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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原是故人(二) ...

  •   天上无月,星子却十分灿烂,密密麻麻地洒满了整个天幕。

      顾淮生循着记忆走到全府边缘那处孤院外,院门仍旧没有上锁,自暴自弃一样大开着,他脚步不停,一直走到屋门外,在落了漆的门板上轻轻敲了敲。

      屋内许久都没声音传来,现在这么晚,也许是已经睡着了,又也许是因为晚上受了那样的折磨,到现在还昏迷着?顾淮生屏气聆听了一会,只听到屋内传来细微绵长的呼吸声,微微松了一口气,略作犹豫便打算破门而入。

      岂料屋里面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嗓音:“谁?”

      虽然清晰,但中气不足,虚弱无比。

      顾淮生手顿在门上,“是我,顾淮生。”

      屋内静了一息,才听晋雪年淡淡地道:“夜深露重,顾公子请回吧。”

      顾淮生仿若未闻,径自使出内力汇于掌上,门栓应声而断,他就这么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屋内空间很小,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对桌椅,旁边开着一扇小门,走进去便是卧室。晋雪年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见他进来,不由眼睛睁圆,又惊又怒。

      “阁下好身手。”

      “多谢。”

      “顾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晋雪年忍着怒气道,“我这里家徒四壁,恐怕没有什么能入得公子眼的东西吧。”

      “我来是,”顾淮生伸手入怀,取出白色瓷盒置于掌上,“卖药的。”

      “……”晋雪年被他这出乎常理的举动给震住了,嘴唇张开又阖上,半晌后方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可是来错地方了,我没有钱买……”

      只可惜这一打岔,拒绝的话已失了力度。

      “那就先欠着,”顾淮生轻轻一笑,“总归你欠的也不差这一点。”

      晋雪年眼里露出几分不解:“此话又是何意?我上次……”

      顾淮生打断他:“这药一盒便价值千金,你上次给的钱不过尔尔。”

      晋雪年又失了声,许久后才哑着嗓子道:“恐怕这辈子都还不了公子钱了……”

      “今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顾淮生淡淡地接了句。

      眼见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晋雪年的精神气已经越来越差,脸色苍白,眼皮子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就要合上,顾淮生再顾不得和他磨嘴皮子,上前走到床边,轻轻将搭在他身上的被子掀起。

      被子下的晋雪年未着寸缕,身上到处都是新鲜的鞭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前那套被鞭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已经不见了,身子也已经被清理过,伤口甚至都涂了药,然而全府的人能做到这些已是极限,药并非什么好药,小一些的伤口勉强结了痂,深一些的鞭痕却还在往外渗着血,连带着被褥都湿漉漉的,满是血迹。

      真可谓触目惊心。

      顾淮生捏住被角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彰显了此刻主人心中翻涌的情绪,然而面上仍旧一派平静。他将被褥堆在床脚,打开瓷盒,伸出食指毫不心疼地挖了一大块便往晋雪年身上抹去。

      药膏清凉,碰在伤口上仿佛有魔力似的,将火辣辣的疼痛抽去大半,晋雪年却忍耐似的闭上了眼。

      顾淮生会错意,手下更轻柔了几分,“疼?”

      晋雪年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顾淮生心里生出些许疼惜,低低一叹:“这样厉害的伤,真不知你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屋内静了半晌,晋雪年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其实也只是看着厉害,我能撑过去的……他们不想我死,死了就没意思了,当年户部尚书的公子给我下了一种蛊,我的自愈能力是常人的数倍之多,只要不是致命伤,于我都无大碍……”

      顾淮生沉默片刻,道:“那也很疼吧。”

      “疼?”晋雪年却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疼!疼又算什么呢,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有感受到疼痛时,我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的笑声粗哑难听,然而顾淮生听在耳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仿佛有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反复割着心脏,那种无尽的折磨远比疼痛更令人觉得难受。

      上半身的伤口很快就涂抹完了,顾淮生的手渐渐往下,晋雪年忽然浑身一颤,伸手勒住了他的腕子。

      顾淮生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晋雪年掌心湿漉漉的,他睁开眼,却不看顾淮生,而是垂眼盯着身前某一处,不是很长却很浓密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绪半遮半掩,令人看不真切。他喉结动了动,扣着顾淮生的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我好很多了,接下来的我自己来吧。”

      “好。”

      顾淮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自然地移开目光,将瓷盒放到他掌心,起身往屋外走去。

      身后只有晋雪年急促又隐忍的呼吸声,就在他快要碰到门板时,终于听到晋雪年出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顾淮生背对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出声,晋雪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地道:“你身手不凡,潜入全府定然有所图谋,可是就算你这样帮我,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你身为晋家后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晋家作为百年将门,难道能养出废物来不成,”顾淮生终于出声,淡淡的嗓音如山巅千年不化的积雪,既冷清,又凉薄,“我救你,是因为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至于要你做什么,等你好了之后再说。”

      如今的晋雪年历经多年折磨,心门早已紧闭,一丝撼动的可能也无。他拒绝触摸外界,只想背负着责任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到不得不死的那一天。突如其来的好心只会让他不安,让他怀疑,让他觉得自己在被人可怜,被人施舍,让他觉得不堪,觉得愤怒,想要拒绝,所以顾淮生才会这样说——因为你还有价值,所以我才会救你。

      晋雪年已经病入膏肓,而这句话就像一剂良药,虽然在积年累月的沉疴面前所效甚微,却在此刻成功使他松开了紧绷的神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听到身后之人松了口气,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嘲,顾淮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拉开身前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气越发炎热,渐渐的薛梓奴连屋子都不愿出了,整日抱着凉茶躺在席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顾淮生对他这种懒人行径哭笑不得,却也由着他这么胡来,顶多每日里自己多走几步去他屋子里与他商量曲谱的事。

      眼见还有一个月便是全承恩六十寿辰了,他们的曲子也已几近竣工。顾淮生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实则心里却越来越焦虑——为那封不知何处的先帝遗旨。

      整个西京很少有人知晓,如今皇帝的皇位并非名正言顺,先帝病笃之时,当时还是太子的何泽代理政务,越发不将先帝看在眼里,乖张跋扈,骄奢靡费,本性毕露,甚至还做下强占臣子之妻的荒唐事来。
      先帝见此愈发后悔恼怒,暗暗地把五皇子何懿召回西京,召见了一批忠臣,想让他们扶植五皇子何懿,岂料此举却被何泽知晓,何泽先发制人,将何懿坑杀在郊外猎场中,并且把先帝软禁了起来,先帝无计可施,不过一个多月便郁郁而终。

      然而谁都不知道,先帝在去世前曾留下一道诏书,怒斥何泽荒淫无道,不义不孝不忠,做出弑弟戮父杀君之事。
      当时能见到先帝的只有贴身内侍总管全承恩和孝惠皇后钟氏,先帝只好将此事托付给他们二人,要他们隐忍待发,等日后寻到机会拥立仁厚慈善的皇室子弟做新帝。岂料全承恩这个小人起了贪心,在先帝去世之后便下手杀了钟氏,然后去找何泽,以遗旨为筹码要挟何泽,换得了滔天富贵。

      全承恩以为此事做得隐秘,知晓之人全都已经被灭口,却不知当年孝惠皇后多留了一个心眼,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又帮她以假死为由偷换出宫,这名忠心耿耿的宫女出宫之后便听闻了皇后惨死的消息,更是想要完成皇后遗命,日夜不辍地赶往平国,去寻先帝最疼爱的胞妹平淮长公主求助,而顾淮生便是从平淮长公主那里得到的消息。

      全承恩将遗诏捏在手里,这才让何泽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下手。这封遗诏对全承恩来说可谓比性命还要重要,这样重要的东西,定会放在最为保险的地方。顾淮生多方打探观察,最后圈定了书房、卧室和私库三处地方,然而这三处地方俱是重兵把守,他每夜都换上夜行衣埋伏在外,想要找到机会潜伏进去,可是这么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始终没能有进一步的进展。

      这天晚上,万籁俱静之时,顾淮生时隔七日再次来到了西北角的那栋独院中。

      孤掌难鸣,一人再厉害,力量也终究有限,他算着晋雪年的伤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想着能不能找他帮点小忙。

      谁知到的时候晋雪年竟然不在屋内,他心下诧异,听到后院传来一点动静,于是提气翻上屋顶,借着屋檐的掩护朝下看去。

      只见屋子后面有一小排低矮平房,当初建立之时应当是给仆人住的,如今早就荒废了,野草生得足有成年人那么高。而就在这块荒地中央被人小心地清理出一块平地,上面搭着一个简易粗糙的棚子,木为柱,布为顶,棚下跪着晋雪年。

      他在烧纸钱。

      那些挽纸形如铜币,色如哀雪,纷纷扬扬地落入火堆里,被火舌一卷,眨眼便化为了灰烬。
      纸灰打着旋往上升,碰到棚顶之后才停住,不知打哪个方向来的风一吹,又四散着飘开。

      火在动,纸在动,风在动,唯有跪在火光前的年轻人是静止的。他腰背微微佝偻,整个人都仿佛小了一圈似的,一点都没有之前强撑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股挺拔劲。他的脸藏在火光后,被炙热的空气扭曲得有些不真实,可是顾淮生仍旧能感受到被压在眼底眉梢的哀伤,那些哀伤仿佛有如实质,一圈一圈地勒上顾淮生的喉咙、心脏、血管,让他呼吸变重,心跳几乎停止。

      “谁?!”

      大约是身为将门子弟的敏锐的直觉仍在,晋雪年忽然站起身,满怀警惕地四下打量。顾淮生将满脸的复杂神色仔细收敛好,才拍拍身子站起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见来人是顾淮生,晋雪年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警惕却还没消失:“你怎么来了?”

      顾淮生却答非所问:“你为什么要烧纸钱?”嗓子有些哑,他自己却未发觉。

      晋雪年因为他这个问题微微皱眉,冷冷地道:“这关你什么事。”

      “我没记错的话,你长兄逝于深冬,晋家其他人逝于初春,没有一个日子是和今天对的上号的。”

      这样再三追问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可是此刻的顾淮生心乱如麻,根本顾不上这些。

      晋雪年大概也察觉到了他情绪里的异样,犹豫了下,低声道:“悼念一名故人。”

      顾淮生紧追不放:“是谁?”

      晋雪年终于不耐烦了:“顾公子,如果你来就是想问这些,那还是请回吧。”

      顾淮生却没回避,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是难言的复杂。没等晋雪年继续发作,他喉结上下滑动,吐出一个名字:“何睿。”

      晋雪年浑身一僵,瞳孔骤缩,顾淮生便知晓自己猜对了,他将目光移到还在燃烧的火堆上,黑沉沉的眸子仿佛盛着两簇火苗,能将这十五年的时光一把烧尽。

      这个名字……他原以为自己将在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提起这个名字了。

      “何睿,字怀瑜,先帝次子,大梁二皇子,十五年前大梁式微,被送到后越做质子,一年之后病死异乡,被追封为怀德王,享年一十五岁,”顾淮生嗓音沙哑,“今天就是何睿的忌日。”

      晋雪年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怀疑又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到二皇子殿下的忌日……你难道是他的旧部?不,不会,你直呼殿下姓名,对他无半分敬意,不会是他的旧部。难道你是他的仇敌?”

      顾淮生沉默以对。

      他怎么会忘掉这个日子呢。

      怎么会有人能忘掉自己死去的日子呢?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每一年都有一个人会为自己哀悼。

      “为什么?”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就问了出来,“据我所知,何睿与你并不相熟,他大你六岁,走的时候你才八岁,你为什么会一直记着他,甚至还为他烧纸……”

      晋雪年却只是漠然地瞥了他一眼,眼中的抗拒表现得十分明显。

      顾淮生怔然片刻,终是哂然一笑。

      也是,对现在的晋雪年来说,自己对他多有隐瞒,他又怎么会对自己有问必答呢。

      晋雪年怀念的那个何睿已经死掉了,而自己记忆中的晋雪年也全然不是如今这个饱受折磨的年轻人的模样。

      道一句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罢。

      顾淮生不再追问,而是走到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直着腰跪下,拿起一叠纸钱撒了上去,火星遇纸就燃,眨眼间又升腾起来。

      幸好有棚子挡着,别处的人看不到。

      他生来只跪父母天地,如今这一跪,就当是跪那些过往罢。

      火光越燃越盛,热浪沸腾,顾淮生眼睛被熏得有些疼,忍不住眨了眨。视野渐渐变得模糊,他神思恍惚,一时想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一时又想起如今的血海深仇。

      真是人生如雾亦如梦。

      晋雪年蹙眉定定地看着跪在火堆前的顾淮生,此刻没人看着他,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些许茫然和疑惑,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最后只是跪在了火堆的另一边,与顾淮生一起安静地将剩下的纸钱烧了个干净。

      “如果何睿知道你还惦念着他,每年都给他烧纸钱,他一定会很开心的。”隔着明亮的火光,顾淮生轻轻道。

      “不,”晋雪年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他不会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

      顾淮生愣在原地,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大概是此刻气氛太好,晋雪年看着顾淮生那张被火光模糊了的面孔,竟隐隐产生了一丝熟悉感,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四岁那年,殿下救过我一命,”晋雪年陷入了回忆里,“那年冬猎,父亲将我们兄弟几个都带去了围场,我不小心踩上冰面掉进了水里,是殿下跳下去将我救了上来。”

      顾淮生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不过这件事与他而言太过微不足道,若不是晋雪年此刻提起,他几乎要忘了。

      “我们识于幼时,别于少时,殿下离开的那年我才八岁,”晋雪年怔怔地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火光,眼底闪烁着别人读不懂的情绪,“殿下和大哥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常常来府上寻大哥玩耍,平日里父亲对我们很严厉,只有殿下来的时候才会放任我们去玩,所以我少时最开心的时候便是殿下来访的时候。只是后来我又不希望殿下来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
      “我年纪小,不会说话,那时候能做的事就是站在一旁看着大家。但是殿下不一样,他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看到我一个人在旁边,会主动来和我说话。”

      顾淮生哑然,晋雪年说的事,其实他都不太记得了,那时候会主动和晋雪年说话,大概也只是自己性格使然,不愿意气氛太冷所以随口说的无心之言罢……

      他不知道自己在晋雪年的记忆里居然这样好,好到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殿下喜爱吃甜食,有一次我无意中尝到厨娘做的高粱饴,觉得殿下一定很喜欢吃,于是偷偷跟着厨娘学了好几天,最后总算成功做了出来,而就在那时候,大梁战败,先帝将二皇子送去后越做质子,大家聚在一起为他送行,我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只能悄悄把饴糖塞到他的行囊里,”晋雪年微微仰起头,瘦削的下巴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孤零零地看着天空,“可惜了,我还想等他回来亲口问一问的,也不知道他吃到了没,好不好吃,知不知道是我做的……”

      顾淮生看着他,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震惊、愧疚、动容等种种情绪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咬了咬舌尖,刺痛将血液里沸腾的陌生冲动狠狠压了回去,半晌后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复道:“他肯定吃到了,很好吃,如果他知道是你做的,一定会很感激你。”

      很感激。

      最难熬的那个夜晚,周身是腐烂的尸体发出的恶臭味,乌鸦和野狗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等着他彻底断气,而那时舌尖上传来的微微发苦的甜意,却让他迸发出了最后的求生意志。

      糖已经变了质,然而却是他吃过的最甜的糖。

  •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再三章内就把晋小年救出来(握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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