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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辛融回忆录/三,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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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融回忆录/三,爱情。
我这一生充满了悲哀和迷茫.我一直试图明白我活这一生的意义,然而我辗转不觅,至今也仍是未觅.
既然不觅,那就自觉定义吧.我如是想.
我想,我不惜忍受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的悲哀和迷茫,也许就是为了永无止境地怀念那曾有过的片刻欢乐和安宁.
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与辛融纠缠不清,为了如此恨他,又那样爱他.
我一直觉得,我和辛融之间就好像有种宿命的味道.不然,何以在千万人海的上海,四年了,我也未曾遇到他,却偏偏在我即将离开上海的最后一天,又与他偶然相逢在火车与硝烟之间?
上海真的是个外来人难以想象的城市.这里交织着动乱与和平,富有与贫穷,烟花的声响时常与枪声同鸣,文明的青年们与古老的长者共舞......
四年了,我已记不清到底发生过多少次混乱和恐慌,也记不清有多少本来在我身边出没的人悄悄地消失了,记不清听见过多少口号,记不清追求过多少理想......
然而,我一向是个旁观者.
我看着周围的同龄人热情而奔放,他们追求,他们歌唱.
他们说中国的出路在哪里,他们说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洗干净中国,他们说他们愿意死.
1923年的上海有无数种声音在呼喊.
然而,我一向是个倾听者.
我也年轻着,我深切地喜欢着这样的青年们.所以,偶尔的时候,我也会有为他们呼喊一声助威的冲动,虽然明知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的渺小.
我并不是有理想的人.多年以来,我也从未有过这些虚假的东西.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只想安宁地生活着.
他们说要拯救中国.我能拯救谁?
我尚且不能拯救我自己.
我的热血是早已冷却的,早到从它才刚开始流动的时候.
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是我一生中学到东西最多的一段日子,我终于懂得了思考,懂得了无知与悲哀,懂得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但是这种觉醒,只带给我痛苦.它将我唤醒,再唤醒,逼迫我更真切地面对苦痛和羞愧.
有时候我宁愿沉睡,懵懵懂懂地生,懵懵懂懂地死,难得懵懂.纵然被文明人觉得可悲,但至少本人是不会觉得痛苦的.
更多的时候,我麻木地看着别人的舍生赴死,前赴后继的人总不会死光的.我只能嫉妒并且怨恨,我非但不敢恨,而且也不敢爱.
父死母离之后,我奔赴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艰苦谋生.这其中的辛酸,悲苦,孤立无援,又怎么说得出来?
住进大学,终于有了落脚地,钱收得也不贵.以为从此得了安宁,不想时代动荡,大学更动荡.
先是发生了几回学生罢课,为得什么缘由我也不甚清楚;之后又有教师罢课,这个原因我倒记得分外清楚,是因为教育当局拖欠薪俸,教师们联合要钱,说是不发薪水就不复课.
然后有几通枪响,学生死了几个,当天报纸就发出来,说学生暴动,教师在幕后,还有指责教师一手拿课本一手要钱,是侮辱了为人师者高尚的职业道德;再然后是互相骂,这边联合一群人,那边组成一个队,天天在报纸上你来我往地对骂,精力是极旺盛的.
后来有名人参与,骂得愈渐厉害了,声势也骂出来了.
□□,胡适,鲁迅,徐志摩......联合谁,指责谁,也不是长久不变的.
有名人引头,便连没名的人也活跃起来.政见或意见不同,时常要闹到报纸上争论指责.
这场谩骂从我到上海那一天就已经存在,直到多年后我离开上海时,风头也仍未减弱.
感激这场谩骂,感激这场各种思潮激烈碰撞,融合和排斥的争论战争,它终将交汇出更为广阔的波澜.
我被动地展转其中,彷佛于无声处听惊雷,苦苦寻觅或是蓦然回首,眼前的人和事变得不甚分明了,不知该相信什么,不知当何去何从,似乎离所谓的"真谛"近了,却反而更加迷茫,找不到出路.
甚至于我对辛融的恨也渐渐地被淡忘,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我想,倘若我现在生活在天堂,我也许就不会恨他.然而,我的四处奔波,我的孤立无援,我的苟且偷生,一面令我厌恶我自己,也令我一直记住了怨恨.
我的怨恨辛融,岂非也和母亲的极相似,并非全因为他杀死了我亲爱的父亲,更多的是因为他破坏了我曾经衣食无忧的好生活.
一个人一旦觉醒了,便无法再让自己不思考.
麻木,懵懂,这些都曾是保护我情感的外壳,现在都成了我所憎恶的人性的毒疮.
我对自己说:我还年轻,我要重新来活.
我想:我要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懦弱的性情,我要用年轻的身体和年轻的心去看明天的日出.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吧,重新开始去.
我买了火车票去北平.
我变卖了全部的旧家具,折换成现银,尽量地少带了货物,只想轻装上阵.我想随时随地都用了年轻的面孔去看所有的一切,我想自己终于能够认为自己重生.
在来回涌动的人流中,我即将再次踏上奔途.
老式火车头喷出的硝烟慢慢地腾起,我迎着硝烟前进.我的对面,辛融便逆着硝烟而来.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们几乎同时止步.
四年了,漫长的日夜晨昏,我们音讯全绝,却在这将要各奔东西的最后片刻,忽然间直面对彼此.这就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他的心里是何种感受,我只知道我恍惚间忆起童年了.
我看着他的面孔,心中十分局促,我一时说不出话.
"是你"他仅局促了片刻,便回复了从容,对我微笑,叫出我的名字,就如在儿时一般:"方华."
我也想叫出他的名字,却总感觉咽喉被什么哽住了,眼睛渐渐变得十分沉重,里面似乎有液体就要涌出来.我喊不出他的名字.
我曾经那样的恨过他,然而此时此地,我却全然忘记了那种仇恨的感觉.
久别重逢的欣喜,长久以来的思念,我泫然欲泣.
我想大笑,我又想大哭.笑出我的喜悦,哭尽我的悲痛,将我满腔的爱与恨点燃在他的面前.我几乎想扑过去,狠狠地抱住他,同时狠狠咬下他身上一块肉来.
我的爱与恨何其懦弱,却又何其强烈!
其实我是一直以为他亏欠于我的,他却并不这么想.证据便是这之后的许多年,他也从不曾向我道歉.
"我不是个会替别人着想的人."他对我这样说过,"我从来欠别人的东西,也不想有人欠我的."
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我知道的.
我后来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他,我怎么会不知道?
在我喜欢过他之后,我又爱了他.
我是从何时开始了爱他的呢?从他死去之后,我曾一度痴痴地坐在一座废弃的荒园里,看着周围繁盛的野草,无数昆虫从其中生出;看着太阳东升西落,遵循永久不变的运行轨道.
每到这时,我总是惊喜于看到蒲公英或任何近似于蒲公英和烟花的东西.因为它们总是令我怀念起那个夜晚,那黑夜中的烟火,一闪即逝,不复重来.
那就是我和辛融重逢那一天的夜里.
重逢时,辛融正值窘境,生活十分艰难.后来才听他说起,四年来他辗转成都,西安,兰州,北平,之后才南下,到太原,徐州和郑州也都去过,近日才来到上海.
他的颠簸流离无疑比我要辛酸得多.
他的穷困我从他的衣衫上便看出了.我有些发窘.
目睹别人的穷窘,多少总避免不了被敏感地认为带了嘲讽的笑的嫌疑.倘若我穷窘不堪,我必定不想遇见熟识的老乡,更何况是至为亲近的朋友.
然而辛融全没有所谓的这些,他满怀自信,神色一直是奕奕的,态度很温和.
他是用年轻的面孔和年轻的心面对着我的.
"你是要离开上海,还是你刚到上海?"他看到了我手里提着的行李.
"我......"我忽然不想再说走的事了.
他看出我不想说,便立即转开了话题."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他请我吃了路边的混沌,很小的瓷碗装一碗,并不很好吃,只是价钱不贵.
我们一边吃,也就一边寒暄了几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们聊得还算愉快.
忽然说到现今的中国了,都不免有些伤心.
这样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