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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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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妙伦和玛莉亚在黎园同住的这三天注定是不太平的三天,两人明里亲密无间,互相恭维,可私下里常陪侍在两人身边的枯云看得最真切,她们二人的针锋相对是愈演愈烈。玛莉亚先发制人,组织了一场野餐会,穿着洋装打着阳伞带着红茶面包叫上许多友人去公园里荡秋千放风筝,高唱西洋流行歌,还特意从上海请了甜点师傅现场制作冰淇淋,杨妙伦隔天便亲自扮上,给大家唱《浣纱记》,她扮得自然是西施,玛莉亚这个中国通又怎么会不晓得四大美女的名头?为和杨妙伦别苗头,她大张旗鼓举办变装舞会,带上假发,抹了浓妆,全身上下只围一块雪白的窗帘布,趾高气昂地演美人海伦。
戏班宾客来来去去,搞得黎园鸡犬不宁,黎宝生一个“不”字也没说,由着她们胡闹,枯云还为他抱不平,说他该出面制止制止了,再这样下去,私家园林该改成戏楼舞场了。
黎宝山笑着看他,说:“我还得谢谢她们呢,要不是她们这么折腾,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他说的确也没错,玛莉亚和杨妙论先前还争抢过枯云的友谊,然而她们要争的事情越来越多,渐渐顾不上枯云了,后来更是彻底将枯云抛在了脑后,专攻杨姑妈,杨姑父的青眼,枯云才得以从两人的纷争中抽身,成天和黎宝山厮混在一起。
枯云听了,遂说:“那我现在就去谢谢她们。”
他本坐在张藤椅上喝茶,话音落下,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抬脚往门口走。黎宝山正提笔练字,抬了下眼皮瞥他一眼,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就一个草书大字,道:“那拿了这幅字再走吧,送你的。”
枯云伸长了脖子看,黎宝山写的赫然是个“云”字。枯云皱皱鼻子,行到屋外,站在棵芭蕉树旁,与黎宝山隔窗对望,他道:“我连继娘都不管了,陪你在这儿唠叨半天,结果就得来这么一个字。”
黎宝山顺着他道:“那你去陪你继娘吧,这个字我就自己留下来吧,回头贴在墙上,就当你人还在这儿。”
“字不过就是个字罢了,又没我的灵魂在里面,你留着也是白留着。”枯云靠在窗台上,朝那通往院外的小路努下巴,“我可真要走了,不和你说玩笑话。”
黎宝山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写这字时想着你,是注入了我的感情的,那你不就经由墨水落到了纸上去了吗?”
他的脸色是很正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没个正形,枯云咬着嘴唇笑,问他讨纸笔,说:“那我也要留个字,唉,不,是留个人在身边。”
黎宝山把毛笔递给他,自己托了张纸在手心里让枯云落笔。枯云不擅用毛笔,更不擅写字,慢慢吞吞地在白宣纸上写了个“山”。他的字很不好看,与他这身皮囊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黎宝山见了,便说:“这么难看的字你也拿得出手?”
枯云哼了声,把笔还给了他,往宣纸上吹了两口气,说:“嫌丑就别看了,大千世界,自然有懂得欣赏我这手字的。”
黎宝山朗声笑,不等墨迹干透,就将宣纸折成了豆腐块塞进了枯云手里,枯云一抓纸片,刚刚好将黎宝山的四根手指也攥到了手心里。黎宝山就势将他的手勾拉过去,把枯云拉近了,垂眼看他,说:“那还是不能让别人欣赏了去,你教教我该怎么品鉴?”
枯云莞尔,从外面又绕回了书房里,他铺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砚台上碾来挞去,眼珠一转,打量到黎宝山身上,道:“那你要看好了。”
黎宝山贴好了他站着,枯云先是在纸上写了一横,回头对他道:“你看啊这一横,起笔要刚硬。”
黎宝山被他说笑了,枯云又接连画了三竖道,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胡诌。黎宝山的注意早就不在他的所言所说上了,他盯着枯云的手看,他那双贵公子的手因为不精于书法而显得尤为慌乱,五根手指紧紧纠缠着棕黄色的毛笔杆子,每一笔都写得十分用力,他手背上白玉般的皮肤因为这股力量而被撑得薄薄的,显露出了点青色的脉络,仿佛一道道涓涓细流,充满了涌动的活力。
黎宝山把枯与抓到了自己怀里,他的呼吸全数喷在枯云的脖子上,痒得枯云笑个不停,他手下的字是更写不好了,直接就弃了笔。黎宝山变本加厉,往枯云耳朵后头吹了口气,手指钻进了他衣服里头挠他痒痒。枯云怕痒,抚着脖子哈哈两声,往边上一缩,赶紧是躲开了。他身上那痒劲还没过去,护着自己的脖子和腰,笑着一屁股坐到了张太师椅上,黎宝山追过去,弯腰就亲了他一口。
枯云喜欢亲嘴,嘴唇柔软,舌头温热,这软热配合恰当时是连他的呼吸都能被软化,融掉的,他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感觉。
黎宝山是个很有规矩,也很讲自己的规矩的人,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众多白相人中脱颖而出,称霸一方。他亲起人来也很讲规矩,亲嘴就是亲嘴,绝不会动手动脚再做别的图谋,枯云是很讨厌野蛮霸道的肉`体接触的,他内心里很享受黎宝山的这种一板一眼。从中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水长流般的情意,这情意使他相信只要他和黎宝山在一起,快乐将会很长,很久。
他如果真的是一片云,那黎宝山就是他的天空,在这片天空下,他能永久的无忧无虑的任意舒卷。
枯云和黎宝山亲了好一阵才分开,他的嘴唇被黎宝山亲得红红的,窗外吹进来点暖暖的风,枯云靠在椅背上,嘴巴还微微张着,一双眼睛匀匀眨动。他看黎宝山,也看外头院里的风光。他被吻得很顺意,很舒服,因而有些懒散了。
黎宝山又回去写字,他的心情也很放松,枯云伸长了腿来撩拨他,他就对他笑,有时假装嫌恶地打开他的脚,有时又张开了十根手指举在脑袋两边比个老虎扑食般的姿势。无论他做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能把枯云逗笑。他的漂亮眼睛里的笑意就没散开来过。
枯云完全沉沦了,沉沦在与黎宝山的恋爱中了。这恋爱是充满了热烈的吻,温暖的牵手,可靠的怀抱,形影不离的陪伴的漩涡。它将枯云彻底搅进了黎宝山的生活里,黎宝山一天里上海苏州两头跑,有时还会去太仓谈事情,出发前他会问一声枯云要不要同往,枯云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尽管路途有时辛苦劳累,但这些辛苦他不怕,爱里的辛苦哪怕堪比黄连,他都能吃出点糖味来。
眨眼就到了认亲晚宴这天,一大早昆曲班子便进了黎园来唱戏,园林内外张灯结彩,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这次杨妙伦没去凑戏班的热闹,她在早饭桌上见到枯云就坐到了他边上去和他搭讪。早晨,玛莉亚没有露面,枯云听人说她是在昨夜杨妙伦办的电影之夜同乐会上吃多了酒,宿醉不起。
枯云打个哈欠,问杨妙伦:“昨晚都放了什么好电影?”
杨妙伦道:“你要是来了不就知道了?好好的和黎宝山跑什么太仓,人家是去做生意,你跟着干吗呀?”
枯云笑笑,低头喝粥。杨妙伦掰过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瞧瞧你眼下面的青圈,可怜见的。”
枯云一抬眼,看到黎宝山姗姗来迟,踏进了饭厅,他从杨妙伦手里挣脱了,道:“昨夜睡得是有些晚了。”
杨妙伦也看到了黎宝山,笑眯眯和他打了个招呼,一转头拉了枯云和他咬耳朵:“我问你,玛莉亚今晚是不是打算穿洋装?”
“啊?这我哪知道啊。”枯云苦笑,“原来你是来找我刺探军情的。”
杨妙伦一扯他的耳朵,道:“小东西,你是不是投了玛匪了?!”
枯云哎呦一声,放下饭碗,捂着耳朵就跑:“我去陪继娘听戏!”
“你回来!我问你呀,她是不是定了洋装,我听人说昨天下午有个洋装裁缝到了黎园来找她呢!”杨妙伦追上枯云,枯云跑得更远了,一挥手说:“那你去找小徐啊,我先走了!”
杨妙伦穿着高跟鞋追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枯云跑没了影,还是黎宝山给她指了条明路,说黎园上下进出过什么人小徐最清楚,这个时间他肯定在车库房里擦车,她大可找他去问问。
杨妙伦谢过他,踩着小碎步就往车库房找去了。片刻过后,饭厅门口鬼鬼祟祟探进半个脑袋,黎宝山一抬眼,拍拍身边的椅子,说:“人走了,进来吧。”
枯云这才现了身,摸着咕咕叫换的肚子说:“回头要让玛莉亚知道了,我这半边耳朵恐怕也要保不住了。”他揉着自己被杨妙伦扯红的左耳,垂头丧气,“况且,我是真不知道啊。”
说曹操,曹操到,枯云才端起了粥碗,又见面色苍白的玛莉亚从外面飘了进来。她脚步虚浮,身上穿着条白睡裙,扶着脑袋走到枯云身边。枯云扶了她一把,说:“吃点东西吧,还是找人煮个醒酒汤?“
玛莉亚显然没什么胃口,病容惨淡,看着枯云问:“法米,密斯杨今晚大约还是会穿旗袍,你说是不是?”
枯云连忙捂住了两边耳朵,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你们两个忙进忙出,和我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三句,我就是想知道也没处知道去啊。”
玛莉亚瘪瘪嘴,愁兮兮地瞄了瞄枯云,哀叹一声,又飘出了饭厅。
枯云这才终于又吃上了早饭,他是真饿坏了,呼噜吃完一碗粥,又拿了个包子在手上啃。
这两位小姐非得争个你高我低,把枯云夹在中间好不为难,目睹了这整个过程的黎宝山乐不可支,枯云道:“我保证,到了了晚上一定还有你笑的。”
黎宝山摸了下他的脸,说:“我看看。”
“看什么?”
“你耳朵。”
枯云指着自己红通通的左耳,埋怨说:“杨小姐手劲可真大。”
黎宝山不响,只是偏过头去亲了枯云的右耳一下,揽着他的腰,用舌头卷起他的耳垂轻轻吮`吸。他一番功夫下去,枯云的右耳也红到了耳根,他推开黎宝山,义正严词:“大白天的,你别对我耍无赖啊。”
黎宝山一副比他更占理的样子,说:“我是喜欢你才对你无赖,你是要还是不要?”
枯云对他比了个走开的手势,自己却没能绷住笑,只好别过了脸偷偷笑。黎宝山这时问他:“你继娘他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你跟我回上海吧。”
“跟你回去?”枯云填饱了肚子,点了根烟架在手里。黎宝山拿了他手里的烟,抢过来抽。枯云抱起胳膊,哼哼唧唧说:“你老这么对我耍无赖,我不干,哪儿也不去,又不是你的手表洋袜,你去哪里我都得跟着。”
枯云偶尔冒出来一两句调笑的话总是能把黎宝山弄得很开心,仿佛是他在高声宣扬,他是个温顺乖巧,却绝不乏味的爱人。
黎宝山知道此时枯云是想听些好听的话,他正有许多好话要和他说呢:“这几天你和我一起去了那么多地方,我是喜欢上有你陪着的感觉了,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待在上海,要是没了你在左右,我怕想不明白日子该怎么过。”
枯云看看他,自嘲起来:“也不知道你和多少人说过这些好听的话,都让自己的司机学了去招摇撞骗了。”
黎宝山道:“你愿意为了个假的黎宝山从南京去了上海,我货真价实,你要是不愿意离开苏州和我去上海,我心里会有点不服气。”
他笑着说这席话,枯云亦听得笑容满面,他答应了黎宝山,酒席过后,明天他就和他一道回上海。
晚上的酒席,杨姑妈的宗亲悉数到场,枯云这边就只有一个玛莉亚,一个尹鹤来为他作见证,酒水席位往宽敞里摆也只开了三桌,宾客寥寥,但场面作足,加上还有杨妙伦和玛莉亚轮番变着花样作余兴节目,宴席上的欢笑声一刻都没停下来过。
尹鹤临到酒水开席才到,他甫一出现,就和玛莉亚来了个贴面礼,嘬嘬两声下去惊得杨妙伦忙去和枯云打听他的来头,一听说是尹家的四公子,杨妙伦的眼睛都亮了,卷卷头发,补了补香粉和口红,扭着腰就迎到尹鹤身边去了。
尹鹤对杨妙伦这等莺莺燕燕是见惯不惯,并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随意便将她敷衍了过去,两人碰杯后他只象征性地湿了湿嘴唇。这可让玛莉亚笑开了怀,得意洋洋地过来一挽面露难色的杨妙伦,对尹鹤道:“密斯特尹,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法米的朋友密斯杨,也是我的朋友,好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晚这场酒席,你可要帮我好好照看着她呀。”
尹鹤闻言,主动将酒杯靠近了杨妙伦那已经饮干了的空杯子,呛一声一碰,笑道:“原来是玛莉亚的姐姐,有眼不识泰山,我该罚。”
杨妙伦旋即笑得花枝乱颤,道:“到底还是我的好妹妹面子够大,我还以为我在舞厅里见得人物已经够多够杂的了,没想到弄堂角落里的旗袍师傅她认得,尹四公子她也认得。”
玛莉亚听她提起旗袍的事,在尹鹤的注视下转了个圈。她今晚穿的是一条鹅黄色旗袍,缎子面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牡丹花开的图样,盘扣做的是蝴蝶扣,一排浑圆饱满的白珍珠缀在襟上,素雅又富贵。
尹鹤欢呼:“玛莉亚小姐穿旗袍也这么好看,您可真妙,身上是兼具了东西方的所有美丽了。”
这话不假,玛莉亚的身体里毕竟流淌有一半东方的血统,旗袍穿在她身上一点都不会格格不入,反而很协调美观,她是将旗袍穿出了点别人都没见过的新意思,而旗袍又重新诠释了她独到的魅力。
玛莉亚听了赞美,微低下头,摆出个画报上女郎拈花抚肘的姿势,道:“我本来是不爱穿旗袍的,可看到密斯杨的旗袍一件件都那么漂亮,特意找了个师傅赶制了件。”
杨妙伦将两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撑在下巴下面,嘴里咬着颗花生米笑,光是这件旗袍的精致做工便将她身上压箱底的蓝缎旗袍彻底比了下去。论及靠衣装吸引全场注意,杨妙伦是已然输了一程,如今又在尹鹤这里吃了瘪,她自是黯然,但她不会轻易服输。今晚宴席的主角之一是她的姑妈,亲娘娘,而另外一位则是她的好友,要不是因为她,枯云也认不到这个继娘,这场酒宴也根本不会发生,换言之,她是冥冥之中掌控着一切的幕后导演,这场戏里抢眼的角色再多,他们的命运,那也都还得由她说了算。
杨妙伦眼睛一瞄,看到园里的仆役正在往杨姑妈面前放一个蒲团,吉时将近,枯云就要三跪九叩正式认她姑妈当继娘了。杨妙伦赶忙是从旗袍的话题里抽身,三两步过去,从一个佣人身上抢了给枯云递茶的活儿。枯云起先还和她客气,说:“这事情就不麻烦妙伦姐了。”
杨妙伦一拍他:“应该的,应该的。”
枯云哪好意思叫杨妙伦侍奉他,还要劝阻,那边玛莉亚就摇着把檀香扇大呼着“法米法米”的杀了过来,她手里不知怎么多了捧鲜花,对枯云道:“过会儿我给你们撒花庆祝!”
枯云还算拎得清,看懂了两人的较劲,他万不愿掺和进这场战斗里,拜谢过两人后就和杨姑妈话起了家常。再看玛莉亚和杨妙伦一人一边站在杨姑妈左右两侧,仿佛是天后娘娘的左右护法,一个笑,另一个也笑。
枯云趁两人斗法时对不远处的黎宝山使了个眼色,他没保证错,这两位小姐可真是要害人笑破肚皮了。
正当时,舞台上锣鼓一敲,吉时已到,枯云端端正正跪到了杨姑妈脚前的花蒲团上,杨家有个主持仪式的乡绅似的人物两眼一闭,拖着调子宣讲起母慈子孝的民间故事,一连两个说下来,杨妙伦和玛莉亚都等得难耐了,杨妙伦抓住了乡绅清痰的空当将手里的茶杯往枯云手里一塞,枯云原本听故事听得也有些瞌睡了,那热茶泼了点出来洒在了他手上,他猛地惊起,接了茶杯就给杨姑妈敬茶,亲亲热热地喊了声:“继娘。”
玛莉亚眼含热泪,带头鼓掌,乡绅的故事被迫中止,他张开了眼睛,看到杨姑妈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又是摸枯云的手,又是抚他的脸,良久才答应下来:“欸!”那乡绅也识趣地退到了后面。
玛莉亚趁此跨了半步上前,揪下一颗颗新嫩的花骨朵就往枯云和杨姑妈身上抛,杨妙伦比她更荒唐,张开手臂抱住了杨姑妈和枯云,哭出两行热泪,道:“娘娘,小云!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玛莉亚愣了瞬,也扑了上去,四人抱成一团,她梗咽道:“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欢喜的场合突然是泡在了泪水缸里,众人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句:“好日子!大喜事!大家喝啊!”气氛才算再度活跃。
但那四人还紧紧环抱在一起,仿若块磐石,纹丝不动。枯云被挤在最下面,险些喘不过气来,挣扎半天才打了个滚脱了身。他坐在地上抬头一看,杨妙伦和玛莉亚一个搂着杨姑妈,一个箍紧了她的肩膀还在比眼泪呢,“娘娘!”“家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枯云吐吐舌头,溜之大吉。他回了自己那桌上吃饭,尹鹤在和黎宝山喝酒,看到他来了,也给他满上了一杯。
尹鹤先是恭喜了他两句,随后便道:“今晚又要在黎园叨扰一晚了。”
枯云糊涂了:“这话和我说是为什么?”
尹鹤抬抬眉毛,枯云脸上一燥,想躲远了去,又不好在自己的认亲会上无故闹失踪,只得跑回了杨姑妈那儿,硬着头皮在杨妙伦和玛莉亚中间周旋。他费神费心地熬到了酒席结束,看小徐和尹鹤分别去送喝醉了的杨妙伦和玛莉亚了,他喊来黎宝山一道将杨姑妈杨姑父送回去。枯云本以为此举能避开尹鹤,谁料从杨家院子里出来,往黎宝山房里去的时候偏偏和尹鹤撞上了。
尹鹤提着盏油灯,看到他们,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态度,问说:“麻将打不打?”
枯云和黎宝山本是手牵着手闲走在路上,遇上尹鹤,枯云生出了点怯意,想缩回手去,可黎宝山将他抓得牢牢的,他无可何如,只得和黎宝山手握着手站在尹鹤面前。
尹鹤见多识广,何等敏锐又何等镇定,此情此景下既不吃惊,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说道:“玛莉亚是被喝倒了,我们找小徐凑个人头吧。”
黎宝山道:“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吧,我和少爷都想休息了。”
枯云眉心一跳,手指跟着抽了两下,他心里头似是飞出了只黄鹂鸟,扑棱着翅膀落到他头顶上唱起了婉转悱恻的爱曲了。他附和了句:“嗯,有些累了,就别算我们了吧,”
尹鹤叹气:“那好罢,下次再说吧。”
黎宝山道:“东西我让小徐去准备了,明早就给你。”
尹鹤眼睛一亮,和黎宝山拱了拱手:“先多谢宝山大哥江湖救急了,下个月一定还上!”
他说完转身便走,枯云多嘴问了句:“他问你借钱?”
“你怕我被他骗钱?”
“可他不像缺钱的样子啊……”
黎宝山道:“尹四前阵子手里的工厂一起闹罢工潮,周转一时不灵,就问几家小银行借了些钱,近来生意还未好转,银行逼得急,要是还不上恐怕厂子都很难保住,我恰好有些闲钱,就帮他渡一渡难关吧。”
枯云感慨:“原来实业确实不好做啊。”
“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事。”黎宝山和枯云进了他住的院子,枯云笑说:“有啊,鸳鸯好做。”
他今夜也喝多了酒,半醉微醺,加上方才黎宝山在尹鹤面前也未松开他的手更让他看明白他这个情郎是个无畏无惧,敢爱也敢当的人,枯云喜难自禁,还没踏进门,就抱紧了黎宝山亲了上去。
(打码)
翌日枯云醒来,黎宝山已经起了,正坐在床边看一张纸。
“这什么?”枯云小声问,眼睛还未完全睁开。
黎宝山长叹,拍了下他身上的被子,说:“没事,是尹家出事了。”
“尹鹤家?”
黎宝山颔首:“尹老爷昨晚在北平过世了。”
枯云缓缓坐起身:“那尹鹤……”
黎宝山道:“你再睡会儿吧,我去送送尹鹤。”
枯云与尹鹤交情不深,只是震惊,便没跟着去。晚些时候他见到了玛莉亚,又从她那里听到了些更具体的消息。
尹千山的风寒本已好转,人已经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不料火车发车前老爷子突然昏厥,紧急送进医院,最终人还是没能救回来,死在了北平。
尹鹤一语成谶,尹家真的从北平抬回来了一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