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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夜抛人何处去 ...
四下风来,野草乱踅。夕阳在苍穹与原野交汇的尽头,留下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她在长天下没命地奔跑。草丛里藏着细石,未着鞋的脚已是鲜血淋漓。
可是,不能停,不能停。
死亡如影子般追逐在她身后。猎犬的吠叫越来越近,她听到蝙蝠人的翅膀发出的扇动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是其间垂死挣扎的困兽。
没有逃脱的希望。
那腥臭的风自身后掠来,钢铁般的尖爪刺入她的肩胛骨。她被那股大力凌空抛出,重重坠地的瞬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还来不及爬起来,便直直对上了那张丑陋的面容——青黑色的皮肤,猩红色的眼,尖利而密集的长齿以及齿缝间滴落的,腥臭的涎水。
那张脸顿了顿,张大了嘴,逼近了她的鼻尖——
“啊——”一声大叫。
她竭尽全力往外推了一把,触摸到一个结实温热的胸膛。几乎是在瞬间她便翻身坐起,睁眼的同时腰间发出一阵长厉的铮鸣,腰刀出鞘。
“是你,阁非。”她若无其事地收刀回鞘,看着眼前棱角锋利的汉子,冷静地问道,“你和皇家金甲军的长官交涉得怎么样?”
阁非从袖袋中抽出一枚盘龙小金箭,“心爱之人在我们手上,他怎敢不听从我们的命令?我已要他发下血誓,一旦食言,他亦必死。”
“哦?”她接过金箭,玩味地在指间转了一个圈。
“三天后祭神大典,满朝文武皆需进宫,这是我们动手的绝佳时机。”她低头凝视落在掌心的月光,“七年了,我等得实在太久了。”
阁非突然单膝跪下,右手握拳放在胸间,郑重道,“阁非誓死追随公主殿下。”
七年了。她从云端落入尘世,脱下繁复华贵的衣裙,镶满珍珠的珠履,拿起刀剑,像一个男人那样战斗,流血;辗转于男人的阴谋间,像饥肠辘辘的野狼般用等待织就了一张血腥的网。
她走出庭院,穿过一条回廊,向东北角的院子走去。那里关押着皇家金甲军最高长官盛初的心上人,月河国的巫女艳阳。她站在屋外,脱下鹿皮手套,露出里面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搓了搓手,唇边盛开了一抹诡异阴冷的笑。
“吱呀——”
门被推开,里头拥衾而坐的人慌慌张张地立了起来,裙下露出一双光滑白皙的玉足。
下一刻,艳阳失声叫道,“月华!”
是呵。曾经艳惊四座的月华公主,而今嗜血残忍的草莽白狼。
“原来艳阳你竟还记得我。”她含泪而笑,略一低头,那泪便顺着眼角滑落。她一步步靠近昔年的挚友,足下的马靴在冰冷的地上敲出沉重的声响。
“真的是你么?”艳阳泣不成声,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这七年,你去了哪里?我一直以为你······”
“死了是吗?”她淡淡地接口,“那个人,一定也是这么以为的吧。”
艳阳一怔。她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是曾经的废太子,现如今月河国的王。原本掩盖在宫墙尘埃下的那一段秘史对于身处宫闱的她而言简直如同自己的家事一般清楚。
永泰十三年,废太子与首辅大巫联手发动政变,夺取王位。昭和王一脉满门被屠。登位后,新王即揭发了昭和王当年谋害他父亲篡权夺位的阴谋,摇身一变成了正统继承人。大巫则高位依旧,权势更胜以往。
随后的七年,大巫几乎架空了王权。而这位傀儡皇帝亦只知朝朝日日醉生梦死,全然不管国政大事,月河国内因此日渐民不聊生,时有暴乱。
月华还记得那夜她被忠心的死士从迷梦中晃醒,呛鼻的浓烟顺着她的鼻道钻入,灼心烧肺。她赤足从床榻上踉跄而下,一脚踏进冷腻的血滩里。
外头火光冲天,金戈交错的击响,哭声,求饶声,叫骂声,脚步声混成一片,像是一场暴雨,无休无止,到处充斥着绝望的气息。
她还来不及爬进床板下的密道,寝宫的大门忽然就被撞开。那个人负着手,从那一片腥风血雨中缓缓地踱进了她的寝宫。
“啊呀,月华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呢?”他冷笑着,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有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从他的手上倏然而落,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
那是一颗头颅,双目圆睁,唇边凝固着暗色的血迹。是她的父亲,昭和王,亦是废太子藏音的亲叔叔。
他在胸前拭去手上沾染的血迹,咯咯大笑,神色癫狂。他大跨几步,来到她的身前,用冰冷的手指摩挲她的下颌,再一次问道,“月华妹妹,你,到底是要去哪呢?”
那样冷酷的表情,她从未见过。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像是幼鸟般在他手下瑟瑟发抖。明明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亲人,临睡前他还对她微笑,替她戴上了象征成年的月光石。可一觉醒来,竟是完全不识的陌生人了。
她用模糊的视线扫视了四周,发现那三个死士早已在他进屋的瞬间就被杀死。空旷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冷风灌进来,铁锈味弥漫整个空间。
这个人,是她最敬爱的兄长。从今以后,也将是她最痛恨的仇人。仿佛此刻才真正清醒一般,她的视线转回他脸上,隔着泪水,望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容颜——高挑的眼角,薄如锋刃的双唇,苍白的肌肤中透着潮红,墨色的双眸中闪烁着妖魔般的金光。
是的,就是这个人,真的是这个人。她的眼一眨,泪便流出眼眶。少了这层水光,她才真正看清楚了他脸上的神情。
那是嘲讽的,玩味的,阴沉的,猎人的神情。
“不过,”他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你要是愿意再唤我声‘王兄’,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也无妨。”
她的身体僵硬,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透过掌中的肌肤刺进肉里。
“王兄。”
他哈哈笑着,一转身,手指遥遥指向宫门之外的远山,“要是明天落日之前,你能走出这王城,我便放了你,怎么样?”
说话间,他低下头,尾指温柔地缠上她的发尾。
她点头。那之后,是一场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奔逃。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射向大地之时,她像是一只被放出樊笼的兔子般蹿进原野。身后的蝙蝠人紧追不舍,猎犬循着她的气味驱赶,像是对待猎物一般。
这对于她而言,是绝望者唯一的机会;对于他而言,却只是一场游戏。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她留下活路,也不打算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
夕阳完全沉入山坳的那一刻,蝙蝠人的双爪刺入了她的后背。她扑倒在地,喉间涌上一口热血。
临行前,他给她的那碗水里有毒。而现在,毒,发作了。
蝙蝠人在她身上嗅出了死亡的气息。他们不碰死物,也不碰毒物,这样她就可以避免被蝙蝠人吞食入腹的下场了。
他对她,果真还是留有最后一丝仁慈的,至少——他给她留了个全尸,不是吗?
她惨笑着倒地。
等待死亡的过程短暂又漫长。她能感觉到那毒素如游鱼般随着血液游走,每到一处便燃起滔天大火,像是要将她由里到外燃成灰烬。
她还不想死。她的国仇家恨还如大山一般横亘在眼前,她怎么可以死?她抓着草根,一寸一寸地往前蠕动。再不远,便能出王城了,不能放弃,不是吗?
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这般坚强。明明她才刚及笄,可却像在一天之间成长为无所畏惧的大人。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即使是近在眼前的死亡也无法阻挡!
爬动间,露出了一直贴身佩戴的月光石。那颗月牙形的石子在黑暗中散发出浅浅的淡银色光辉。
她紧紧地握住那颗石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就要狂笑出声。
月光石,含之可解百毒。
他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这一着?她含着月光石,摊开四肢躺在荒野上。
他会后悔的,她默默地想道,为他一时不该的仁慈。
所以她在历尽了地狱的洗礼之后回来了。七年的时间,挚友容颜一如昨日,而她早已满面风霜,满身伤痕。
她对沉默的挚友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握住她的双手,“但是我的确还活着。而且,我回来了。”
艳阳被那粗糙的触感吓了一跳。她拉起月华的手放到胸前,只一眼,便被那些可怖的伤痕惊呆了。
“这些年······”她哽咽得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都过去了。”她安慰似地拍了拍艳阳的手,“我现在,只想求你一件事。”
艳阳抬起湿漉漉的双眼,问,“什么?”
“你在大巫身边侍奉多年,可知道他的弱点?”
沉寂。一方是多年不见的挚友,一方是如师如长的大巫。然而下一刻,她便已做出决断。因为她捕捉到公主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像是冰锥般穿透了她的心。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每逢天狗食月之日,便是大巫最虚弱之时。”
雕花门扇在月华身后合上,她慢吞吞地戴上了那双鹿皮手套,笑意冷若秋霜。
月河国人崇拜月神,每逢天狗食月之年便要举行祭神大典,以乞月神护佑。
王城里人声鼎沸,街道上人山人海,四处回响着灯贩子的叫卖声。
“呦,上好的星云石为灯座哦!买一盏供在家里可保全家一年平安顺遂!”
蝙蝠人在王宫上方的夜空中盘旋,长羽大翅的天马背上驮着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从重华宫门鱼贯而入。
前殿已经是灯火通明。域外进贡的翡翠夜莺立在玉架上,和着乐师的弹奏鸣唱。广袖飘飘的伶人在高台上婀娜起舞,白衣红带的巫女们侍立在王座两旁。灯影中氤氲着酒气,龙涎香的香气被蒸进每一个人的身体。
一墙之隔的后殿,年轻的君主默然独立,神色落寞地仰望着穹顶的群星伺月图。
多年前,他的亲叔叔曾经坐在大殿中央,声泪俱下地对他痛陈自己的罪行。
“藏音,是我害了你父亲啊!如果我没有觊觎王位,如果我没有那么贪婪,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受到大巫的诱惑。”
“可是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你看我现在得到了什么?出世的王子接连死去,万般国事不得沾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高坐在王座之上,看着百官明面上唯唯诺诺实则讥讽不屑的嘴脸!”
“那个男人,他根本不是神!他是恶魔!引诱你,让你堕落;操纵你,玩弄你于骨掌!我们王族为什么会背负上这样的命运和罪孽?每一条通往王座的道路下都流淌着亲人的鲜血!”
“藏音,如果你登上王位,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然后他单手提剑,一剑横去,叔父的头颅应声而落,从血脉间喷出的鲜血浇了他一头一脸。
大巫,从他父辈的父辈起便牢牢把持着国政。他的容颜数十年如一日,他的巫力甚至能够移山倒海,堪比天神。
渺小如蝼蚁的人,要如何与翻手生,覆手死的神斗?
有一个长发齐膝,长袍曳地的人影从身后靠近了他。
“王,你因何闷闷不乐?”
藏音转过身,轻笑,“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说话间眸中似有浮光跃金,“我那叔父临死前曾恳求我杀了你。”
“哦?”大巫面色无波,“那王你打算如何做呢?”
“我怎么能杀了你呢?若是杀了你,我岂非也难逃一死?我可不敢忘记,咱们命魂相连。”
“如果你不是太贪心,贪恋一副长生不老的躯壳。你现在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动手了。”大巫微笑,“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毫不掩饰自己欲望的王族。贪婪,残忍,心狠手辣,口蜜腹剑。可这些,却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三年前的邀月台上,年轻的君主与不老的大巫对月而酌。
大巫用玉箸击盏而歌。
“星汉浩淼,云河迢迢。我击盏而歌,不记其年暮暮朝朝。噩噩浑浑,癫癫疯疯,我邀月进酒,大醉千秋梦一生!”
藏音伸出一指按住大巫手中的玉箸。
“听说大巫自前代先王起便在月河国了。我猜想大巫你一定活了很久,久到忘记了活着是什么感觉。”
“我是活了很久,久到对你们这些恶心的人都麻木了。”大巫抽出玉箸,沾了一点酒液,手腕一抖,酒液飞溅而出,便有从原野上飞来的萤光酒虫聚集过来。星星点点,闪闪烁烁。那一刻,他像极了被群星环绕的月神。
“人类是种矛盾的动物,从来不肯轻易顺从内心的欲望。”大巫摇头,起身背对着年轻的王。大风在他的袖袍间鼓荡,他的长发在身后纠结成黑色的哀伤。
“像你这么忠实于欲望的人,我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了。”
“可是,我觉得还不够。”
“呵。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跟你一样漫长的生命,一样不老不损的躯壳。”
大巫侧过身,俊美的侧脸在月光下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你要拿什么来交换呢?”
他一哂,“我的人生,我的一切,不是尽在你掌中吗?”
星空下渐次亮起的六芒星阵,亘古流传的神秘咒语,互相交换的血液,不得背弃的誓言。他们在月神的见证下完成命魂相连的血誓,从此共享一颗命星。他生,他存。他死,他亡。
晚宴在侍官的宣布中正式拉开帷幕。
靡靡之音绕梁而上,满殿一片酒池肉林的景象。
藏音高坐在王座之上,手里握着那枚颗鲛人国进贡的留音石,假寐。
这景象,如此繁华热闹,七年前也曾有过。那是月华公主的及笄典礼。身为废太子的他坐在最靠殿门的角落里,自斟自饮,遥遥凝望着那个美丽的少女。
许是酒力上升,她的双颊透出淡淡的红粉。她侧过脸,似乎和身边的女伴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由得以手掩口,咯咯地笑了起来。琉璃盏中的琼液便随着她身体的节奏来回荡漾。
突然,她像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般,朝他这边望了一眼。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忙不迭地转移视线,竟然不小心被呛了一口酒。
这个像是云雀一般快乐的少女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真正的亲人。他摸了摸心口,那里盘踞着一股暖流。
为何她明明占据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荣耀,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嫉妒?
心底有一个声音轻轻地问他:她应该得到最好的,不是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便觉察有人在身后扯了一下他铺垂在地的衣角。
他转过身,看见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惊讶得险些扔掉手中的酒杯。
“月华?”他有些嗔怪般问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他说着紧张地环视了一圈。幸得他身处的位置足够偏僻,旁边又立着一大丛桫椤叶,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是以并没有人发现那个刚刚谎称不胜酒力的小公主竟然溜到了这边。
她朝他伸出手,嘟着嘴,像是一只喵喵叫唤的小猫。
“王兄,今天是我及笄的日子,你难道不曾准备礼物吗?”
糟糕!他心中暗叫不好。他竟然真的忘了······不,应该说,他根本不知道女孩子及笄的日子,兄长需要赠其礼物。
他涨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
她却一拍他的手掌,将一样入手冰凉的事物放到了他的掌中。他低头看去,是一块贝壳状的白色石头,中部凿空,里头嵌着一颗红如血的珍珠。
他还在诧异,便听她说道,“我记得王兄的生辰跟我是在同一天吧?”
他的生辰么······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废太子的生辰呢?他,早已经淡忘了。
她握住他的手指向掌心合拢,包住了那颗石头。
“这是鲛人国进贡的留音石,我偷偷从父王的金库里顺出来的。”她仰着脸,眸子晶亮,像是刚刚从井水里捞起来的紫黑色葡萄。
“王兄,生辰快乐。”
她一说完,便像猫般弹跳起来,提着裙子后退了两步,一旋身,像是一只雀鸟飞下枝头,悄悄地顺着烛光暗淡的廊道跑走了。
“月华,生辰快乐。”
他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举起留音石靠近唇边,喃喃似在自语。
少年和少女仿佛命定般的相遇始于多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那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女娃像是一只毛羽尽湿的雏鸟般从窗口爬进了他的寝宫。一滚到他的床铺上,便掏出象征公主身份的盘龙小金箭,一脸的颐指气使。
“你,那个谁。阿,阿——嚏。”她揉了揉鼻子,哆嗦了一下,“快点找身衣服给本公主换上。冻,冻死我了。”
他仅仅撇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喂,”她爬到他的身旁,扯了下他的袖子,气势嚣张地问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吾乃东宫太子,算来是你的兄长。你说,到底是谁要听谁的话?”
她愤愤地跺了下脚,有些恼羞成怒,“太子也要听我的话。宫里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就连我父王也要听我的话!”
“哦?”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公主殿下,你是因何如此狼狈?”
她绞了绞手指,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父王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都说了不喜欢那个鲛人国进贡的美人了,父王还对她那么好······呜呜。不就弄坏了她的嫁衣嘛,居然要送我进宗律院!哇——”
他被她震得耳根生疼。
他掏了掏耳朵,随手扯过一件绒毛毯子裹到她身上。
一边脱下外袍替她擦头发,一边说道,“你别哭鬼哭狼嚎了。我问你,你不想进宗律院吧?”
“难道你有办法?”她可怜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他轻拍了一下她的头,“没尊没卑,叫王兄。”
“王兄。”
小孩子总是容易对威严而温柔的人物产生依赖。他自小便深谙收买人心之道,降服一个女娃自然不在话下。
那天,从来不插手任何事务的废太子第一次向昭和王进言,替小公主求情。昭和王竟然有些诚惶诚恐,欣喜至极之感,当下二话不说便应了。
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互相给予的。他先向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她自此便缠了上来。起初他总是不胜其烦,但慢慢竟也为孩童所特有的那些不谙世事的澄澈心思所吸引。人总是难免要受自己所缺之物的诱惑。他想,他是有些羡慕她的。
这份温暖一直持续到那夜,他亲手挥剑将其斩断。
毫不留恋地,毫不留情地。
藏音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丽景多么的虚幻,简直像大风一吹就散的海市蜃楼。钟塔上的大钟咚咚地敲响,星空愈发深沉。有大片的黑云从西方飘来,缓慢地靠近了那银盘也似的月轮。
天狗食月。
祭神大典,终于开始了。
神台的四面,终年不灭的长明灯噼啪作响。他执着玉带的这一端。而大巫执着那一端。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登上白玉阶梯。
天上,群星隐迹,月已被吞食了三分之一。
那些无人在意的黑暗角落涌出了汹波。金甲军像是暗夜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宫殿。重华门再次打开,一小队人马像是爬蛇般滑入宫门。一入宫门,便如入海之川四散分开。
身高一丈八的巨人躬下身,巨大的拳头和那个神色坚毅的公主轻轻对了一下。
“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你成为王,我山鬼将永世追随你。”
月华,或者说,白狼,坐在天马上。明明比山鬼矮上许多,可那气势却好像站在高山之颠,睥睨众生。
“我不会给你背弃主公的机会。”
她说完,催动身下马匹。天马展翅,风一般掠上天空。
天上巡逻的蝙蝠人率先发现了她,像是被腐肉吸引的蝇虫般汇聚了过来。她并不躲避,反而一下蹿进人丛里。
黑沉的星空里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铿锵一声,她的腰刀已然出鞘!
那刀光像是流星般斩落,无数的蝙蝠人从高空坠入后宫宫眷的庭院,引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
又是反手一削,那双企图从背后偷袭她的尖爪如瓜菜般脱离了主人的身体。受伤的蝙蝠人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交叉着手臂在空中翻滚。
她甩落刀上腥绿色的血液。
“七年前,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七年后,我才是刀!”
负责传哨的侍官攀上钟塔,刚喊出一句“有刺客”,便觉得有什么利器透体而过。他低头看去,是一截寒光闪闪的剑身。
阁非抽出剑,将那侍官从塔上踹了下去。他朝神台的方向望了一眼。这边的战斗已然如火如荼,难道大巫他还没有发现?
不可能!
风声破空而来。他就地一滚,险险地那枝避过射入砖地里的弩箭,箭尾的雁翎犹自颤动。
他透过墙上的小窗朝对面看去。
檐顶上立着一列手执流星□□巫女。大巫的人,已经出手了。
无数银甲巫士像是蚁群般涌入大殿之前的广场,与对面的金甲军交兵。前方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又冲了上去。山鬼举着一丈高的玄铁盾牌,旋风一样扫将出去,便拍飞十几个巫士。他们像是白蝶般顺着力道飞出,重重地砸上宫墙,盛开了满墙红花。
金甲军长官盛初一连斩杀了数十人,可这些巫士们却像尸体一样无知无觉,依然前赴后继地涌上来。
“我们人数相当,可对方如此勇猛不惧死,此消彼长,拖下去我们必败。”
与山鬼交身而过的一刹那,盛初低声警示道。
“让开——金甲军速速退至月石台两旁——”
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众人还未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便见山鬼手臂一抡,将一众金甲军扫至一旁。
“快躲开!猴子来了!”山鬼大喝。
以宫廷内院发狂的千数天马碾压银甲巫士,这是他们原先定好的计策。
山鬼望着远处那个抓着鹤腿,半悬浮在空中,被身后马群追赶的瘦小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局势在下一刻发生巨变。
那个一直坠在白鹤身下的瘦小青年突然如星辰般陨落。后头奔腾的天马铁足踏过,眨眼间就将他淹没了。
“猴子——”山鬼凄厉地喊道,几乎想也不想地便要跳入马群拯救同伴。他刚一动身,便被人死死地抱住了腿。
盛初一指对面。铁盾之后,手执□□巫女一字排开,层层叠叠。
“来不及了。快走!”
须臾之间,万弓齐射,漫天都是白色的箭雨。
多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厮杀了?她已经不记得了。以前所有挥砍的动作对于她而言只是下意识的反击。只有此刻,只有现在,她才感到自己真正活着一般。
天上的月亮只剩了一角。半空之上的夜风像是刀子一样割人。
她攥紧了缰绳,天马俯冲而下——
一声长吁。
跪在神台之下的百官们惊惶站起,却不知该向何处逃离。神台之外的链桥早不知在何时被人收起。环台而绕的湖水对面,涂了荧光铁色的箭头像是饿狼青碧色的眼珠。
白狼站在神台边缘,震臂高呼:“吾乃月华公主!七年前,藏音与大巫联手谋逆,残害我昭和一脉!汝等若是我月河国臣子,又怎能认这等罔顾人伦之辈为王?”
底下寂然无声,谁也不敢贸然应答。现下局势未明,忤逆月华公主是死,可要是忤逆大巫,过后一样也是死。
天上已经没有月了。黑暗像是冰冷的潮水般自天空中倾泻而下,无人能幸免。
手执玉带的大巫终于完成了拜月礼。他施施然站起,嘲笑地看了藏音一眼,道,“哦,想不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是啊。”藏音叹息,“神不也有失手的时候吗?何况是区区一介凡人我。”
白狼的刀尖指着大巫,“逆贼!今日便是你命亡之时!”
她的刀很快,很快。快到藏音根本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大巫像是一只白色的大鹄般向后掠起,单手捏住刀刃,微微用力,那刀便寸寸尽断。
只一掌,她就已摔出三丈外,落到他的脚边。
她的嘴角沁出鲜血。
大巫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容在大风中宛如神祗。他冷哼,“愚蠢至极。”
天上的月,从天狗嘴里吐出了一半。
藏音单膝跪下,替她拭去了唇边的血迹,一如七年前那个明朗如月的十九岁少年。
他的手指在她唇边徘徊,念念不舍。已经无力爬起的白狼突然张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虎口。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发顶。
“我等了你七年,你真的回来了。”
大巫冷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在等待满月重现。那时,他将恢复真正的神之力。只是他没有预料到那个人会背弃誓言——
藏音从她的袖子里摸出那枝小金箭,握着她的手,对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地刺了下去。命魂相连的痛楚一下子从他的身体传到另一个人身上。大巫捂紧了胸口,有血从他的指缝里透了出来。
“你竟背弃誓言!”
藏音微笑着开口,“如何说我背弃誓言呢?我从来不求与你同生,唯求与你同死,而已。”
他低头,手指已经开始颤抖。他将那白色的留音石塞进她的手里,哀求般开口,“月华,再唤我一声王兄吧·······”
“别叫我月华!”她哭喊着,将手中的金箭又刺入了一分,“我是白狼!”
“呵······”他的手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滑落。多想告诉她真相啊,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或许她就这么永远恨着他也好。她已经成长为无所畏惧的大人了,坚强到足以撑起一个国家,也不用再背负玩物一般为人掌控的命运。
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巧合呢?从那块月光石开始,这凝聚了两代人心血的阴谋已然启动。要瞒过大巫的眼,唯有将所有的假戏真做,才能在最后给予大巫那最最致命的一击。
叔父,叔父,我成功了。
藏音望着天上那轮满月,像是当年他和叔父定下誓言时一般美丽。他有没有恨过叔父呢?或许真的有吧。可当他自愿把头颅献给他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了。
神台上下寂然无声,唯有月华公主抱着兄长的尸体失声痛哭。
“为什么啊?藏音······王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留音石里传出七年前保存下的祝福:“月华,生辰快乐。”
永宁七年,藏音王薨,女帝登基,年号永独。
永独一年的一个阴雨天。侍卫官阁非跪在藏音王灵前,以额触地。
“王,我们的约定,我完成了。”
唔,话说鲁鲁是为最爱的男主之一,不过鲁鲁要比藏音更霸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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