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回到2000年》煌灼

25、吃软不吃硬

　　２５

　　龙泉小学五、六年级老师的办公室是合在一处的，有快十位的老师。盛兰西一大早收到的粉红色外封带香味的情书和小棕熊，现在被摆在何露清的桌面上，被老师们用表情各异的视线注视着。

　　何露清的脸色特别严肃。盛兰西进了办公室，也不给她位子坐下，而是敲了敲桌面，看着她问道：“盛兰西，你可不要乱搞男女关系啊。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咱们龙泉小学校风正，可容不下无心向学、哗众取宠的学生。盛兰西，老师还是比较欣赏你的学习态度的，你的成绩也保持得不错。但这阵子以来，你是不是把心思都放到了怎么打扮得漂漂亮亮上面去了。打扮得再漂亮，能让你考上育才中学吗，能让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这些都不能。过多地装扮自己、搔首弄姿，这都是很愚蠢的。再这样下去，别说考育才中学了，我恐怕，你连澄市的三流中学也考不起，丢人不丢人？”

　　何露清的语气是冷冰冰的，她话里的内容已经近乎苛刻了。她当了盛兰西这个孩子两年的班主任，自认对这孩子的情况是很了解的，而如今她打量着盛兰西，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说错。

　　现在的盛兰西，和几个月前已经很不一样了。十二月底的澄市气温很低，盛兰西今天穿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灯芯绒厚裙子，搭配黑色的厚长袜和深红色的小皮鞋。这是前不久，澄市才入冬的时候，她挑了半天才买的一身新衣服，是她目前所有的衣服当中最贵的，但很值得。这裙子式样简洁，很合身，也显得人肤色白，气质很好。她的头发是天生的细，发色不够深，带着点深栗色，打理得柔顺服帖地披散下来，能显得人很文静很乖。这几个月来，除了应付功课，她还花了一些时间学习养生的知识，好好吃饭、按时作息，偶尔做些运动。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她长高了一些，气色也精神了。盛兰西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走在路上，也有人会说她“长得很漂亮”了，这都是很愉快的遭遇。

　　作为一个女孩，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漂亮，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何露清说：“老师还记得你以前，可是从来不注重打扮、专心学习的好孩子。现在呢，你看看你，打扮得跟个花蝴蝶似的，每天得花多少时间在这上面？又还能有多少时间好好学习？这个风气可不能长！咱们龙泉小学的学生就该以学业为重！”

　　任何的人，被这样当面的批评都不会很好受吧，更何况此刻办公室里还有着好几位老师。

　　盛兰西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何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些东西是别人放到她的抽屉里的，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怎么就该被形容成“乱搞男女关系”“无心向学”“哗众取宠”了，还被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来问话，好像她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

　　就凭这样一件小事情，何老师就将她在此之前的努力都看低了，甚至认为她考不上育才中学。

　　做人，应该这样武断地评判别人吗？她是老师，她是班主任，就可以这样肆意地批评学生，轻易说出这么让人难受的话来？

　　就算要追究责任，难道不应该追究偷偷送了情书的那位同学的责任？

　　她也很庆幸，是现在的她遇到了这件事，要是以前那个嘴笨无比的她在这里，是不是就只能垂头耷耳地，近乎于无助地，接受来自于师长的毫无道理的批评？她的心，有一半在为过去的自己惊惧，而另一半，慢慢生出了怒来。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完全不应该被这样批评！

　　不过，虽然心里生气，盛兰西却还能算是冷静的。她很清楚，贸贸然对老师顶嘴，表现得不冷静、不配合并不是什么好做法，那只会让在座的各位对她的印象分下降，而越发偏向何老师那一边。到那时候，不管她是有理还是无理，也都变成无理了。如果老师们对她的印象不够好了，也许会冷着对待她，他们会影响大部分的人，往后她在学校里的境况，很可能不会很好。

　　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状况里去。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说道：“可是，何老师，我想，我并没有不以学业为重，我并没有无心向学。在座的诸位老师也都是清楚的，这个学期以来，我的成绩一直都是不错的。”回回都拿第一，这怎么都能算一个“不错”了吧？

　　“而且我，也并没有，‘搔首弄姿’。”这个词，让盛兰西感觉到了难堪，她当真做了任何能被套进这个词语里的举止？她并不同意。想想老太太曾和她说过的话，她抬起头，直视着何露清，说：“老师，我只是收到了一封信而已，这封信、这些东西，是别人出自于他的意愿送到我这里的，实际上，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这位同学在想着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也不是我能影响、我能阻止的。不是吗？”

　　“学习，我每天都在认真学。除此之外，我每天好好打理仪容，让自己、让大家看得顺眼，我认为这是必要的礼貌而已。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老师们的眼睛都看着她。盛兰西手心在渗着汗，都有些握不住了。她很不适应这样的状况，但她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轻易认输。

　　张文秀安静了一会儿。但盛兰西是她在这么多学生里最欣赏的，张文秀不能眼看着盛兰西被这么严厉地责备。所以她笑着开了口，帮盛兰西说话：“哎，那个，何老师啊，我也觉得我们家兰西没有做什么啊，这情书不是别人送给她的么，不是她的过错呀。顶多上交了就是。何老师你别担心，我相信她会专心学习的，她是很独立的孩子，不会轻易被这些小事情干扰自己。你看，她和她身边的几个孩子的学习一直都很好，互相帮助、互相促进呢。”

　　张老师帮她说话了。盛兰西觉得有几分安心了下来，还是有老师支持她的。

　　何露清却有些恼羞成怒了，她没有想到，在她眼里向来乖巧的学生竟然能说出这么多反驳她的话来，还是在办公室里，这么多的老师面前。何露清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冷冰冰地看着盛兰西，毫不留情地说：“老师也没想到你这么会辩解。但事实是，你要是一点儿都不打扮，又有谁会专门来看你，专门想要给你送情书来，想和你搞男女关系？做得不对就是不对，还强要狡辩，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投机取巧，长大了还了得？”

　　感情，穿得好看些，倒成她自己的错了。按照这个逻辑，要是她走在路上，被人抢劫了，是不是也该怪她不该露外财、不该穿得太像有钱人的样子？

　　盛兰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真的觉得生气，她又不是瞎子，她看得出来，因为她辩驳的那些话，何老师觉得自己没了面子，越发要强压着她认错，要是她不俯首低眉，恐怕是不肯甘休的了。

　　但那又如何？对方在质疑着她的人格。要是她认同了，就是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扔到尘埃里。就算争吵到不能再在这所学校里读下去，她也不会那样做。但那是最后一个选择。也许，她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能不能，多请几位老师帮她说说话呢？

　　盛兰西很快地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

　　老师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不过对上她的视线时，表情都还算得上温和。恐怕还是偏向她的多一些。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算得上讨人喜欢的，成绩好、相貌清秀、外表整洁、个性也不错，这些都是她努力的结果。这次的事情，其实像何老师反应这么大的老师，没有几位。但他们大多数都很谨慎地没有插话。毕竟班主任教育自己的学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一开始为她说话的张文秀老师，被她身边的另一位女老师拉住了，低声说了什么之后，张文秀的表情很不愉快，却也没有再开口。

　　盛兰西觉得心里有点冷，有点茫然，也有点慌张了起来。这是她最害怕的情况。

　　她还没有修炼出像何老太太那样强壮的心脏。她还不能对别人的冷待无动于衷。

　　只有二班的班主任陈老师眼看着气氛僵化，出来打了圆场。毕竟是办公室里年纪最大的一位，久经风浪，陈老师的作风挺稳重的。他笑着说：“照我看啊，这个事情啊，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的。何老师，你想想，咱们学校里，哪天不有几百个小纸条传来递去的，最后嘛，不都是扔进垃圾桶了？就小孩子打打闹闹罢了，当不得真的。盛兰西，你是何老师的得意门生哇，何老师天天和我们提，说你学习好，上课也专注，哪哪都是优点，哪哪都是长处。要不是何老师紧张你的学习，反应也不会这么大。何老师的出发点都是为你好。你是个挺乖挺懂事的孩子，一定明白的，是不是？”

　　陈老师的话一说，何老师的表情也好看了些。本来就是嘛，要不是特别紧张班里首席弟子的学习，担心她走了弯路，又何必这样急吼吼地将盛兰西叫过来，费上大把的口水教育她。她都这样费心思了，盛兰西居然还不领情，还给她顶嘴。

　　“是的。……我知道老师也是为我好。”盛兰西站了片刻，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她忽然明白了，其实问题不在她。

　　问题只是在于，何露清认为，自己成绩最好的学生，应该如想象中毫无瑕疵，听话、成绩好，而且从不会惹到任何麻烦事。如果学生表现得不如她所想，她就想要尽力去“矫正”对方，“改变”对方，直至对方变成她所想的样子。

　　这就是“一切都是为你好”。

　　不论她怎么有理有据地辩解，都很难去改变何露清本身的想法，一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她古板的观念已经定型了；二是她处在学生的位置，天然就很难去说服一个习惯了自上而下教导她，习惯了自身代表着权威的老师。更何况，相处一年多，她也基本了解这位何老师的脾气，耿直、容易暴躁，有些时候挺偏执的。

　　去和这样的一位老师争辩，其实半点用处都没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说废话，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她的未来会走一条怎么样的路，也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又并不取决于一位老师如何看待她。

　　所以，卖卖可怜，说两句软话，哄哄对方算了。给大家都找一个台阶下，将事情翻过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就是。

　　“对不起老师，我给您添烦忧了。”盛兰西深吸一口气，给何老师鞠了个半躬。低下头的时候，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让唇色泛白，同时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手腕内侧，疼得她眼眶都红了起来。她收了笑容，低声细语地道：

　　“老师，也许你不知道，以前我家里的条件并不是太好。我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穿过新衣服，总是穿亲戚的衣服。这小半年以来，家里境况好了，我爸爸、妈妈对我说，觉得从前亏欠了我们几个孩子，得好好地补偿我们，所以我爸爸妈妈给我买新衣服，给我买好吃的。我身上的裙子，也是我爸爸妈妈特别心疼我，才给我买的新衣服。”

　　“我一直很期盼穿漂亮的裙子，别的女孩子都穿的特别好看，以前我在她们跟前，总觉得很自卑的。现在我也穿漂亮的裙子了，我心里好开心。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喜欢我穿漂亮裙子。”

　　盛兰西抬起头看着何露清，又看向了其他的老师们，带着一脸的难过：“这是为什么啊，老师，凭什么别人能穿漂亮的裙子，我不能穿啊。我也想要变得漂漂亮亮的，为什么我不能变得漂漂亮亮的啊。我很努力地学习，因为爸爸妈妈都喜欢我有好成绩，老师们也喜欢我有好成绩，我每天晚上都学到睡觉才停下来。我总是担心下次考试就考不到第一了，我怕老师们会失望，我心里害怕，我晚上睡不着觉。”

　　盛兰西说到这里，有几位心肠软的女老师已经一脸怜惜了，连声安慰她说“别担心，好孩子你的成绩已经很好了”。

　　她低垂了眼睛，继续说道：“老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收到这样的信，我并不想收的。我心里很慌。我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事。我想，别人诚心诚意给我写了信，我要是轻易把它扔进了垃圾堆里，是不是很不好的做法呢。后来老师就把我叫来了。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我钻了牛角尖，才和老师顶嘴，我的做法太糟糕了。何老师，您能原谅我吗，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敢打扮了。”

　　她说出口的，大半都是事实。

　　而事实最动人的时候，是它被仔细修饰了，再摆放出来的时候。说出那些话，盛兰西奇异地发现自己的心变得很平静，她已经不再在乎那些事里所承载的悲欢和对错了。

　　张文秀心疼得紧，走过来将盛兰西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兰西，别怕，你做得很好，你是很乖的好孩子，有张老师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没有想到张老师会忽然过来抱了抱她，盛兰西心里暖暖的。盛妈不会抱她，盛爸更不会，家里的人都没有这样的习惯。

　　“兰西，这次是老师想错了你，真是对不起，”何露清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她扭过头去对着墙静了片刻，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过后才看着盛兰西道：“老师对你家里的情况不了解，才会说了那些话，老师的想法太狭隘了。兰西，你做得很好，在家里、在学校的表现都很好。老师收回那些话，好不好？以后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学习就可以了。老师相信你。你依然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老师以你为荣。”

　　盛兰西眨了眨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又说：“何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

　　瞧，这孩子多乖啊，何露清又回转身去擦了擦眼睛，然后居然将那信和小棕熊一并塞到了盛兰西手里，叫她带回去玩，只说“既然是送了给你的东西，就自己处理吧，老师相信你。”

　　结果，盛兰西发现，从这回以后，不论她再穿的怎么漂亮，同班邻班有多少人在传她又收了谁的礼物，在和谁搞“男女关系”都好，何露清都没有再因为这类的事情将她找去谈话过，而且，对她的态度总是特别好，特别温柔。其他的老师，似乎也越发喜欢她了。

　　原来，还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占多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