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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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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街边的浓荫连成一片,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阴凉的窄巷里,满椿一脚踹翻垃圾桶,在恶臭熏天中,将带头找事儿那位直接扔进去。那就是个中学生,尽管比他高一个头,总共也大不了他几岁,先前还能嘴里没干没净地骂骂咧咧,这会儿已经吓破了胆,和两个“同伙”一样,只剩下求饶。
“下次学着点儿看人。”满椿捡起扔在角落的小包,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三个废物,“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知道么?”
撇开种种技巧不谈,满椿打架最大的特点是“不要命”,那种凶狠暴戾是没法儿装的,完全是不怕死的打法。三个“勒索成性”的废物刚领教完,一声没敢吭,鹌鹑似的缩在一起等满椿离开。
恐吓完人,满椿心情愉快了不少,拉开小包的链子,小心确认钱的数量——这是他七月份兼职赚的钱,也是自己赚的第一笔小钱,满椿第一次觉得放暑假还是有点儿好的。
虽然金银会骂他“整天野,不干活儿”,但满椿无所谓——自从他长到一米六,和金银一样高后,金银就不怎么敢打他了。
至于挨骂,反正习惯了,忍忍就好。
简单数过钱,满椿一摸裤兜,想把学生卡拿出来放包里,却掏了个空。他疑惑地一皱眉,下意识扫视四周,想找找掉哪儿了,目光不经意落在窄巷尽头,陡然僵住了。
那里逆光站了个人,轮廓被午后的阳光模糊了,身形越发显得纤长。那人抬头,看不清表情,“啪嗒”一声轻响,赫然是一张小卡片掉在地上。
满椿悚然一惊,转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脸色倏忽全白了,冷汗浸湿后背。他对落瑛太熟悉了,眼里心里脑海里曾经无数遍描摹过这个人的轮廓,不用看脸他也知道那是谁。
“瑛子……”
学生卡上印着清清楚楚的性别,而这件事儿,是他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向落瑛坦白的。
满椿手脚冰冷,无法动弹,除了刚才那声蚊蚋般细弱的叫喊,喉咙竟然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落瑛呆呆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只好盯着满椿,见对方始终没说话的意思,他木然地转身离开。
小椿是男的。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椿,居然和他一样,是个男孩子。
落瑛茫然地走出一段路,突然跑了起来,眼眶通红。他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直跑到自己筋疲力尽,这才剧烈喘息着停在一个人工湖前,一屁股坐下。
为什么不告诉他?小椿到底想怎么样?骗他很好玩儿是吗?
看他一直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很有成就感是么?小椿私下里是不是还觉得他特别蠢?
满椿王八蛋!
一下午落瑛都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进门后,他迟钝地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就见落樱含着泪从房里探出头看他。
“小樱!”曾盈面色阴沉,猛一拍桌怒喝一声,“回房里写暑假作业去,没你的事儿!”
落樱微微一哆嗦,小脸发白地关上房门,不敢再看。
落花天出差去了,这几天不在家。曾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肢体语言无不透露出“怒火冲天”:“落瑛子,你自己老实交代,下午干什么去了?”
落瑛一愣,刹那间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泼醒——他本来是要去补习班的,可路上撞见了满椿,当时愤怒伤心得什么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满椿那个王八蛋”一个念头,哪儿还记得上什么课。
“妈妈,我不是……”落瑛喉咙干涩,低头闭了闭眼,说不出话来。
满椿……那个王八蛋。
“玩儿去了是不是?你怎么那么不听话?落瑛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曾盈眼里写满深深的失望,“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多少能懂事儿……”
车轱辘话日复一日,落瑛心里骤然涨满难以言喻的委屈,依稀夹杂着愤怒。
他为了考到这个该死的年级第一,已经多久没碰过篮球了,曾盈知道吗?课间同学们都在高高兴兴地玩儿,只有他在争分夺秒地背书做题,他有多羡慕那些能自由自在追逐打闹的同学,曾盈知道吗?因为经常不参与集体活动,班上的同学已经在悄悄骂他“书呆子”、说他“不合群”了,曾盈知道吗?
他什么时候贪玩儿了?什么时候不听话了?答应过曾盈的事儿哪一件没做好?他怎么就不懂事儿了?
曾盈有想过他吗?
落瑛想放声大哭一场,想质问曾盈“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做得再怎么好,曾盈对他的“好”都像一张薄薄的白纸,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四分五裂。
他再乖再优秀有什么用?只要稍有“瑕疵”,曾盈立马就给他“判死刑”。
“妈妈,”他轻轻地在心里问,“我没去上课,你有担心过哪怕那么一秒,我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为什么总是这样,问都不屑问一句,就直接给他“扣罪名”呢?
他在妈妈眼里有那么糟糕吗?他那么多的努力和坚持、那么多的割舍和放弃又是为什么?
落瑛强忍眼泪,自嘲地想:“我真可笑。”
无论是在小椿那里,还是在妈妈这里。
真是够愚蠢的。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我?落瑛子,你太自私了!小花从小就知道心疼我,我下班回来,小花知道给我倒水喝……”
小花、小花、小花——又是小花!
落瑛忽然忍不下去了,眼泪掉落的同时,声音也吼了出去:“我没给您倒过水吗?为什么您眼里只有小花?”
小花是他哥哥,全名落英,在他出生前就没了。
曾盈呆了呆,猛地抄起一旁的衣服架子,直接甩到落瑛身上:“谁教你的!有你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
钻心的疼。
落瑛却觉得痛快多了,好像压抑太久的空间骤然破开一个洞,凛冽的风灌进来,刺骨,但是很爽。木质衣架一下下抽到他身上,落瑛硬撑着没躲,混合着眼泪继续吼:“你就是把我当落英的替身!你喜欢落英,不喜欢我!”
“落瑛子!”
落瑛:“要不是落英死了,根本不会有我对不对?可我又不是落英,凭什么样样都得像他!我有自己的样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当落英!”
曾盈将衣架往地上一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突然崩溃地一捂脸,失声痛哭。
她一哭,落瑛的眼泪更停不下来,哽咽说:“反正我努力做得再好你也‘看不见’,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永远是落英的影子……妈妈,我好累啊你知道吗?”
曾盈不知道,约莫也不想知道,对他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只给出了一句歇斯底里的回应。
“滚!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满椿短暂压下满心惶恐,强行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傍晚时分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家楼下——他要去敲落瑛的家门,将一切全说清楚,然后道歉。
至于落瑛会不会原谅他……满椿不敢深想,光是想想落瑛有可能和他形同陌路,他就没办法接受。
没了瑛子,他该怎么办?
但这种事儿不能逃避,越快解决越好。满椿默默给自己打气,按下七上八下的心,准备上楼。
还没走进楼道,楼上突然传来震天响的关门声,满椿心一颤,浮起某种奇妙的预感,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几秒钟后,一道人影从楼道里冲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满椿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瑛子……”
骗人的狗东西,还敢出现!落瑛眼眶发红,狠狠抹了把眼泪,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这个王八蛋。他想也不想地撞开满椿,飞快跑远了。
满椿愣住了,满脑子都是落瑛泪痕未干的模样,以及刚才撞开他时那毫不留情的狠劲儿。
瑛子哭什么?
瑛子讨厌他了是不是?
满椿怔怔低头,无意识地按住心口,只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坍塌,密密匝匝连成一片,砸得他整个人生疼,几乎忍不住要颤抖。
瑛子终于知道他是男孩子了。
可瑛子……也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