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真情》寒寒

1、楔子

　　这个世界上，谁是永远不可能背叛你的人？答案是最爱你的人。
　　可是，谁又是最爱你的人呢？父母？手足？生死之交？还是……自己的影子？
　　这是安晨曦常常问安晚霞的问题。而安晚霞的答案，则永远是最后的选项——影子。
　　出生证明上，晚霞的父亲名叫安可阳，母亲名叫本平澈。她有爷爷奶奶伯父叔叔姑姑堂表弟妹一大堆，也有远在日本的外公和舅舅。然而，自晚霞懂事以来，她的生活中，从来只有母亲本平澈、两个「哥哥」安晨曦、姜洄和她，「整整齐齐」的「一家四口」。
　　她的家——「冬轩」——很大，大到随时会迷路的地步，却也大得冷清。他们家从来没有客人，父亲以至父系亲人也另有居处。更何况，他们四人也各自有一间兼具书房、起居室、浴室、洗手间和卧室的套房，除了用膳时间，他们根本不见面。而且，母亲本平澈一向身体不好，更是没空闲时间和心力可以理会女儿。
　　很冷漠的一家，所以安晨曦初进冬轩时，实在不习惯得很。他花了足足一年，才渐渐融入了这种各自为政的生活。而融入的代价，则是把自己也结成万年寒冰。晨曦不是轻易退缩的人。然而，努力了一年，他的结论是——他只能当冰山，而且不能当会飘移的冰山；因为本平澈母女就是北极，撞上去了，会散架的绝对不是她们，而是他这艘「铁达尼二号」。
　　他是个外来者，不习惯是自然的。可是……那个理应当「破冰者」的男主人呢？那个他该喊一声「义父」的男人呢？
　　晨曦见过他，那个名叫「安可阳」的男人——进冬轩八年，晨曦仅仅见过安可阳七次；因为其中有一次，安可阳整整两年没踏足他的「家」。
　　自然而然，从十二岁的小伙子到二十岁的成年男子，晨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淡漠。安家人的疏远，也有了合理解释。
　　原来，晚霞根本不是安可阳的血脉——当年，本平澈是怀着女儿嫁进安家的。
　　安可阳当然不会甘心，但本平澈背后的势力教他只能忍。在日本，「本平俊太」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人人都知道这位老前辈老虽老，却一点也不好惹。更别说他的大儿子——本平澄了。晨曦见过本平澄，那个他得喊一声「舅舅」的日本人。晨曦本以为那两个「据闻」爱女、爱妹成痴的日本人，只是被大家误传出来的虚构人物。没错，他的义母的确有父亲和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以义母这般冷淡的性子，就算她只是本平家的「突变」好了，任本平家父子多么热情，也不可能有太好的父女、兄妹感情。
　　义母并不适合这个充满利益关系的世界，这是晨曦对安家最深刻的认知。
　　可是……晨曦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本平家父子对他义母，何止是宠爱？也是从那天开始，晨曦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义母并不如他以为的脆弱。
　　义母是十分聪明的！她也不是安家人眼中被丈夫骗得团团转的温室名花，她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丈夫一直背着她在做些甚么。单就丈夫养的情妇，义母个个了如指掌；就连丈夫在外面有多少个私生子、女，晨曦觉得，或许义母会比她的丈夫更清楚。
　　如果义母能够忍了十几年，那么晨曦实在觉得奇怪，她竟会揭破真相。而那一天……也是奇怪得很的一个日子——那天，医生要他们进病房去见义母最后一面。
　　一如向来的冷淡，他的「妹妹」——安晚霞，甚至没有为她即将离世的母亲流下半滴眼泪。她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的母亲。
　　事实上，晨曦有点头昏脑胀了，因为义母一直在向他交代她的后事。首先，他必须马上带晚霞去找她的生父——一个名叫顾允的人。等他们父女相认后，他才可以把义母已死的消息通知远在日本的本平俊太和本平澄。然后，依照义母的嘱托，他绝对不可以让本平家人把晚霞带回日本。晚霞可以改姓，但不可以姓「本平」。当然，他，安晨曦，也必须跟随着晚霞。
　　晨曦明白义母的言外之意，她给晚霞两个选择：她可以继续姓安，也可以回顾家认祖归宗，但就是不能入她本平家。晨曦不明白义母为何要这么安排，但他决定，他只须执行，无须过问。
　　不过，义母又交待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义母说，在她死后，无论发生了甚么事，他绝对不可以让安家任何一个人有接近晚霞的机会。
　　为甚么？虽然安可阳跟晚霞没有血缘关系，但安可阳好歹也是晚霞称呼了十二年的父亲，难道义母是怕安可阳会伤害晚霞吗？也未免太谨慎了。晨曦觉得很奇怪，但到义母断气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没有问原因。
　　结果，安可阳的「不争气」给了晨曦最终的答案。
　　那个混帐……
　　义母才被送进太平间，那个姓安的烂人，竟然已急不及待想把喊了他十二年「爸」的女儿宰掉，好顺利继承妻子的财产。
　　晨曦没有计算过义母的财产到底有多丰厚，但……十二年的夫妻情分、十二年的父女之情，真的比不上那些股票、房契、地契和金钱吗？
　　震惊！所以在带着晚霞「逃亡」时，晨曦始终没有说半句话——他仍然在为他的义母和妹妹哀伤着。
　　「出来吧！晨曦，你忘了吗？晚霞身体不好，她已经近两天没有吃药了，再在这种低温躲下去，她会心脏病发的。晨曦！你义母就是要你这样『照顾』晚霞吗？」
　　黑暗中，有凌乱错杂的脚步声，显示来人为数不少，但离他们尚远，他们暂时还不会被发现。一把声音传来，是安可阳，他正在诱出他的「女儿」和义子，就像捉老鼠一样，都会先在老鼠夹放上诱饵。
　　该死！这个杀千刀的混帐！晨曦气得咬牙切齿，好辛苦地忍住了想冲出去宰了安可阳的冲动。双臂一紧，他把晚霞搂得更紧，怕晚霞真的挺不下去。是的，安可阳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晚霞的情况的确已经很不稳定。但他不可以出去！晨曦不会傻到以为只要他出去把安可阳和他的走狗引开，晚霞就会安全脱险。如果他离开了晚霞，晚霞才会真的死于非命——死在那个该死的安可阳手下！
　　「晨曦！别再躲了，你以为你们能逃出去吗？这个公园并不小，但总有被搜遍的一天！再大，也无法让你们藏一辈子！」黑暗中，安可阳又不耐烦地叫。
　　去死吧！晨曦气得发抖，恨不能冲出去亲手毙了安可阳。他发誓！有生之年不亲手剪掉安可阳的舌头，他绝不会让自己比安可阳早死！
　　而一直被保护在晨曦怀中的晚霞呢？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想告诉晨曦她没事，但她控制不住她急剧下降的体温，以及胸口隐隐约约传来的痛楚。她只能跟着晨曦狂奔，然后逃进这座公园中，等着被发现的一刻来临。
　　唇边有一抹冷笑，像在嘲笑着自己的无能，也像是在嘲笑着人心的丑恶。
　　到底是甚么，让她那一向不亲切、但仍算客气的「父亲」，撕碎以往的一切面具，毫不在乎地露出他贪婪的面孔？
　　权？势？名？利？
　　不外如是。
　　到这一刻，晚霞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下嫁安家，却并不把安可阳视作丈夫。并非因为安家比不上本平家的财势，而是安可阳的人格低下得配不上母亲的一根手指头。
　　母亲为何要选安家来嫁？外公说过，当年追求母亲的人不计其数，有几个，也实在是容貌、人品、才能、家世都属一流的青年才俊，但最后，中选者是生平没为家中事业立过甚么功劳的安可阳。
　　是报复？母亲用她的不幸福来报复一个爱她的人？呵！母亲一定恨极了那个人。
　　外公？舅舅？还是……她的生父——顾允？
　　「晚霞，你还清醒吗？」静谧中，晨曦刻意压低的声音近在耳边。
　　晚霞点头。
　　「很好。晚霞，你听着——」晨曦从衣袋掏出皮夹。「我会抱着你，用最快的速度冲出这个公园。你要闭着眼，无论听到甚么声音都不许张开眼。然后，你要跑进公园对面的便利店，把皮夹里的钱给店员，要店员帮你打这张钞票上的号码，让店员把你的名字和便利店的地址告诉接听电话的人，然后躲在便利店里。晚霞，你听到了吗？」晨曦已经不信任「人性」了，他只记得「有钱能使鬼推磨」。
　　晨曦要牺牲自己来救她——晚霞听出晨曦想做甚么。她握紧晨曦的手，却没有再多说；这的确是唯一一个机会，否则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座公园里。
　　「好。那现在，我要数一二三……」
　　在轻微却杂乱的枪声中——因为灭音器；晚霞拼命闭紧双眼，不愿再为晨曦带来麻烦。他们冲进了公园对面的便利店，而晨曦一进门就倒在收银柜前。店员是一名很年轻的男生，大概只比她年长几岁。晚霞依照晨曦的嘱咐，把皮夹中的一叠钞票放在收款机旁。
　　店员帮晚霞把晨曦拖进休息室中，然后也替她打了电话。隔了静得教人窒息的五分钟，便利店的门再度被推开，一群杀气腾腾的男人冲了进来——
　　本平澄紧紧抱住晚霞，暗暗安抚自己差点跳出胸腔的心脏。
　　老天爷！他差点就失去澈唯一的一点血脉了……
　　难道还不够吗？他和父亲已同时承认晚霞为本平家的继承人，这尊贵的身份，为何还不足以保晚霞安全？
　　也或许……是树大招风？正因为本平家从不隐藏对晚霞的重视，所以，安可阳那畜牲才会向晚霞下手！
　　天——
　　「……晚霞，对不起。舅舅晚来，让你受惊了。」
　　晚霞淡笑，不着痕迹地离开舅舅的怀抱。她走向休息室把小门推开，让本平澄带来的医生为已经陷入昏迷的晨曦疗伤。
　　「你已经够对得起我的母亲了。」
　　本平澄摇头。「不，还不够。至少，此刻的你还是『安晚霞』，而不是『本平晚霞』。我想，晚霞，你真的应该跟我们回日本了。」
　　是的，他们早该这样做！在日本，还没有人胆敢挑战本平家族的势力。只要他们能劝动晚霞，一切就不会再出问题。
　　只是……一直以来，晚霞的固执完完全全遗传自澈。
　　晚霞的表情依然只有淡笑。
　　「我不会离开台湾，更不会改姓本平。如果我的生父肯承认我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女儿，我也对『顾』这个姓并不反感。这是我母亲的遗愿，我想舅舅会了解。现在，我想知道安家的情况。」
　　安家的情况？本平澄研究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表情，想找出一丝恨意……但没有，晚霞仍然在笑，冷冷的。
　　「安可阳早就该死，发生这样的事后，我们更没有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明天吧！他们将会在安家莲花池找到他的尸体，失足掉入池中，因不擅游冰而溺毙。你外公留在日本处理安家的事。我想，等你外公知道你差点被害得心脏病发、晨曦受伤昏迷后，他老人家会气得不择手段封杀安家的财路，让安家后悔当年贪图利益娶你母亲进门。」
　　晚霞似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转向正在为晨曦检查伤势的医生，说出一口流利的日本语。
　　「告诉我，他不会有事。」
　　自日本被带来台湾的老医生——川奈真一——一愣，好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该被眼前这个小丫头吓倒。
　　「……他，唔，不会有事，中了三枪，左腿两枪，背上一枪，开枪的人八成有乱视。腿上其中一枪只是擦伤，另一枪必须到医院拿出来。至于背上那一枪，这个年轻人命大，子弹没有贯穿内脏或伤及肺部，不会有甚么危险。」
　　「他要多久才能痊愈？」
　　子弹都还没取出来呢！这小女孩居然在问他伤者何时能够痊愈？川奈真一傻了，呆呆的看向把他抓来的本平澄，却被本平澄瞪了一眼。这才明白，小女孩不是普通人。他再看了眼伤者的伤势，给了保守的答案：
　　「最少要四个月，因为腿上另外一枪，看来子弹伤到骨头了，一定有裂伤等情形。」
　　晚霞点头，转向本平澄：
　　「舅舅，你曾说过，我有任何要求，本平家都会尽力达成。到现在，这个承诺是否还有效？」
　　「当然。」
　　「那么，」晚霞轻轻抚上晨曦彷佛打了结的眉心，「我要舅舅把晨曦送到美国。对，不是日本，也不是留在台湾。我要他去美国，不是当大少爷，也不是进本平家在美国的事业当主事者。我要他到美国去读书，以一个普通留学生的身份，科系是服装设计。」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世界上，谁是永远不可能背叛你的人？答案是最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