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7 ...

  •   就快八月十五了,所里分了几张月饼票,老严警察一如既往地把票当宝贝似的往回拿,一推门,就打算说月饼票的分派问题,刚来了一句,又想起来兔崽子回他妈那老房子凑合着住去了,满嘴的话大刹车,他直接就沉默了。
      沉默归沉默,月饼票还是要分的,他一边分月饼票,一边在心里头叨叨:臭小子说到做到啊!他还真就不签了!还真就和巷口老板娘一道当钉子户了他!
      月饼票没几张,压根儿用不着分,两下就完事儿了。于是老严警察坐床沿上发呆,他在想兔崽子那“都认真想想”,认真想啥呢,他想不出来。在老严看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那都是有数的,有人让他没数,他是不会答应的!
      他正在这儿算数,他们所里一同事,门也不敲一个,就这么直杀进来,急惊风一样朝里喊话:“老严!你这片区的一个老娘们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正寻死觅活呢!所长让你快过去一趟!!”
      这话把老严警察给吓得!月饼票直接四散零落!
      幸好还没换衣服,老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同事,两人边疾跑边说情况。
      那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寻死觅活的老娘们儿不是别人,就是巷子口小卖部的老板娘!前两天她到区里开了一趟会,回来就不对劲了,说是政府不管他们穷老百姓的死活,说是区里讨论来讨论去,就是不让他们一家在菜场摆个杂货摊位,哪是解决问题的态度,说是政府做了初一她要做十五,既然活路都没了,她就早点儿自个儿把自个儿结果了呗,反正她没那个本事,炸不了政府,杀不了别人,杀自己总行了吧!
      老严到现场的时候,老板娘的“自残维权”正好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刀已经把脖子割出血来了!人是崩溃的,也是恍惚的,谁靠近她就要拿刀子斩谁!谁朝她喊话都不顶用了,牛角尖钻到了顶的人,是听不见什么“你先把刀放下,咱们好好谈谈”的。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是什么“装死演戏获取既得利益”的事了,是一个家的担子太沉,终于把一个弱女子逼到了承受不住,想要一死以求解脱的境地。当然,也可能刚开始的时候没想死来着,也的确有那个“拿命换出路”的意思,但到了后来,自己边说边哭,边哭边觉得这个家是真没指望了,自残的念头可能就是那么一个闪念,一瞬间涌上,然后就再也摁不下去了。真的,有时候,死和活真的就隔着一个闪念。老严警察看出来了,这根本就不像他同事说的那样,是在做戏,他从老板娘的眼睛里看到了死意!他急出了一身冷汗,抬眼一扫,所长来了,还带了一帮孔武有力的同事,随时打算空手夺白刃!问题是,空手夺白刃这招现在不能用啊,一个不好,她真把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割开咋办?!这种事,只能让家里人来劝,把老的和小的带过来,让她自己看,没了妈的孩子有多惨!
      老板娘有俩孩儿,大的女孩儿十一了,小的男孩儿才不到六岁,正在换牙的时候,上下四个门牙都掉了,一哭,一张嘴黑洞洞。还有她婆婆、她老公,都在她面前站着,都哭。老严趁着前面哭成一团,他偷偷往后边绕,只有他才行,他们所长和他那些孔武有力的同事们都不行,做不来这个,他们脸生,孩子们会怕,一怕就会往后头看,一看就什么都完了!
      绕了大半圈,就快到了,几乎要碰到老板娘握刀的那只手了,就在这时候除了岔子——孩子的眼睛都挺纯净的,黑眼仁里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周围的事物,当时,老板娘正搂着她的小儿子在哭,刀还死死握着,并未放下,她一边哭一边还是能注意正前方围着的那堆警察的,她看他们都在,没有谁上来,就安安心心地哭她的,小儿子张着黑洞洞的一张嘴,哭了个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把脸都哭花了,当妈的不忍心,就拿左手给儿子揩了一把泪,然后,她从儿子一对明净透彻的眼睛里,看到了正想夺刀的老严!再然后,她反射性地给了他一刀!她半蹲着,他站着,这一刀,刚好划到了老严的肚皮上!
      血是喷出来的。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慢慢腾腾地流出来,特有美感。事实上,那血飚了老板娘一脸,然后头一次划开人肚皮的老板娘彻底傻住了,老严那些孔武有力的同事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她制住。
      后来的事,老严迷迷糊糊地知道一点,最知道的,其实是疼。其次,是兔崽子脸上那种表情。没哭。和那年他被人一刀捅倒的时候不一样,他没哭。但他宁愿他哭,哭是知道事情还有得挽回,失而复得的大庆幸之下,泪水应时应景。然而他没哭,他脸上挂着的,是他七岁时候挂在脸上的一种表情,那时候,他刚得知他爸的死讯。一切天崩地裂无可挽回,带不走的留不住的昨天的今日的,往者不可追的。
      从那时那刻起,从他这副表情上,他头一次真正确认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重要性。之前他怎么说,他都不信,或者是当成戏言式的相信,敷衍着,哈哈着,过后就算。他从此知道,他说的,“造口双人棺,你躺左,我躺右,一起送炼尸炉里一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非戏言。所以,他对他的心,又杂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算,总之,似乎是不能往“爹”里头算了。
      总之,现在就是特别尴尬的一种情况:老严病床上躺着,不能动,游宇明从学校请了假来照顾他,两人时时相对,又不能啥也不说,一旦开了口吧,说了没两句又绕回了房子上。不是一两天,是连着十来天!这十来天游宇明貌似啥也没说,可他的肢体动作和偶然想起来随口说说的一些琐碎话,把所有能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比如说吧,他帮老严洗衣服,连内衣裤都一同洗,沉默着洗了半晌,他忽然开口说道,“哎,你知道吗,我从十二、不、十一开始,就想着把你一辈子都承包了呢,那时候人还不大,很多盘算都挺傻的,就一个,现在看起来还靠点儿谱。”。他等着老严问“哪一个。”,老严不敢问,装睡着,他就自己把话接上了,“就是买房。那时候我还偷偷去看过市里楼盘的价呢!”。
      十来年前,他们市里的房地产刚刚兴起,就算有楼盘开工,也是少数几个,兔崽子居然就去问过了?!
      “也不单问的楼盘,楼盘多贵呀,那时候想的是,就算大了,挣钱了,也不一定买得起,还去问了单位房,单位房便宜多了,我估计就算自己混成烂崽也买得起……”
      你看吧,这话能不烧心么?!人家从十来岁就惦记着给你买房,把你“藏娇”,你可倒好,一上来就又是跟人分开住,又是鼓励人毕了业赶紧找对象的,像话吗?!
      又比如说,他给老严做了一个生鱼汤(生鱼也叫斑鱼,这种鱼吃了对刀口愈合大有好处,只不过野生的不容易找,找不找得到得看缘分。),拿个保温饭盒盛了,打开一看,汤奶白,扑鼻一股香,老严尝了一口,一点腥味都没有,明显野生的,就多嘴问了一句,“哟!像是野生的,你那儿买的?”。他微微一笑道:“夜里上外河沟摸的。”。老严张嘴瞪眼,无话可接。他还接着说,“多吃点儿,只要你吃着好……”。只要你吃着好,后边是什么,他又不说了,笑而不言,老严却听出了额外的意思,只要你吃着好,哪怕要我割自己身上的肉呢!
      然后老严警察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发到了大腿。
      在床上躺着的十来天里头,别说他们所长和同事,就连区领导和市领导都来过了,老严成了市里的先进典型,现在都在号召向他学习呢,媒体顺势而上,深挖了一通,挖到老严警察数十年如一日地甘于清贫,数十年如一日地领着几百块的工资干着和领几千块的同事一样的活儿,还一点怨言没有,并且还从那几百块里头硬挤出一点来,周济街坊四邻,并且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从协警转成正式编制,又是一通好写!也亏得这波势造的,老严警察几十年如一日没有解决的编制问题居然解决了!然后市里居然还给解决了一套房(虽然是廉租房)!
      可能是老天爷觉着亏了老严警察太久,一股脑地给他塞了一堆的好事儿,把个老严警察高兴得都发愁了!他总感觉祸福相连,一下来这么多好事儿,怕最终都不是好事儿。这几天夜里,他就不怎么睡得着觉。
      在他养伤的十来天里头,中秋都过了,这个城市渐渐有了秋意,也是一层秋雨一层凉,树叶从枝头落下,头天没落多少,转天再看,树梢空了一半,秋天萧条的意境就在老严睡不着的夜里,通过窗前的树影显现出来,让他又是一番感慨。他想,兔崽子说得对,这事儿,迟早得有个说法,他不愿意自个儿单过,那自己就先陪着他过一段吧,啥时候他看清楚了,不愿这么处下去了,搬个家还不简单么!再加上,自己现在也是有房子的人了,虽然是公家的房子,但反正能住挺长时间的,兔崽子买的那套,就先让他妈住着吧。
      想清楚了,转天早上起来,老严犹豫半天,终于对着一直在忙着给他张罗早饭的游宇明说,“那啥,上回你给我那钥匙,我放家里衣柜的第二层了,你拿回去吧。”
      游宇明话听入耳,心里对自己笑了一下——就知道这天迟早要来,你有房了嘛,牛了嘛,看不上我买的这套一居室了嘛。
      他在竭尽全力把酸话和毒话忍回去,决不许自己堕落到撒泼的境地,去追根究底,去问他“你是不是要和你那位老同学一同搬进去呀?”。他还要脸。心没了,不等于就不要脸了。
      老严跟他这么些年处下来,一见他脸色就知道他想拧巴了,赶紧找补一句,“我、我是说,你买的那套房,先给你妈住着。反、反正我还有一套么,你搬过来就得了……”
      说到末尾,就跟自个儿跟自个人说似的,音儿渐渐稀落,然后他闭嘴了。
      好了。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
      游宇明再度在心里对自己微笑。他说老东西逃不出他的五指山,老东西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老严依然不知道兔崽子的肚皮里那些坏水儿,他松了一口长气,觉得对谁也都有了交代。然后他就安心养伤,准备伤好了,找个好日子就搬家!

      好在老板娘那刀划得不够那么狠,没伤到重要脏器,就是血喷得吓人了点儿,伤口虽然大,但经过那么小俩月的休养生息,老严警察也能出院了。出院以后,所里专门给他办了个庆功宴,没敢灌他酒来着,就跟茶话会似的,吃菜,送茶。席间,他们所长把市里发的奖金交给他,说,“拿去!好好置办几件像样的家具,搬家了,我们要去喝进屋酒!”
      有饭吃,又有钱拿,老严警察就很幸福,他把钱交给游宇明,让他置办家具去,人家不干,说要周六周日和他一块儿去!老严一听,又发愁了,周六周日,他打算上巷口老板娘家里走走、坐坐,然后再帮她跑一跑,看看能不能借着自己现如今这阵东风,帮她把菜场的摊位拿下来。她那一刀虽然没要他命,但“过失伤人”是跑不掉的了,老严帮着求情,又有邻里邻居过去作证,才办了取保候审,前几天才刚放出来。人是放出来了,可那股精神头儿没了,听人说整日里坐着发愣,连店里的生意都不大管了。老严就想借这时机,大家把结解开,省得到时候她一个想不开,又做了傻事。这件事吧,他觉着比买家具重要,但一看兔崽子那兴致勃勃的劲头,他又觉着开不了这个口。犹豫了可能得有一分多钟,他说话了,“要不这样,咱们先去趟巷子口老板娘家里,完事儿以后再去家具店?”。
      “怎么?想去做人家思想工作,还是想趁热打铁,帮人家把菜场的摊位跑下来?”。
      游宇明跟老严摽一块儿这许多年,他还说上句,他就知道他后文了,纯默契。
      “就、就这么回事儿,行不行吧!”
      “行。就这么办。”
      反正也就明天的事儿!反正顶多也就一上午的事儿!
      是明天的事儿没错,一上午的事儿,可有点儿说不准。老严的思想工作都是触及灵魂的,都是滔滔如黄河水的,都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说起来一上午打不住的!
      谈完了吧,并不敢给人打包票,怕打出纰漏来,老严把屁股从人家板凳上抽起来之前,挺含蓄地说了一句,“反正我一定尽力!甭管怎样吧,能做的我一定都做了,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抢险救灾去呢!
      真出门走到街上,已经傍晚了!
      哦,对了,老严是买了菜上门去的,在人家家里混了顿午饭!
      好在现如今的家具店夜里也营业,一直营到晚上十点呢,老严从老板娘家里出来,直奔两人约好的家具店而去。
      归里包堆,也不算迟到,反正他已经电话和兔崽子报备过了,反正兔崽子也习惯他那种“说是半天,实际一天”的尿性了。就是地点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他原本以为他俩约的那个地方是个家具店,谁知过去一看,是家饭店,装修不算豪华,看着就是个弄家常菜的小馆子——应该不多贵。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出来的也是这个,“哎,贵不贵?”。
      兔崽子横挑眼皮,那双桃花眼眼波厉害,一眼就把老严剩下的话怼回肚皮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传菜员把菜单拿过来,老严一看价位,怼回肚皮里窝着的话又爬了上来,“我就是说咱这顿饭最好简单点儿,最好能家里吃去……”
      “七点多了,回去弄饭,还买不买家具了?”
      兔崽子举起腕上手表,朝老严面前一亮,而后把自己面前的菜单掀开,一气儿报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老严对照自己手里那份菜单一看,心疼得眼都青了,想着要不撤下去一两个菜吧,兔崽子桃花眼又是一横。老严怂了。
      “好好吃一顿,补充营养。”兔崽子慢条斯理说道理。
      “……还营养呐!这半个月我都吃胖了!”老严一心一意发小愁。
      这是事实,老严警察因为常年经济条件不好而没有凸出的小肚皮,经由这半个月的“填鸭式大补”,终于有了要走板的迹象。
      “不胖。肚腩还没起来算什么胖!”
      带着桃花眼的兔崽子正在卖风情,一卖就卖到了老严肚皮上,在肚皮那儿摸一把,捏一下,眼里桃花乱飞。老严猝不及防,应付了桃花,还得应付手,一个没应付过来,被骚了吧唧的桃花煞了一下,腰上的一块肉被掐了一把……
      “咳,上菜啦上菜啦,吃饭吃饭!”
      正好上来一碟虾酱地瓜叶,老严咋咋呼呼地举箸向菜,不忘扭头对服务员同志说一声,“请来两碗米饭。”,没啥,就是打岔。打不了岔他就埋头扒饭,菜是好菜,饭是好饭,虽然心在疼,但胃是相当满意的。所以他吃着吃着表扬了一句,“真好吃!”,后边还有但是,“但是下回可不许来这么贵的地方吃了啊!”。老严编制有了,工资上去了,可那一分钱掰两半花的毛病一时半会儿肯定下不去,他自个儿明白,兔崽子也明白,所以他也就是纯说,兔崽子也就是纯听。
      吃完了晚饭,老严想付钱,被告知已经付好了,然后他又开始叨叨,“我涨工资了,一个月有三千多呢,连顿饭都不能请了?!”
      “要请我呀?”
      兔崽子站下来,桃花眼弯弯的,骚了吧唧的桃花顺着眼风绽放,什么“东风夜放花千树”之类的,老严不懂,老东西只觉得兔崽子这副模样挺、挺骚情,又、又挺危险的!
      “真要请我,不如请点儿别的。”
      他觉得他不该问“啥别的”,其实他也没问,可架不住人家自问自答呀!
      “古人说食色性也。又说饱暖思□□。吃是不用请了,不如……”
      不如你来点儿色吧。
      老严颇想啐他一口,又觉得那是打情骂俏,于是他闭嘴走路,去饭馆前头不远的那个家具大卖场逛一逛。
      虽然是晚上八点,在卖场里头逛的人还真不少,一个个都挺悠闲的。嗯,这才像周六的晚上嘛。
      关于这趟上家具店该买哪些家具,他们俩还是讨论过的,老严的原则是旧的能用就用,别浪费,小游的说法是新房配新家具,不然不搭配。然后老严始终说不过小游,小游让买桌买凳买柜,他挣扎着雄辩了一会儿,摆事实摆不过人家,讲道理最终可能也没讲过去,所以桌子凳子柜子都买了,还剩最后一样,两人犟在那儿,都是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啥东西呢?
      床。
      老严说两张单人床凑合着用也能用,为啥要买呢,浪费钱不是!
      兔崽子说凑合什么凑合,买张大床多好,两个人在上头翻来滚去也不担心摔下去!还是你喜欢在上边?
      一开始老严完全没反应过来什么上边下边的,后来见兔崽子在旁边那张用于展示的大床上横躺下去,膝盖往上在床里,膝盖往下在床外,还有意无意地小幅度上下动他那腰,然后舌头极其不经意地从唇角一扫而过……
      也不知咋的,他忽然间就前后通透了……
      通透了的老严警察面色不可遏制地红了起来,不是一下红到位的那种,而是随着理解、随着想象,随着脑子里头存储的那些画面的回放程度,而一点点红,先红耳朵尖,后是两颊,到了最后连眼皮都红完了。估计他从来没“红”得这么狼狈过,脑子一下没接受过来,脚已经带着他落荒而逃了。
      后来,这张大床,到底搁到了老严警察的新房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