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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七节 ...

  •   第七节

      温珩并没有回答叶骏那“究竟为何不能说”的问题。
      直至温珩派出的人一拨拨地回来,这问题的答案,也就无须温珩再多说。
      七县采回的米样,全部是污过的米。有的,根本还有着虫的残体。只不过并没人觉得不妥---米有米虫,本也常事,常人百姓也辨不出这虫与寻常米虫的区别,大灾之年,又岂会挑剔?
      温珩即刻让府衙官差全部去往各重灾县,将如今州府所有余粮一粒不留地带上,分发七县瘟疫患者隔离医治之所,即刻替换所领县府赈灾米粮。
      又急令二十余郎中,赶赴各领虫污米的重灾县,即刻停原用方,改温和疏通,养元补气的支持之方。
      方掌院与太医院几名太医,亲自开始配药,而一位因照顾病人染疾的郎中,自愿试验新方。
      近日头偏西时,另一拨温珩派出的人,带了各县接粮官,接粮册来,分别问话,查看。
      所有接粮官答的均是,接粮时已发现米有虫蚀,但虫已尽死,且总量符合,便未作异议。只一老粮官谨慎,把此情形记录在了接粮帐册上面。温珩对书法笔迹等正是行家,看了帐册,确定确实为多日前所记录,绝无造假。遂亲问老粮官,米有虫本常事,为何特别记录?
      老粮官答:米生虫虽常事,但米中虫皆死,无一活虫,却担心中途有污。因担心,曾以米饲乌鸦鸟雀,见鸟乌无害,才放了粮 。
      温珩同叶骏核对得知:这老粮官所在县---益县,病患病情虽有反复,却并无一人死亡,甚奇,再问,才得知这老粮官家代代操此业,于管粮自有一套法门。譬如他所管益县粮仓米,都定时查检,且每接赈灾粮米,因长途运送,难免受蚀受污,于是接粮后必先行涤米:用煮过数味药材的老法洗涤数次再晒干,方才用的。
      温珩向老粮官拜倒,
      “老先生博识谨慎,立此大功!”
      老粮官吓得连连摆手回礼,惶恐道,
      “老儿连大字都不识得多少,咋能叫什么先生!”
      一旁叶骏也是向他行礼,
      “若只圣人言倒背如流却不识稼穑者才能称先生----先生二字,可真不是什么好称号了!还要请先生将那洗涤古法,教与叶骏!”
      “叶大夫若不嫌弃粗鄙,老儿即过后便带叶大夫去采药。老儿写不全那些字,也不大知道大名儿---但就在十里外的林子里,都尽有!这是此地传了不知多久的洗米老方了。俺家从曾祖父起就做看粮库的差使,朝代换了,差使却没换过,日日就是对着粮米,能想的就是怎样防虫防蛀防霉。俺爹说这代代传下来,虽不是啥大事业,人人离不开粮,粮若不好,人便好不了了。”
      “这便就是当其责而谋其事…何用背圣人书?又多少人背了圣人书,而不行其中道理呢。”
      温珩不由得心中慨叹,此时却还由不得慨叹---这老粮官后一句话,却正正击中了他心中隐约猜测的最大恐惧。但听那老粮官道,
      “还有一事老儿当时猜,当是同这虫蚀米相关?”
      “何事?”
      “这赈灾的米,不是咱这地产的米---却也不是从前赈灾米见惯的---产米大省,苏常,湖广等地的米,倒象是关外辽东往北地带的米。辽东米,老儿只在多年前,那还是定国公爷打北寇,征运粮官,老儿当时在十六,被征去管粮,见识过丰城所产的米,却比江南米,直隶米都要粒圆饱满,做成饭,更黏糯可口。后听当地人说,那边寒,稻只熟一季,不像这边,长得慢,也金贵,卖得比江南米贵。老儿这回猜想,怕是---这北地米是进贡到京里给大人们吃的,因生了虫,压下了,所以发到灾区来?可说是丰城米,也又不全一样,倒更象关外米。当初也见识过,可关外的米,咋能成了赈灾米梁?”

      关外米,何能成了赈灾米粮?
      温珩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这答案委实太心惊,太可怕了。让他一时之间,实不敢,不想,不愿去承认。
      再不敢不想不愿,事以至此,再染虫疾的患者要尽力施救,灾民要安抚,净米要筹集,叶骏要保全,而这一个阴森森地在疫区聚起---目的却是指沈洛川而终归会层层叠叠地缠住宁轩的黑瘴,眼见难解----却是要竭尽全力地解开。人在其职而当谋其事,他温珩便是此地的决策之人,请示宁轩已来不及---宁轩如今的身子,经这数月朝堂上下阴风冷雨中的谋算,战场上下明刀明枪的拼杀,外有敌寇,内有政敌,天予灾祸,他殚精竭智,左支右拙,面上那淡净的雍容似带着光般让北六城百姓终于安家耕作,但他却知道,便自宁轩着龙袍挂金甲掷出那柄天子剑刺入狼头救了狼口下的枝子,那位走过无数死局的东宫太子----他已近油尽灯枯了。
      才是从修罗场走出,便要担几十万人吃穿之责,他是再禁不起这样一场……怕是由最上者,授意的雾障了。
      最后一拨温珩派到自家田庄的人,带了消息回来,把全庄余粮集齐,只有十石,把全庄所有现银,银票买了粮,买了五十石,这六十石粮,已经由吕将军派了一百兵士护送过来,再有一个时辰便到;用房契,去抵押,县里大户共可借到六十石,在多也无粮可借;用全部田契,再到临县借,可再借到三百石,过几日陆续可到。

      若先顾七重灾区的瘟疫患者,今晚到的六十石粮食,够一千五百患者吃大约五日,顾及所有照顾患者,染病可能最高的郎中,喂药洗涤处理便池的工人,便是够吃三日。而后续所到的三百六十石粮食,可供给疫所医,工,患共半月余。
      有了这数字,温珩再命赵启明,将密室所藏温行远书明“留与我儿子瑜”的数百年前能手匠人的文房四宝,秦汉两代的玉,三朝前那位皇上的书法,以及温行远亲书的那封‘字嘱吾儿’,乃至温府老公爷的三把战刀,全部送由三大古董行拍卖,募药防疫,酬粮赈灾!
      赵启明吓了一跳,此时连那老粮官都跪下来,
      “原来竟是老公爷后人----但温府上两代皆已为国捐躯,温三郎虽被朝廷降罪削温姓出宗庙----这直隶的农人,谁却不知他是爱民的好官!为降民赋而提官家宗室兼田之赋税才得了罪过!此地百姓受三郎恩惠最多,却怎能让少爷倾家荡产,连先人遗物都卖了去地….赈灾?!”
      温珩扶起他来,
      “不过身外物---温珩自幼,既是罪臣子,却是…布衣长大,这些东西,说它一件值百石粮食,那也是在富贵盛世。吃不得,用不得,锦上添花的金贵而已。至于先人遗物----温珩无缘能见祖父与父亲,其实---并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等样人。倒是自少年时得我大辰太子亲自教诲,以仁义爱民之道教之。太子言,我父是他先生,是教他这般治国爱民肩担天下的先生,我父若真如此,若他在此处,必然全力以赴为救百姓。我身为亲子,又奉太子令决策此地,便是为子为徒双重-----留遗物何如承遗志?!”
      遂立命知府,接到粮食,立送往各重灾县疫所;令老粮官把洗米古法,带叶骏上山采药,由叶骏甄别记录,验证调方后,教各郎中配治,再调遣府衙,县衙所有人力,洗涤虫污之米。备净米不能供所有人食用之需。
      到暮色降,温珩派出的最后两人回来,却不敢在众人前汇报。温珩只说,就在此报----如今,此间已无外人,也再没什么值得瞒----有什么,在此讲!
      一人跪倒伏地道,
      “将军---已经查清,这批赈灾米,是从….从北疆来的……说是……说是奉了太子令,拿这批米,和原本户部赈灾的米,调换了,说是…说是,太子说,北疆…抗敌是头等大事,米为虫蚀,不得给将士吃了,把虫蚀的米,从前线下来,调换了户部赈灾的米。如今赈灾米粮应该已运到北疆,都是有户部封印可查的!”

      内堂很静。

      报信的兵士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温珩身上。

      温珩有半晌没有言语,垂着眼睑,脸上是人皮面具,而眸子,又完全被浓密的睫,遮得窥不见分毫。

      而后,完全是同时——-叶骏和温珩同时开口。

      温珩说的是——“不可能。”
      而叶骏说的是“不对。”

      温珩目光倏然投向叶骏。

      叶骏环视周围,“最先一批患者出现状况反复,是在十七日前。我已经讲过,此虫危害人体的是虫卵,虫卵入胃,入肠,入血,再入肝,栖于肝内,影响肝脏解药毒之功,又同疫病之毒共伤肝脏,才造成衰竭,出血,后取人命。那么若十七日前症状首发,那至少是十九日前食入虫蚀米——-请问,”他转向老粮官,

      “老人家可记得第一批虫蚀米是何日入仓?”

      “十日前。”老粮官笃定地答,“这里也有记录。我记得清楚,只有十日前的那批开始是虫蚀过的关外米。再之前的,是未被虫蚀的湖广米。”

      “十八九日前便有患者食入虫蚀米而病情转恶,显然是在虫蚀米之前,虫,已到了此地。这就怪了。此虫非寻常米虫,显更绝非属于此地,若是突发虫害,更应一县染而各县皆难逃,不可能只染重灾县米。但——却只有领赈灾粮的重灾县,偏偏是在虫蚀米运到之前,先染了虫!这倒真是奇了。”

      温珩望着叶骏,眸中闪亮,而后却闪过寒色。

      他冲吴西岭道,

      “叶大夫不知这虫的原委——-吴先生听到此,却该应已是猜到?”

      吴西岭额头冷汗,喃喃道,“难道是…”

      “还有什么可不信——真好手段!”温珩随即冲吴西岭,“请吴先生自您所带三千人中,即刻选一百功夫最好,日夜兼程,直奔直隶,开封两调粮司,把所有过手户部拨西疆,户部拨灾区粮食的官吏,全部锁来,一个也不能少!所有文书帐册,俱都带来,一册也不能缺!——-吴先生,此实有生死存亡的干系,不比北疆战事疑惑灾区疫情轻松。拜托吴先生。”

      “晓得了!”吴西岭迅速出门,点人出发。

      温珩随即又对那返回报信的兵士道,你等立刻赶回田庄,让吕将军即刻星夜赶到天山,求见我师傅鹤阳真人亲自出马,便说此事徒儿实在只有此一法或可过关,请他老人家立刻将章先生所有门下弟子全部拿了——尤其是三弟子万乘。天涯海角,也得拿了来。

      说这他将贴身玉佩交与这兵士,又吩咐他,让田庄内,从北疆带来的所有人马,立刻集合,披全副甲,打太子令旗,飞速赶到衮州城,有人拦阻,立杀无赦!

      兵士领命往田庄去。

      待这兵士也离开,温珩招手找来六个从北疆,经历几番生死,血里火里滚出来随自己,精选来此的亲兵,看看叶骏,对这六人道,

      “你们六人,现在立刻护送叶大夫去北疆。”

      “为何要我离开?”叶骏瞪大眼睛,“我怎能走?瘟疫未除……”

      “既然已找清原因,就瘟疫而言,此方并未失效,只需要照方煎服;而对这虫——我坦白告诉你,这是出自唐门,恐怕唐门门下比叶大夫更知……”

      “不会!”叶骏坚定答,“虽然此虫是经过唐门炮制,但说了多次——伤人的不是毒素,而是虫卵。这同唐门并无关系,而是治病,调理患者身子…….”

      “那你也并不需要在此。此虫入体之害,你目前也无解法。”

      “我在此可以慢慢研究。魔兄,我知你是为我。确实,我身为开方,验尸,给定论之人,无论以毒虫害灾民的人是谁,他们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我叶骏都是风口浪尖,怕被人利用挟持,怕被人利用不成栽赃陷害背黑锅。但也正因我是一切见证患者病势变化的关键人,解释这病理医理药理的关键人,怎可不在!我若不在,你如何对人分说?”

      温珩望住叶骏,似是想要将他容颜便即刻在心里般——良久,只对着他,再度摘下脸上面具,以真面对他。

      “骏儿…我便随….他如此叫你。听话,即刻赶往北疆。此地我自有应付法。若说治病救人,那虫和感染虫卵的人,北疆也有,你但可尝试治病救人。”

      “我…”

      “你…不想见他?”

      这几个字,便如魔咒,让叶骏愣怔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北疆,自会明白这虫的来龙去脉,如此聪明,就也会明白这场构陷。你…也能间着你惦记的容颜。君淮先生——他曾化名骆淮,也在北疆处理尸疫。温珩还有一事相托——见到君先生,和他一起,给一人诊病治病。”

      他说着抬手,轻轻抚了下叶骏头发,

      “去吧。一路向北,不必担心此间——-既知道我便是魔将军,此间事,何能难我。”

      他轻轻一推他,示意那六人立刻护他北行,到了门口,看他们上了车,叶骏却还是不舍地回头,

      “魔兄…”

      温珩极低声地道,
      “我是世人心中战魔——-不过,你记住,我名温珩,字子瑜,我…并不喜欢杀人。”

      说罢,他一把将叶骏推入车中,甩袖挥鞭,看着马车在暮色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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