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妖·锦鲤》冷烛幽幽

3、湖中骄纵鲤世子 海里初醒一尾鱼

　　酒气消散，赤泫在凉爽清冽的井水里醒来。

　　洛川这酒味甘易醉，梦得香香甜甜，醒来倒也干脆。

　　本来想在紫菱珍贝中舒舒服服泡个十天半个月，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呢？

　　“活的，还活的！”

　　一抬头，正对上呆画师瞪得大大的眼。

　　赤泫一个激灵，猛地窜跳起，当即甩了那书生一头水。

　　哪里有紫菱花珍贝，自己竟然睡在一直粗糙破旧的大木桶里！

　　破屋子里到处有画，除了穷画师之外不见旁人。

　　“刚醒过来，还挺精神。”呆画师咧嘴笑开。

　　从残存的记忆碎片中挑挑拣拣，慢慢拼凑出呆画师的名字。

　　顾……子溪？

　　想起来了，奇怪的画师画着奇怪的画。

　　赤泫一头闷到桶底，心说麻烦啊好生麻烦，偏偏醉在此地，只得等呆画师出去后再化人形离开。

　　洛湖水中有精怪。常说人分三六九等，精怪自然也有差别。要说金贵，在洛湖里哪有其他妖族比得上鲤族呢？湖王红鲤一族由来已久根基深厚，体态优雅闪鳞华丽，令其他鱼类欣羡不已。王世子赤泫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周身的红鳞如火烧般通透熠熠发亮，照得湖中众多妙龄女妖们脸上红霞迭飞。

　　因此打出生起赤泫一直犹如洛湖明珠，享尽众妖追捧，犹为心浮气傲。

　　什么都要用最好的最花哨的，床要睡紫菱花纹的珍珠贝，桌案是光洁剔透黄玉灵石，灯柱用灿灿红珊瑚，墙上嵌满绚彩流光黑珍珠。虾兵蟹将会第一时间把洛湖中的宝贝呈给赤泫，赤泫所携佩剑据说是人间的帝王微服游历时遗落在湖中，上头还沾着龙气哩。

　　赤泫曾幻化人形在洛湖边游玩。远远看去红袍异常显眼，走进点看英姿俊朗，令人再也移不开眼，不知道留下多少段轶闻，拆散了多少对湖边闲逛的情侣。

　　父亲鲤王多次告诫他，莫要去扰乱人间，扯断红线的罪业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啊。

　　“孩儿未曾与人间女子说过一句情话，何来的罪业？若是扯得断的红线，早晚也得断，是劫来得早，怎能说是我害他们？”

　　鲤王很生气，但无计可施。想想亲族家与赤泫同龄的孩子们几乎都是玩在一起，常常一群人出游，只有赤泫喜欢独来独往。回忆起来应该是从二百年前同表弟赤潋那场打架后开始。

　　那时赤泫还是少年，几个孩子正一起玩揪水草。

　　赤潋顺着草根在淤泥下挖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竟是支用过的毛笔。

　　赤泫一把抢过：“这是我的笔，我埋在这里的。”

　　“好玩好玩，泫哥哥，这支笔给我练字吧！”

　　说完就要叫旁边的下人龟仆役贡献龟壳，这哪里是要练字，分明是要恶作剧。

　　“这不是练字的笔，而是用来画画的。”

　　“画画的也好，那我不练字，改成画画！”

　　“你又不会画，别浪费这么好的笔！把笔还给我！”

　　赤潋不肯，赤泫何尝受过这种气，便扑上去夺，哪方都不愿松手，笔被当场折断，彼此的怒气无法熄灭扭打成一团。龟仆和虾兵想劝都劝不开，拉又不敢拉怕磕碰到主子担待不起，于是急急禀告鲤王。谁知鲤王刚赶来，只听赤潋一声尖叫，突然逃开几丈远，直叫着好烫好烫，赤潋不停地吹手，他的手指红红的，像赤泫发怒涨红的脸。

　　为了一支毛笔闹成这样，鲤王当时哭笑不得，此后赤泫再也不和亲族同龄亲近，鲤王每每想到唯有叹气。

　　这一年，鲤王让赤泫替他出席千年一次的海宫宴。水里的精怪自古分河湖海，河宫宴百年一次很是热闹；湖宫宴也宴请河里精怪，五百年一次大伙聚聚；海宫宴也宴请河里湖里精怪，若无要事千年一次，都是上头上脸的族长级别的寒暄。

　　赤泫的这一桌都是湖里妖族，入座的尽是上了年纪的伯伯爷爷，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感叹后生可畏，心里都在琢磨自家族里是否有配得上赤泫的端庄小姐可以结亲攀附。鲤王本想借此拓宽赤泫的交际，但他和伯伯爷爷哪能聊到一块去，看来只能换来鲤王家被媒人踏破门槛。

　　从前头传来争吵声，鲢伯和鲶爷爷年纪大了听得直叫头疼，赤泫望去，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龙族青年正在放声争吵。他把酒杯往台面上猛地一放，起身走去，边上坐着的鳝族长想拦他但没能拦住。

　　“吵架看看场合，不如两位请出去打一架，免得继续嚷嚷烦闹不休！”

　　一蓝一绿身着光鲜的龙族青年只因酒后一言不和便大动干戈，赤泫刚开口劝阻，他们一下把矛头调转到赤泫身上。

　　“怎么没见过你？哪片海域的？”

　　“洛湖鲤世子，赤泫。”

　　“哈哈哈，他说他是鱼……原来不是龙，反了，竟然一条鱼敢对我们发号施令啦！”

　　围观的鱼族族长们默默垂下眼，一声都不敢坑。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说是参加海宫宴，实质就是听听龙族下达新命令新要求。在这种情形下说破，每人心中都不好受。

　　赤泫却笑了，赫然说出鱼族族长们此时敢怒不敢言的心声：“你们龙有什么稀奇的！”

　　此语一出，不仅两位龙族青年愕然，连周围桌上的其他龙族立刻眼神犀利起来，仔细打量这个语出惊人的红袍青年。

　　赤泫扬眉，继续说：“论辈分，鲤难道不是龙的祖辈么！”

　　鳝族长赶紧游过来，尾巴圈起赤泫就往外扯，好歹把不安分的赤泫带离龙族的桌席。那边明显被吓了一跳，然后齐刷刷地看向湖族的这桌，赤泫刚坐回原位，不知道那边谁嘀咕了一句，立马爆发出一阵哄笑。

　　赤泫的脸慢慢发烫，屈辱正折磨着他的心。

　　伯伯爷爷们拍拍他，帮他夹了满满两碗高的菜。

　　鳝族长帮他倒酒时，小声在他耳边问：“哪里听说鲤是龙的祖辈？”

　　赤泫喝下杯中酒，过了很久才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

　　鳝族长叹口气：“可惜那是传说，难能成真啊，每个族都有自个儿流传的故事，还有各种奇遇升天当神仙的故事呢！传得都跟真的似的……”

　　赤泫不语，袖中暗暗握拳。

　　从海宫宴退席，赤泫与湖族的伯伯爷爷们告别，他们都觉得赤泫喝多了要顺路送他回去，被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赤泫并没有喝醉，因为懊恼，反而神智更清楚，他甚至回忆起龙族接口的那句话。

　　“论辈分，鲤难道不是龙的祖辈么！”

　　“笑话！鲤是龙的祖辈，鲤都能化龙，那么现在还会有鲤吗？”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

　　虽然为鱼，但鲤族向来有着独特的傲气。族里一直都是这么说的，连刚出生两百年的小娃娃都知道，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有自己这一族？不单单是红鲤一族，还有其他的鲤族也是一样。难道尊贵如父王也无法化身为龙？

　　赤泫心中思忖，脚下不停，等不及回洛湖追问家里人，而是花了五天功夫，终于来到龙门山。

　　山腰处被阳光照得泽泽发亮的水瀑处正是龙门。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瀑布水流湍急，逆流而上谈何容易！

　　赤泫深吸一口气，扎进水中，化出真身，硕大一尾红鲤向着山腰甩尾游去。水花扑面，自前而后的水流险些把赤泫冲走，卯足全身力气向前进发，之后便是自上而下的水流重重砸在身上。

　　是时候了！

　　赤泫一跃而起，看到龙门山上的树，看到爬到树上摘果子的人们，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看哪看哪，鲤鱼跃龙门啦。

　　龙门不过如此！

　　赤泫一摆尾，一抹红轻巧地跃过龙门，消失于水流中。

　　随着水流漂啊漂啊，不知漂了多久。

　　赤泫看看身上的鳍，看看身上的鳞，仍然还是原先的样子。什么变化都没有。

　　赤泫悻悻而归，回到洛湖。众人早已知道海宫宴上发生的事，正急得一团乱，看到赤泫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

　　赤泫向母后请安，母后宠溺地笑道：“知子莫如母。有什么心事？”

　　赤泫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干脆坐在母后膝下，喃喃自语：“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多久为龙呢？”

　　母后笑得更欢：“傻孩子！难不成真的是去跳龙门了？”

　　赤泫垂头丧气，轻声道：“还真去了。”

　　“哈哈，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跳过呀，听了这样的传说，谁不想去试试……”

　　合起珍珠贝的床，推翻黄玉灵石的桌案，揣倒红珊瑚的灯柱，遮住墙上黑珍珠的绚彩流光。赤泫回来后不停地闹着，看谁都不顺眼，虾兵蟹将们吓得瑟瑟发抖，只敢守在屋外，突然自屋中射出一把利剑，定睛一看不就是那人间帝王微服游历时遗落在湖中的宝剑嘛，上头还沾着龙气呢。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什么身为鲤族的独特傲气，原来都是笑话！是龙族面前真正的大笑话！

　　本来还想跳过龙门，化龙飞上海域，给龙族点颜色看看，这下倒好，传出去又多了一桩笑话。

　　这下赤泫再也不要清楚的神智，冲出屋子，到洛湖边去买酒。

　　赤泫只记得这么多，呆头呆脑的画师倒是对自己相当喜爱，不仅天天换水，还往水里放很多鱼食。他回去也是憋屈，倒不如在这里舒服地躺几天。呆画师天天都要照着他画几张，但似乎都不满意，只有相遇那一晚的画被他好好收藏，其余的皆被废弃。

　　赤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无聊的时候跳起来看看，书生的画怎么看怎么别扭。但身为一尾鱼，他不好说些啥。

　　这天，呆画师又没能画得满意。

　　“赤泫啊赤泫……”

　　赤泫在水桶里一惊，还以为自己化了人形。

　　原来是呆画师正在傻傻地自言自语。

　　“你说我的画美，无人欣赏……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欣赏不起来了，唉！惭愧惭愧！”

　　呆画师颓然把刚画好的画捏成一团。

　　呆画师竟然还记得那晚喝酒的事啊，赤泫拼命回忆，不就是找了个同自己一样蠢的笨蛋一起喝酒嘛。

　　顾子溪，他的画如此奇怪，却还要当画师，以卖画为生。

　　红鲤赤泫，一尾地地道道的鱼，却还要跃过龙门，妄想过而为龙。

　　都是在痴人说梦，不知道自己愚蠢的笨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