令你心碎的人么?" 紫薇眨着一双清灵眼眸悄悄问道.
　　德兰失笑,摇摇头: "我与她根本不相识,又毫无渊源,怎可能为她心碎? 只是一经指婚撤婚,成了话题,一路让人比比划划指指点点,让我更加厌恶返京回宫. 这次若非皇上及阿玛要我留下疗伤,我实在是一刻也不愿多待."

　　明白了此刻的德兰是如此敏感而容易受伤,紫薇轻柔问道: "回到宫中,儿时旧友,都不曾主动找过你吗?"
　　"昨晚从漱芳斋回来,终于让人找到我了." 德兰无奈地笑着.
　　"是么? 兰二哥太谨慎了,深刻的友谊可是维系一辈子,令彼此永远牵挂的无价瑰宝呢."
　　"是啊,昨夜遇故友,确实是这些年来最令人快慰的一刻...." 德兰明亮煥發的神色,却在转眼看向紫薇时,又蒙上了一层悒郁: "只不过.... 他所带来的坏消息,顷刻间又将我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坏消息?" 紫薇晶亮的眸子透着疑问.
　　德兰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光: "我所心仪的对象,早已被皇上指给别人了...."
　　毫不知情的紫薇竟为德兰惋惜起来: "天哪! 这对你是多大的打击?"
　　心中感慨万千,德兰只能淡淡一笑: "虽然如此.... 我依旧是感谢上苍,让我遇见她,结识她,与她对弈,听她歌唱,明白相思的煎熬,品尝相会的喜悦.... 这是我未曾有过的体验,未曾有过的感动. 若不经此,也许人生就宛若一口枯井,少了滋养润泽...."

　　宛若一口枯井? 这不是母亲说过的话? 紫薇看着德兰,心中突然漾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觉. 他的故事那样动人,他的品貌如此出色,他的举止雍容大方,他的谈吐温文儒雅,他的话语能安定人心,他.... 正在陷入迷惑之际,突然德兰两眉一竖,双目一瞪,便向亭外飞跃而出,与一名躲藏于假山之后的窥伺者大打出手. 只见那人身手不凡,德兰仅靠右手与他过招,一段时间下来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所幸对方担心身分揭露,一心只想脱身,所有招式只在抵挡德兰的擒拿. 此时天上忽然飘下细雨,见他们在湿滑的御花园中,一会儿飞檐,一会儿走壁,一会儿翻到假山上,一会儿又跃到树林里,紫薇顿时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德兰的轻功绝非等闲之辈,追得那人吃不消,最后只得拼命攻击他的伤臂以求顺利脱身,就在德兰闪躲不及中了一掌而稍微迟疑的一瞬间,对方即趁隙脱走了.

　　德兰抚着左臂回到浮碧亭,忿忿说道: "狡诈贼人,竟让他给逃走了!" 他温柔地看着紫薇,轻声抚问: "没受到惊吓吧?"
　　紫薇咽了口口水,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德兰两眼炯炯,望着那人逃脱的方向: "紫薇,这人是冲着你来的! 在宫中你曾得罪了什么人么?"
　　她陷入沉思,没有说话,心中隐约有了个答案.

　　突然,紫薇发现德兰的脸上身上全让雨水给沾湿了,遂递上帕子: "擦擦吧,全身都湿了...."
　　"不碍事儿的...." 德兰径自撢去身上的雨水,撢着撢着,才发现那只递出帕子的玉手依然停在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紫薇,见她眼神真诚,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在极度克制的情绪中,伸出几乎就要颤抖起来的手. 握著她私用的帕子,拭去面上的雨珠,嗅着绫罗上属于她的香气,即使再有定性的德兰,一时之间也不由得心慌意乱了起来.

　　紫薇转身望向亭外,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竟下起雨来了...."
　　一句 "怎么说变就变" 立刻引来二人不同的感伤. 紫薇想起尔康,眼眶又泛了红,德兰见她神色黯然,顿时心如刀割,明白她满心思念的还是只有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