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12、尾声-真正的结局

　　尾声
　　真正的结局
　　一切都过去了。
　　陆信闭上眼，瘫在沙发上，不禁把头部所有重量都放到身后的椅背上。
　　在那两个月中，陆信和徐颢颖不顾霍心薇反对，把傲言从医院带走。傲言已经时日无多了，他们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姓霍的女人继续折磨傲言。
　　他从不知道傲言是这么痴情的一个人。那最后的一段日子，傲言拖着他们夫妻俩跑遍北美、西欧，去过童心的出生地——温哥华，去过童心接受初级教育的伦敦，还有童心曾经居住过的大阪、香港、杭州，然后在回来台湾时，又马不停蹄地下了台南，走进了那早已空置的童家祖宅。
　　「那儿有童心的十一年记忆。」
　　再来是阳明山上的何家。
　　「这里改变了我和她的命运。」
　　当然，最后是童心的魂断之处——在那离旧金山海岸山脉约有五百多海里远的太平洋海面上，傲言向他们交代了他的「遗言」。
　　「当年，童心在遗嘱中，把童家和何家的一切都交给了我。你们不会明白，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工作。每天每夜，我都必须面对着童心已死的事实。我很想、很想把一切都拋开，但我不可以。如果何氏和朝阳毁在我手上，那我就太对不起童心和她父母，以及天叔了。我当时是无处可逃的，我身上背着三个家族给我的责任。而就在这时，一个『孤儿』改变局面，奇迹发生了——」
　　傲言停了停，向后靠去，躺在太阳椅上看着暗淡的夜空：
　　「你们不会想到，童心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句话的威力大得很。当时，陆信吓得脚下一滑，差点就掉到海里去——因为他正站在船的栏杆上。而徐颢颖呢？说实话，那是陆信所见过最失态的妻子。她用力掩住了嘴尖叫一声，双眼瞪得比龙眼还大，死死地盯着李傲言。
　　傲言微笑，拍拍手，只见一个小男孩自驾驶室走了出来。
　　「爸。」
　　傲言的眼神让陆信夫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为人父的骄傲。也让人明白，他是多么深爱孩子的母亲。
　　「李睿寒，睿智的睿，寒冷的寒。九岁了，我一直把他放在巴黎，由我姨母抚养。」
　　看来李大少是早有预谋的？陆信懒懒地伸手环住妻子的肩，与她相视苦笑。把儿子「偷渡」上船，他可真行了！
　　「别告诉我，李大少，你想托孤。」
　　傲言当时没有说话。他直接转向儿子：
　　「寒儿，以后，这对夫妇就是你的义父义母。知道吗？」
　　李睿寒轻轻点了点头，眼光一斜，看着站在父亲旁边的陆信夫妇，冷冷地唤了声「义父、义母」。
　　可怜陆信和徐颢颖，被他的声音冷得直发抖。
　　这样「强迫中奖」地半途收来一个儿子后，傲言还是跟他们解释过。向来不可一世的傲言眼中，居然是有一丝沧桑。
　　「寒儿很出色，遗传了童心的沉着。但他自小孤独，太冷。别说我对他太严苛。我身上背负的一切，太重。他跟着我，不会正常。如果，你们把我当作老友，就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
　　陆信和徐颢颖觉得奇怪极了。任何人都看得出，傲言十分疼爱李睿寒这个儿子。可是，他为何把他名下的一切都交给霍心薇了？整个悲剧，害死童心的人不就是霍心薇？为甚么？
　　傲言似乎是故意吊他们的胃口。
　　直至弥留的那一天晚上，傲言才给了他们一个解释。
　　「这是霍心薇欠我们的。」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以傲言的意思看来，霍心薇是良心发现了？所以，傲言要在睿寒未长成之时，把属于睿寒的一切都交给霍心薇？
　　他怎么敢这样做？难道他不怕霍心薇造反吗？
　　「这是，霍心薇的赎罪。」
　　赎罪？
　　当时，陆信夫妇根本无法反应。甚么叫做赎罪？赎甚么罪？关于童心的死吗？不可能！当年，童心是在一场空难中逝世的！
　　「那一天，童心说她有事要回美国几天。当时，成蓝极力挽留童心，找了无数借口。但，童心心意已决，也没有再管成蓝的反对。我是不明白的，童心只是去美国罢了，成蓝为何如此紧张？但……」
　　陆信打了个冷颤。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傲言的笑，竟和当年的童心如此相似！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凄然。
　　「但我没有想到，童心是一心求死的；而成蓝知道。所以，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想必是想把真相告诉我吧。
　　「童心有一个叔叔，也就是童追日的弟弟童追阳。相信你们也听过这个名字了。童追阳是个不在乎世俗戒律的狂人，一生最重视的，就只有童追日这个哥哥。童追日找到他时，他依哥哥的话，拋弃了他的军火生意和他的一切，打算留在兄嫂身边过些平凡日子。但，在童追日和杜嘉琪一一去世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甚么值得他留恋了。而，他不认为年纪小小却已先后丧父失母的童心适合跟着他过活。于是，童心才会留在何家，成为何震天的『女儿』。那一年，睿寒一岁，童心收到了霍家人欲杀掉霍心薇，以便得到霍心薇从何震天身上得到的一笔巨款的消息。
　　「那天，回美国的本应是霍心薇。但童心知道，她和霍心薇之中必须死去一个，另一个才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当时，已经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我和童心的事。童心不愿毁我，所以，她代替霍心薇回美国了。而霍家派人设定在那架私人飞机上的炸药，让童心和成蓝尸骨无存。」
　　因为童心为了救霍心薇而牺牲了自己，所以霍心薇欠了傲言和童心？于是，傲言决定把一切交到霍心薇手上，要那个无知又可怜的女人愧疚一生？
　　「……傲——言，你恨霍心薇？」出于直觉，当时他问了这个问题。可是，他没有预期傲言会真的给他答案。恨？能不恨吗？
　　谁知，傲言却冷笑道：
　　「我不需要恨。童心不恨她，我不能恨。」他收起了笑容，「但，她必须为她的愚昧和任性而付出代价。」
　　代价？「得到所有？」
　　傲言摇头。
　　「代价是『保有一切』，直到睿寒能当大任。她，欠我们三人。」
　　陆信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根本从未认识过他这个死党。
　　为爱痴狂！这是他认识的李傲言吗？
　　后来，他们见过霍心薇了。那个女人哭得伤心，看来，她是真心把傲言当好友看待的。她说，她只能算是一个代理人。她欠的债，也只能还给三家仅余下的继承人——李睿寒。
　　而更加可怕的惊吓是：在傲言的丧礼上，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五十七岁的童追阳——赶了回来台湾，并且在他们面前，以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亡！唯有死亡能够！『它』毁灭了李傲言和童心、我和我兄嫂之间，那海的距离！一个太平洋！够远了吗？别为我们伤心，我们终于团聚了，生生世世永不再分离！」
　　第二天中午，有一群老外闯进太平间，哭倒在童追阳的尸体前。而后来陆信才知道，他们是童追阳的三个义子，以及其妻子亲人。当然啦！当年霍家事业在一个月内遭不明人物毁尽，就是他们的杰作。
　　一切都结束了，真正的结局。童家、杜家、何家，再也没有再起风云的理由。
　　※　　※　　※
　　我活了九年，未见过母亲，见过父亲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当我看着我的父亲和『叔公』死在我面前，我该有甚么感觉？
　　没有泪水，也没有心疼。
　　我甚至想问我「应该」有何反应。
　　我继承了可怕的财富，父亲的、母亲的、叔公的，我该感谢他们，因我多年来所受的教育。不过，我也不能忘记想想好处背后会带来的坏处——也许，会有许多人等着把我绑去当肉票；也许，会有许多远房亲戚等着争夺我的监护权，因为那附带的遗产代理权；也许，会有许多人等着来杀我解恨，因为我叔公生前的「辉煌事迹」……
　　更多的「也许」是：也许，我已经成为孤儿。
　　是不是孤儿……有分别吗？自我有记忆起，我的生活只有无限的学习、学习、学习……我不曾怨恨，因为我清楚我有学习这些东西的需要。我必须更强，才能保护自己不被生吞活剥。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
　　看着薇姨和信叔叔、颖姨以及姑姑处理着那些上门来找麻烦的人，我再一次体现了，何谓「人情冷暖」。不再在姨婆家，不再有熟悉的面孔。他们，同样的保护，不同的是称呼而已。还有，一大堆的丑恶嘴脸。
　　一夜之间，我被抽离原本熟悉的巴黎，来到台湾，这个所谓的故乡。据说，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可笑的是，一岁前的事，怎么可能记得？没有姨婆表兄姐等熟悉的亲人，却多了一大群努力要为我筑起一片安稳天地的人。最远的……呵！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个「堂舅舅」和三个「堂舅妈」。最亲的是姑姑，可她很奇怪，一见我就流泪。久而久之，我也就努力避着她了。虽然不知道她的泪腺为何会如此发达，但我实在不想整天对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姑姑。至于祖父和祖母，我更是见不得。我见过他们两次，而他们也晕倒了两次。好吧！也是不见为妙。
　　一种很微妙诡异的气氛，我可以感受得到。我的父母，似乎来自于一个很令人难以忘怀的传奇。
　　信叔叔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真正的结局。可是……真的是「真正」吗？
　　还没有，我知道还没有真正结束。因为，我还生存。
　　我将延续着我父母的生命，到我死亡的一刻。
　　而，无论这个「传奇」是美梦还是噩梦，我都不打算让它再继续下去了。我的未来，由我掌握。我不要传奇，也不要难以忘怀。
　　李睿寒
　　记于二零零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