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国度（小王子同人）》元真羽

2、风之王

　　最后，他还是固执地将玻璃罐罩在玫瑰身上，全然不顾她愤慨的抗议。

　　“等到夜里起了风，你又得被埋起来了。”王子趴在罩子旁边，“你需要水吗？我住的地方有一眼小小的泉水，我明天给你带，好吗？”
　　“你这样罩着我，我会缺氧的！”
　　王子吓了一跳，“真的啊？”
　　玫瑰沉默半晌，最后却笑出声来。她说，“笨蛋！”

　　“啊——好久没有喝到这么清甜的泉水了。这个味道，就像风车之国的王宫里，王子专用的那口井里的水。”
　　“风车之国？你来自那里吗？”
　　“是啊。”玫瑰很是自豪，“风车之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王国。”

　　“整个国家就建在一块巨大的，透明的晶石上，背后靠着高入云霄的雪山，三面环绕着碧绿的海水。人们从远方运来一船又一船肥沃的泥土，栽上甜美的苹果，多汁的葡萄；种上红色的玫瑰，芳香馥郁的郁金香。海风虽然也很大，但人们建造了一座又一座的风车，用风力锻造钢铁，打造出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到了春夏之交，雪山上冰雪消融，人们便从早已挖好的水渠里将纯净的雪水引到地井里储存起来。”

　　“你没见过风车之国的王宫，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就建在国家的中央，也是这片水晶大地最接近大海的地方。那里的水晶是最薄最透彻的。你可以透过脚下的水晶看清海里的一切——会发光的透明水母、会吐墨汁的乌贼，还有五颜六色的小鱼，一大片的红色珊瑚——像是成群的牡鹿头上燃烧的鹿角。”

　　王子闭上双眼。他能想象得到，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国度。与他荒芜的风之国完全不同的存在。拥有这片国度的王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王子。

　　“那，你见过那个国家的王子吗？”
　　“我可是出自御花园的玫瑰。虽然我没能亲眼见一见王子，但是母亲的记忆却传承了下来。国王呢，有过两个王后。前一个王后难产死了，所以大王子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远方，在大贤者门下学习大智慧。后一个王后则生了两个王子，是双胞胎。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成年了。”
　　“他们一定很幸福吧？”
　　“不。”
　　“不？”

　　“有一回，我记得，那是在玫瑰花盛开的时节，侍卫们在玫瑰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女孩。她的生命凋逝在最美丽的季节里。没有人认得她是谁。可我母亲却认出了她头上那朵枯萎的玫瑰。那是小王子亲手摘下赠与她的。”
　　“这与王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那之后，二王子变得沉默寡言，小王子也彻底失去了笑容。”
　　“为什么？”

　　“有一群负责照看玫瑰的侍女曾经悄悄谈论起这件事。她们说，那个女孩是宰相大人的私生女，她的美丽是她最大的罪孽，因为这份美丽让两个王子同时拜倒在她裙下。所以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里，从王后的宫殿里伸出了剪灭罪孽的匕首。”

　　“我不明白。”王子头一次感受到忧郁这种情绪，“美丽怎么会是一种罪孽？”
　　“你当然不明白了，你又不是真正的王子。”
　　“难道对王子而言，美丽是一种罪孽？”
　　“是。”玫瑰毫不犹豫地回答。
　　王子盯着罩子里的玫瑰，眼神像是那个遥远国度里温柔的碧色海波。
　　“那你就是我的罪孽。”

　　玫瑰藏在沙土下面的根须像是一只握紧的拳头般蜷缩了起来。她听见了心跳的声音。是他的，还是她的？一朵花怎么会有心跳？她一定是疯了。
　　“啊——你这个花言巧语的家伙！”
　　王子与玫瑰相识的第三天，成了一个花言巧语的家伙。

　　美丽未必都是罪孽，却往往是毒药。王子与玫瑰相识的第七天，已经完完全全成为这种毒药的俘虏。玫瑰并不属于他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相反，他却臣服在她脚下。但这种臣服让他满心喜悦。
　　他为一朵玫瑰所拥有，哪怕这朵玫瑰来自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度，见过比他还要英俊得多的王子。但是，因为他属于她，所以，他在玫瑰眼中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玫瑰垂下高傲的头颅，用蚊蚋般的声音怒斥道：“不许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好吧。反正你对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美丽的玫瑰。晚安，玫瑰。”王子隔着玻璃罩亲吻了玫瑰一下。然后站起来，裹紧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她。
　　玫瑰自言自语，“你休想骗我。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是这里唯一的玫瑰罢了。”

　　她这般说着，却不由自主的偏了偏身子，将花瓣贴上王子刚刚亲吻过的地方，好像在那里还残留着王子嘴唇的温度。

　　这个夜晚，漫长得令人窒息。玫瑰没能迎来另一个白昼，也没能再见到王子。天上的星星消失又出现，已经反复了三次。风之国迎来了一年中的极夜之日，无尽的黑夜伴随着狂暴的风沙。

　　王子为什么没有来看她？为什么没有给她带泉水？是因为他生病了吗？就像她也会遭到虫子的袭击？

　　她开始痛恨这个给予她保护的玻璃罩。痛恨她深扎在沙土里的根须。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拥有一双能够行动自如的双腿，这样她就可以去找他了。

　　有一阵大风打着旋了绕过她的身边，用沙哑不清的嗓音问道，“你就是王子的玫瑰吗？”
　　“你错了。”这朵霸道的，娇弱的花说道，“王子是玫瑰的王子才对。”
　　大风在外头咆哮，“你如果想见王子最后一面，就赶快从罩子里出来。”
　　“什么叫最后一面？”
　　“他要死了。”
　　“怎么会！”玫瑰靠近了玻璃罩，繁密的如血的花瓣摇摇欲坠。

　　“这是风之国经历过的最长的黑夜。王子从阳光和风中获取生命的能量，没有阳光的话，他是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
　　“快让我出去！”玫瑰用身体捶打罩子。大风旋转起来，撞翻了罩子，拉起玫瑰的手。
　　玫瑰说不出离开土地是一种怎样的痛，这痛或许超越了母体分娩。然而她却不再觉得痛苦。如今，她已有了新的归属。

　　她借助风力滑翔。从北极到南极，不过九百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像穿过了半个宇宙。
　　风沙迷了她的眼。从南方来的风，带来了垂危的王子。他像是藤萝，苍白，孤独，正在枯萎死去。
　　玫瑰扑到他身上。他的胸膛里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他的身体很烫，像是正在燃烧的木炭。时不时，他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呓语。

　　花瓣上坠着一颗晶莹的水珠。是他的，还是她的？一朵花也会有眼泪？明明前不久，他才问过她一个奇怪的问题，才跟她道过晚安，才······吻过她。他会死去吗？像是落叶，化为泥土？

　　“我不想他死去！”玫瑰对着大风嘶吼，“我想要救他！”
　　“可是，你只是一朵花。”离开泥土，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吧。
　　“我不是一朵普通的花，我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玫瑰昂起骄傲的头颅，“告诉我，需要什么，才可以救他？”
　　“食物。”

　　一朵花可不可成为食物？玫瑰不知道。当王子咽下嘴里那苦涩的事物时，紧闭的双眼里突然流出泪来。这场长长的极夜之梦，终于到了梦醒的时分。

　　风车之国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灾难。来自海峡对岸的异域之国，拥有无坚不摧的战船和横扫战场的火器，步步逼近这个建造在水晶之上的美丽国度。双胞胎王子已经战死在沙场上，国王也因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而病重过世。身为女流的王后无力操持这样混乱的大局，宰相只能匆匆忙忙地将正在大贤者门下学习的大王子迎上了王座。

　　因为是在战中，加冕礼和婚礼只能合办，两者都同样的粗糙草率。

　　王后未能经历王妃这个过程便直接成为王后。她是宰相的女儿，拥有和玫瑰花一样娇艳的容颜和夜莺一般善解人意的洞察力。只是，她看不透这个远归而来的大王子。
　　正如她不明白他为何迟迟不摘下她的花冠，只是愣愣地盯着它发呆。
　　“王子？”
　　王子垂下目光，“你很美丽。”

　　并不是虚假的赞美，她听得出来。这个赞美让她羞红了脸。毕竟两人前些日子还是陌生人，而今日却已经结为夫妻。
　　“有人告诉我，对王子而言，美丽是种罪孽。”
　　“是谁这么说的？”
　　“不记得了。”王子从她头上取下一枝花。红色的花瓣，像是少女的红唇，绿色的枝条上，小刺已经被侍女用刀子刮去。
　　他问她，“这是什么花？”
　　“玫瑰。”

　　他显露出一种迷惑的表情，“玫瑰应该有刺的。她是娇弱的，霸道的。没有小刺，她要怎么保护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朵花，也需要保护自己吗？
　　然而王子已经推开了寝宫的门。他在门边站定，俊美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他说，带着很真诚的歉意，“可惜，你不是我的罪孽。”

　　她怔了怔，回过神来，发现王子已经带着那枝玫瑰大步踏出寝宫。

　　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寂寞的壁灯，一盏又一盏，规整地从这头排到了那头。白色的纱幔在海风中舞蹈，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已经成为太后的王后从另一头走来，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侍女跟随。
　　她站到王子身边。

　　“这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度，不是吗？拥有它，是很多野心家的梦想吧？”王后转过脸，脸上带着温柔却藏着剧毒的微笑，“拥有它，你快乐吗？”

　　“独自一人被流放到无人的星球。炎热的太阳没能杀死你，猛烈的狂风没能杀死你，刺骨的寒冷没能杀死你，无边的孤独也没能杀死你。最后你还是回来了。一个私生女就离间了我的两个儿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就夺去了他们的生命。你母亲输了，你却大获全胜。”丧子的女人突然欺身上前，青筋暴起的双手像是一夜之间枯萎而去的老树藤。她揪住王子的衣服，狠狠地晃动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来？难道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吗？”

　　他将太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温柔又缓慢地掰了下来，并且将那朵无刺的玫瑰塞进了她手里。
　　“对于王子而言，美丽不仅是种罪孽，还是毒药。美丽的女人都是玫瑰，只是有些女人过早地拔掉了自己身上的刺。没有刺的玫瑰，要怎么保护自己？要怎么对抗那些来自世界的恶意？”

　　他的双手包拢着太后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枝玫瑰，“但真正离间你儿子的，却是来自你这个母亲最最恶毒的慈爱啊！一朵玫瑰的死去，两颗心灵的枯竭。”

　　“不！不！”太后捂起耳朵仓惶后退，逃跑中，那朵红色的玫瑰跌落在地，被白色的珠履踏成一片残乱的落红。
　　王子弯下腰，拈起一片幸存的花瓣。
　　“大风说你回到你的家乡了。只是，你究竟在哪里呢？”

　　他的身前落下一片暗影。宰相像是一座铁塔般站立在他身后，冷淡而疏离道，“已经这么晚了，王为什么还不歇息？三天后，可就要上战场了。”
　　“我在寻找一朵玫瑰。”

　　“王的玫瑰园里所有的玫瑰都属于您，世上还有别的玫瑰能超过您玫瑰园里的吗？”
　　“那是一朵特别的玫瑰，对我而言，那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玫瑰。在别人看来，她或许和其他玫瑰没有什么两样。但只有我可以分辨出她的香气。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浇水，什么时候需要晒太阳。如果有一天，她不愿意说话，那一定是······”

　　“王，”宰相打断了他，“或许因为您一个人在无人星上呆了十多年，是以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您可以等到战争结束，再慢慢地向王后倾诉。”
　　王子却默默地想道，他被赋予了对某人倾诉的自由的同时，也被锁住了舌头。没有人要听他讲一朵玫瑰花的故事，哪怕她真实存在过。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带领他们度过灾难的王而已。

　　从前，他在无人的星球上，统治着一个荒芜的国度。孤独像是绝症般与他相伴。现在登上了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家的荆棘王座，却觉得更加孤独。他想要自由，也想要束缚。从前他被囚禁在一个九百九十九步就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的星球上，他却是自由的；现在他离开了囚禁了他十五年的樊笼，却竟失去了自由。他从来都没有同时得到过这两样东西。即便曾经得到过，那也实在太过短暂了。

　　他的玫瑰告诉他，没有归属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可是，他真的属于这个国家吗？又或者，这个国家真的属于他吗？
　　这个问题直到真正出征的那天，王子也没有得到答案。

　　敌军的战舰在海上排列开来，像是黑森森的城墙。几个将领聚在船舱里，焦急地等待一场逆向风的到来。

　　“王，南风真的会来吗？”
　　“如果南风不来，火攻不成，我军必败啊！王！”
　　年轻的王，神色忧伤而坚毅。他说，“会的。大风，一定会来的。”
　　因为，他是风之国度的王啊。

　　第一声大炮响起的时候，风车之国的战船像是火龙般顺着南风冲进敌人的船阵里。本来敌军也打算用火攻，只是他们算得再精密，又怎么可能算到一直朝北刮的风，会骤然改了风向？结果原本要用来攻击对方的火船反而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那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役。碧色的海面被鲜血染红，烈火绵延成一片火原。到处都是战船和大炮的残骸，漂浮的尸体遮住了鱼儿们的阳光。
　　王站在主舰上，大风扬起他的红色披风。他的头上戴着王冠，背上背着金弓，腰上挂着镶着猫眼石的宝剑。

　　“王。”身后有人唤他，“请您摘下王冠。”
　　他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天真纯洁，像是远处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他微微笑着，问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不是属于我的吗？”
　　那人的脸上带着恭敬的神色，他的话语却不。“我的王，这顶王冠前一刻还是属于您的，这一刻，却不是了。”
　　“那它属于谁呢？”
　　“这个王国的实际掌权者。”

　　王来不及拔出他的宝剑。他是风之国的王，他的武器是风，宝剑在他的手里等同于废铁。而他的风，此刻正在替他保护着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国度。
　　所以他输了。向后倾倒，直到落入大海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为什么明明是那么惨烈的一天，天空却格外地湛蓝，阳光也十分地明媚呢？

　　他慢慢地下坠。鱼儿从他的身边渐次游过，发光的水母在他前头引路。红色的珊瑚丛里，突然冲出一匹白色的海马。他抬头向上看去，透过巨大的水晶看到一片玫瑰。

　　她们全都到了盛放的时节，每片花瓣都像是在像你邀吻。她们实在长得太像了，他几乎分不出她们有什么区别。可是，如果他的玫瑰也在这之中，他一定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
　　只是，你在哪里？

　　王子几次想闭上眼睛，他实在太困了，视野也越来越模糊。可是，他怎么放心把他的玫瑰独自留在水晶的那一面呢？
　　“我在这里呀。”
　　突然，便听一个小小的，娇弱的声音。王子闭上眼，双手交叠在心口，问道，“我丢了王冠，还是王子吗？”
　　“你永远是我独一无二的王子。”
　　他牵动嘴角，温柔地笑了。看，他指着游过来的白色海马，我的白马来接我们了。

　　那一场战役，虽然胜了，对风车之国而言却仍然是一场灾难。敌军全军覆没，好多年不得再侵犯风车之国。可他们的士兵也是伤亡惨重。况且，这一战，他们又失去了他们的王。
　　王后虽然怀有身孕，可等小王子出世，长成能够独自理政的王，尚需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他的外祖，宰相，便顺其自然地成了摄政王。

　　很多年后，摄政王老去，王子成为王。加冕的典礼空前盛大，不少国外人都慕名而来，这其间就有一位酷爱玫瑰的园艺师。

　　“您是说，很多年以前，太后就下令烧毁了皇家的玫瑰园？”
　　“是啊。因为战死的先王非常喜爱玫瑰。王后睹物思人，伤心太过，最后无法忍受只能毁掉玫瑰园了。”
　　“这也太可惜了。”园艺师叹息。
　　“谁让美丽是种罪孽呢。”
　　“美丽是种罪孽？”
　　“啊。我可什么也没说。好吧，不要这样看着我了。哎呀，那就告诉你吧。这是太后当年烧毁玫瑰园时的原话，不过谁也弄懂它的意思。诶？今天怎么起风了？风车之国可是好久没有刮风了。”

　　园艺师抬起头，正好瞥见眼前那片一飘而过的红色花瓣。她一直向前飞去，越过草丛，飞过篱笆，飞向碧色的大海······

　　他追上去，却被成群结队赶着参加新王加冕仪式的百姓拦住去路。

　　“先王是最英武，最有智慧的王。没有他，就没有风车之国的胜利。”
　　“新王一定也会继承先王的勇敢和智慧的。上天将赐予他所有臣民的爱戴和忠诚。”
　　“如果上天也赐予他与先王相似的容貌就更好了。先王有着金子一般灿烂的头发和海波一般温柔的碧眼。新王却是黑发黑眼······”
　　园艺师从人群里挤出去后，顺着风向跑到海边，却彻底地失去了那花瓣的踪迹。只剩下那无穷无尽的海风，来来回回，呼呼地诉说着无人懂的故事。

　　那是一个，发生在风之国度里的，关于王子和他的玫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