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灰少年》紫矜

3、曾经有位布莱克先生

　　003曾经有位布莱克先生

　　此时此刻，树枝听到艾文的话顿了顿，问：“你的家人又欺负你了吗？”

　　虽然这几天都呆在这个有些无聊的雪原边上，偶尔艾文来看看他也不会跟他说太多家里的事，可是仙度瑞拉在到达那个家的第一天已经充分见识到了艾文的家人对他的态度。精灵是富有想象力的生物，因此他完全能够幻想出来艾文在那个家庭有了些什么遭遇。

　　艾文正想说话，就听到身后有个喘气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就见他的父亲气喘吁吁地拨开一旁斜伸出来的树枝，掸落身上的雪花，有些踉踉跄跄地走来。
　　“艾文……你果然在这儿！”他的父亲单手叉着腰，喘着气连话都要说不清了。
　　艾文站了起来，侧过身，沉默了几秒，说道：“爸爸，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噢……因为你的母亲让我今天早点回来，”艾文的父亲约翰拿下头顶上的帽子拍了拍，“大概是想让我看看你大姐二姐的礼服如何，挺不错的，很漂亮，不是吗？”
　　艾文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重新将帽子戴上，老男人面露尴尬。他看了看艾文，游移了下目光，最终像是终于做好了准备似的叹了口气，说道：“艾文，你不该那么粗鲁地对待你的姐姐，你可是个男子汉。”
　　“不，”艾文轻声回答，“我活得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
　　约翰被这回答噎住了，几秒没说上话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的语气有些责怪。
　　艾文重新蹲了下来，背对着他的父亲。

　　老男人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他在原地僵硬地站了会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艾文！”
　　见艾文始终不理会他，约翰打算绕到他的面前去。
　　可就在他要踏上去的那一瞬间，艾文猛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上。
　　约翰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愤怒地说：“你差点踩到了！”
　　约翰一愣，看了看那插着根树枝的地方，终于想了起来——大概是被雪覆盖住完全看不出差别的缘故，他刚才都忘了这里是他前妻的坟头了。
　　对的，这是他和艾文一起为他美丽的前妻埋葬的地方。
　　艾文经常会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瑟琳娜她们知道这里有着约翰的前妻，艾文的母亲，却不愿意往这边来，因为她们会害怕，这也正常，约翰心想着——而艾文一旦来这儿，绝对是来见他的母亲的。每次他站着或者坐着的地方旁边，便是他母亲沉睡的地方。
　　“抱歉……”约翰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艾文瞪着他，拳头捏得紧紧的。

　　约翰有些无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变成这样了呢？
　　他知道艾文在瑟琳娜他们进来后受了些苦，可是他一直认为艾文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总是女孩子容易吃亏，他不可能委屈女孩子，只能委屈委屈艾文了。
　　可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努力地赚钱，等到再过段时间，他们预计就可以搬到更接近王宫的地方去了。他们会有一间更大的屋子，艾文再也不用睡在堂厅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艾文为什么就是等不了呢？
　　艾文怎么会从从前那个可爱的，乖巧的，活泼的小男孩，变成了如今这么暴躁易怒的少年？
　　艾文看着自己父亲脸上复杂的神色，心始终是冷的。

　　“说吧，父亲，你来找我做什么？”他低声问。
　　“……你误会塞西塔了，她拿剪刀是觉得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剪了。”
　　“所以和诺娃两个人抓住了我的脚，什么都不问就要来剪我的头发？”艾文面无表情地问。
　　“……你的头发确实该剪了，”约翰顿了顿，说道，“这样像个女孩子。”
　　“像个女孩子？”艾文讽笑，“是比塞西塔和诺娃那两个人更像个女孩子吗？”
　　约翰生气道：“这可不是什么该得意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布莱克先生的那件事，你还想闹同样的笑话吗？”
　　“当然记得，布莱克先生原先想向塞西塔求婚，结果最后却是向我求了婚，不是吗？要闹笑话也是那个男人自己的笑话而已，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约翰气结，“你是个男孩子！”
　　“得了吧，父亲，别说这些了，”一阵冷风卷着雪花吹来，扬起了艾文已经长到肩胛骨的头发，发尾层次不齐，毛糙地像稻草边儿，像是被扯断了似的，“其实你已经带着剪刀来了吧？”
　　约翰一僵。
　　“给我吧。”艾文伸出了手。
　　“艾文……”约翰蹙眉。
　　“你不是想替她们剪了我的头发吗？你说的没错，我该剪头发了。”艾文的神色很平静。

　　约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艾文确实该剪头发了，约翰在心底告诉自己。
　　艾文上一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有两年左右了，一个男孩子，当然应该在这个时候剪头发了。
　　约翰如此想着，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了那把剪刀，沉默着递给了艾文。

　　艾文看着他，一把抓起背后的头发，干脆利落地一刀剪下。
　　那“咔擦”的一声，没由来地让约翰抖了一下。

　　艾文的长相遗传了他的母亲，带着点柔性的美。
　　他的肤色很白皙，脸也很小巧。眼睛是映衬着晴空的海水般的深蓝色，头发是圣洁的金灿色。
　　艾文如今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各方面特征已经凸显了出来，可是比起其他的男孩子并不算明显。若是站在稍远的地方不仔细地看，留着长发的艾文，真的很像他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而如今一剪落下，他的头发只到他的下巴边，发尾也是长长短短，挤在了一块儿。
　　约翰有些恍惚。
　　他方才有一瞬间觉得艾文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柔光，那层光给他施加了魔法般的幻觉，他隐约看到了前妻的身影。他想起过去前妻穿着朴素却又美丽大方的长裙，站在树荫下，双手握住放在身前，望着自己温柔地笑着的模样。
　　可是当那些金色发丝纷纷扬扬落下，那层光也迅速地褪去。

　　站在他面前的依旧只是他的儿子艾文。而艾文的眼睛虽然是和他前妻一样的深蓝色，却没有那层温柔知性的光芒，只有看不见底的沉郁。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
　　不对，不对，一切都不对。
　　约翰在心中吼叫着，现实中却发不出声音来。
　　因为已经迟了。
　　从七年前开始就不对了，直至如今，一切都已经迟了。
　　于是他只能沉默地收回艾文递过来的剪刀，红了眼眶，再也没敢看自己的儿子一眼，移开目光调头离开。

　　“……你没事吧，艾文？”仙度瑞拉小心翼翼地出声。
　　“只是一把头发而已。”艾文轻声说着，重新在雪地上坐下。屁股下面全是他的金色碎发。
　　“我……我帮你把头发修修吧，你的手艺可真差。”树枝如此说着，空中出现了一把剪刀。
　　剪刀仿佛是被一位优秀的理发师操控着似的，“咔擦”“咔擦”朝着艾文的发尾剪去，更多细细碎碎的头发掉落下来。
　　“话说，你把你大姐的未婚夫给抢过来了是真的？”仙度瑞拉在照顾艾文心情的同时也忍不住八卦。
　　“什么未婚夫，”艾文嗤笑，“塞西塔根本看不上那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的家族也是经商的，最多只比我们家稍微富裕一点，可我大姐的目标可远着呢，她想要嫁的是贵族人家。”

　　可没想到她看不上的男人竟然敢让她难堪——抛弃了她，竟转而奔向她的弟弟？她那穿着灰溜溜的衣服，脏兮兮的，被她欺负看不起的弟弟？！
　　艾文始终记得塞西塔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
　　尽管事情发生的当时艾文自己也挺错愕的，之后他还被瑟琳娜各种找茬虐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不得不说，看到塞西塔疯狂的那一瞬间艾文爽快得厉害。

　　“哇塞，”仙度瑞拉感叹，“你可是被男人看上了诶，你自己不觉得尴尬吗？”
　　“尴尬？我早就不认识这个字眼了。”艾文不以为意。而也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那母女三人会这么针对他。若是害怕他在他父亲死后继承所有的财产，她们大可以放他独立，就像艾文那时想做木工学徒一样——她们应该明白他无意和她们争夺财产。可她们并没有那么做——她们找帮手把他抓了回来，把他关在家里，不准他出去外面的世界——只是单纯为了不让他好过罢了。
　　而当那个叫布莱克的人出现之后，艾文才知道那无端的敌意来源于什么，曾经偷听到的对话让他感到吃惊和可笑。
　　那母女三人竟然是因为他的外貌才如此敌视他。他甚至听到塞西塔在暗地里叫他“狐狸精”！
　　因此，尴尬什么的都去见鬼吧！
　　“只要能让她们难受，我就觉得舒服！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不择手段地把那个哈瑞斯王子抢过来，让他们嫉妒愤怒到发疯！如果王子能够接受男人的话，我现在就会这么做！”
　　艾文阴暗地幻想过那个画面，简直爽快到不行。他甚至沉浸在那个梦中不愿意醒来了。他觉得他的心理真的已经有点稍稍脱离正常轨道了，大概。

　　“你真的这么想的啊？”仙度瑞拉问。
　　“当然。”艾文脸上写着“这还用问”。

　　当天晚上，艾文没有回去。

　　雪原上没有任何活物，周围是黑漆漆的树林。原本应该是空荡寂静到会让人感到害怕的环境，却让艾文无比地安心。
　　对他来说，有着炉火的地方不代表一定温暖，有着人的地方不代表一定和乐融融。
　　只要知道还有一个精灵陪着他，他就不会寂寞害怕。更不用说仙度瑞拉还会给他一顿足够饱腹的晚餐，和一个温暖的环境——这可比他那继母给他的要好多了。

　　这三天下来，仙度瑞拉的法力也恢复了一点，证据就是他能够化身人形的时间更长了。
　　艾文问过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仙度瑞拉说，树枝其实是他的原型，任何精灵在受重伤需要自我保护的时候，都会自动地变回到原型以保存仅剩的力量。
　　“有谁能够伤害你？你不是精灵吗？”艾文纳闷。
　　“既然有精灵，你也该想到还会有其他超自然的生物啦！”男孩坐在艾文的面前，手舞足蹈地愤怒道，“伤害我的是一个巫女！一个可恶的巫女！”
　　“真正的老巫婆？！”艾文吃惊。
　　“没错！”仙度瑞拉愤愤，“那个巫女正在研究精灵的力量，所以到处袭击精灵绑架他们！如果不是我侥幸逃跑，掉进了那个榛树丛中让她找不出来了，这个时候我说不定已经变成一锅汤了！”
　　“……”艾文咽了咽口水。
　　那可是对任何人类而言都陌生无比的世界。
　　“所以我必须快点恢复力量，没有力量的话，就没办法联系上其他的精灵。我在这儿的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精灵被那个老巫女给迫害走了！”
　　艾文问：“那你还要多久才能彻底恢复呢？”
　　“不知道，”仙度瑞拉顿了顿，又用余光瞄了艾文一眼，小声嘟哝道，“其实是有捷径的。”
　　可是艾文没听清楚。
　　当他问“你刚说了什么”的时候，仙度瑞拉已经变回成树枝了。
　　树枝只回答：“没什么。”

　　艾文在雪地上睡下来了。
　　仙度瑞拉始终帮他维持着身体边上的温度，因此即使是睡在雪地上，艾文也感觉和睡在床上一样，非常舒服。
　　雪层变成了毯子，又软又暖，因此艾文很快就睡着了。

　　精灵是不需要睡眠的。
　　仙度瑞拉站在雪地里，始终看着艾文。艾文睡觉时手脚都蜷缩了起来，看起来很乖巧，可联想到他的经历，仙度瑞拉又为他感到心酸。
　　艾文曾不经意间提起过，他说自己很“懦弱”，所以才会没有勇气赌一次，彻底地脱离这样的生活。
　　可是仙度瑞拉觉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没有这样的勇气，也不是什么值得鄙视的事情。艾文什么都没有，而他的一切根源都在这个地方。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要抛下一切离开，拼命地活下去，即使想想也是有些可怕的。
　　而呆在这个家里，呆在这个有亲生父亲的家里，或许状况会慢慢改变——仙度瑞拉不知道艾文曾经是否有过这样的想法，大概就算真的有过，现在也已经消失了。

　　——整整一个夜晚，竟然真的没有家人出来找他。
　　他的父亲也是。

　　半夜的时候，天空再次下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还刮着风。
　　仙度瑞拉为艾文挡住了风，却没有阻止雪花下落。

　　下吧，下吧。
　　当薄雪一层一层覆盖，他会让那雪变得和艾文身下的雪地一样温暖。那是他与大自然一道为这个男孩做的被子。
　　——安心睡吧，艾文。
　　——请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然后，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会努力实现你心中真正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