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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入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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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凉了,一阵一阵的秋雨筛过,地上落满了金子般的枯叶,潮潮的粘成毡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细碎地融进天宇里,融融的流云,在清寒的风中急遽地流动,恍若就这样带走了时光,带走了相思。
月子里,沈沅将养得极好,她本就是十六岁的少妇,脸蛋还未脱稚气,略胖了些后,粉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胸脯鼓胀胀的,安稳地托着那个长得滚滴溜圆的小女儿。小女儿阿盼两个月了,偶尔能露出笑容,大眼睛上长着杨寄一样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爱煞人。
沈岭到后院打了井水洗手,沈沅问道:“二兄,今儿你又去学杀猪了?”
沈岭把血淋淋的手洗得白白净净的,扭头笑道:“可不是。大兄不在,阿末也不在,阿父一个人忙不过来,只有我赶鸭子上架了。”
沈沅问:“可知道,前面情况怎么样?”
沈岭道:“打听过了,建德王三路大军,一路直压颍川王的主力,攻陷了五六座城池了;另两路奇袭,河间王敌不过,已经打了降幡;反倒是大家不看好的江陵王,见佛杀佛,竟然把西路的六万人马吃干抹净。”他的长篇大论刚刚起步,接下来准备谈一谈他对江陵王获胜的看法和下一步预测,但是,沈沅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些没用的干嘛?”
“这怎么没用?”沈岭表示受伤。
沈沅道:“我要知道大兄和阿末的近况!”
沈岭摇摇头,无奈地说:“我又不是朝中领军将军,亦看不到军情,这些东西都是四处打听来的,但是阿山和阿末在哪一路队伍中,战况如何,我也不知道啊。切切地等阿末的信,现在想想也是枉然——这样的情况下,军营里如果还能够随便发信,不是要乱套了吗!”
沈沅不由担心且心酸起来。她怀里的小家伙大约是饿了,已经会主动往母亲胸上凑,小手急不可耐地扒拉那阻挡她吃奶的衣襟,小腿也弹动起来。沈沅顾不上相思和担忧,急忙又从屋外回到屋中,解了怀给孩子喂奶。
门外头突然一阵热闹,沈沅原没心思管这些东邻西里的琐碎事,专心哺喂孩子,可是旋即沈以良一脸尴尬地进后院来,边用手巾擦着手上的猪血,边对沈鲁氏喊:“娘子,叫媳妇和女儿都出来一下。”
“怎么了?”大家伙儿问。
沈以良腮边的横肉抖动着,太息一声才说:“不知是不是建德王和我们家杠上了。”
“他?又和我们家杠什么?”沈鲁氏看看沈沅,“难道对阿圆又改主意了?不能够吧?”
沈以良苦笑道:“那倒没有。王府的人说,建德王家的妾室,刚刚添了一个小世子,宝贝得不得了,要在秣陵征妇差,给小世子当奶娘。不知怎么,想起我们阿圆有孕的时间,指名要我们家出一个妇差。”
沈沅沉默了片刻,扬声道:“他怎么这么无耻!我若去喂他的儿子,我的阿盼吃什么?”
沈鲁氏的目光瞟到张氏脸上,张氏怒道:“别看我!我这就断奶!”飞奔到自己房里,“砰”地摔上房门,随即听见里头嚎啕起来,一句一调一尾音,跟唱歌似的动听:“媳妇和闺女就是不一样啊——舍不得自己闺女偏生舍得媳妇啊——可怜的正头男孙都要没奶吃啊——生个赔钱货反倒长脸啊——……”
沈沅听得烦躁,对嫂子的房门大声道:“嫂嫂放心,轮不到你去。我自然自己去!”
张氏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在那里唱:“……可怜我的娃还是官家的郎君啊——山子你不在我受多少委屈啊——当年做下丑事的又不是我啊——冤有头债有主哇——……”
沈沅怒上顶心,把女儿塞到母亲怀里,亲自去拍张氏的门:“阿嫂,阿嫂,你不用说难听话膈应我!你放心,建德王府,我去!建德王想怎么折磨我,我受着!建德王想对我做坏事,我死!”
屋里的哭声被这凶巴巴的一顿吼震得戛然而止,好半天,屋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嫂子忽闪忽闪的眼睛:“妹妹你确定?”
“确定!”
嫂子这才笑着打开门:“哎哟,嫂子刚刚心急了,说话不中听,小姑你多担待!”
沈沅都不愿理她,哼了一声回身,可是,当她看着母亲怀里那个还没有吃饱就被抢走了“饭碗”的小娃娃,此时正哭闹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无根水似的滚落下来了。
两个月大的娃娃,被迫断了母亲的奶,以后,要么是在舅妈那里蹭两口剩奶喝,要么就是外祖母熬了稀稀的米糊喂。沈沅在上王府的马车前哭得眼睛肿得桃子似的,抱着哭泣的女儿亲了又亲,蹭了又蹭。王府的人都不耐烦了,没好气说:“就一个丫头而已,舍不得什么呀!进了王府,虽然不是当娘子,但也能吃喝得比你这儿好一万倍!生生地享福去了,还不足意!……”
沈沅懒得跟她们多话,只对父母和哥哥说:“若是我有不测,阿盼就是阿末的唯剩的念想了,你们帮我,把她好好带大。”
马车驶过秣陵县的城门,穿过金灿灿的乡野,又进了另一座城:这是大楚的都城建邺,自打前朝起,建邺就被定为国都,城墙修了又修,又高又厚,呈“凹”字形的城门直逼人眼,沈沅从下往上看,只觉得一块块砖石压顶而来,马蹄的“嘚嘚”声都起了回音了!
建邺城正中是宽阔的通衢大道,行走一段则见秦淮河水悠悠流淌过,车中陪同沈沅的老妇指点给她看:“这就是乌衣巷了,这些里巷里居住的都是世家大族,再往前是太初宫——亦即皇宫,太初宫东边便是大王的府邸了。”
沈沅既紧张,又有些好奇,昂然端坐好,等候着与那个只有远远一面之缘的建德王再次会面。
她们走的是建德王府的角门,只见秦淮水被引入其间,两岸太湖石和矮树或疏或密,有若自然,里面分隔成一间间房院,遍植松柏、修竹,远望重楼起雾,高台芳榭,跟画中的神仙宝地一般。沈沅看得目迷五色,一路跟着王府服役的老妇,弯弯曲曲走了好久,才在一座院落前停下步子。
老妇进去传话,沈沅心跳加速,好一会儿才见那老妇笑吟吟退了出来,但到她面前又是十分严肃的神情,凛然道:“到了。里头是大王侧妃,进去须要磕头问安。平时哺喂小世子更须格外当心。犯了王府的家法,能叫你死去活来。”
沈沅撇一撇嘴,垂着手进到帘子里去。里头淡淡的香料味,夹杂着奶香,正中榻上一美妇盘膝坐着,后面的侍女小心地握着她的长发,一点一点抹上带着零陵香气的膏泽,梳得光亮得能滑下苍蝇。沈沅被老妇一拽衣襟,心道这大约就是侧妃了,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得恭谨地下跪磕头问安。
侧妃姓孙,一脸不屑,打量了沈沅两眼方徐徐道:“长得还算周正。人说乳儿有两三分像乳母,这个嘛,勉强算合格了。”
老妇谄笑道:“这个乳母,是大王钦点的。”
孙侧妃目光一寒,再打量了沈沅两眼,又觉得这个长得圆嘟嘟的平凡少妇实在不是自己的对手,放下心来,挥挥手道:“她头上的桂花头油味实在是恶俗得紧,先沐浴更衣,别熏坏了世子。弄干净了,就让她喂喂看吧。”
沈沅心里不忿,但是一直以来王府的人在她面前嘚吧嘚吧说的都是王府的森严,让人不能不小心谨慎些。她被迫到后院耳房里,被孙侧妃的丫鬟摁在浴盆里,洒了蔷薇水的浴水散发着她感觉陌生的气味,但洗浴出来的沈沅,也不得不接受自己遍身的蔷薇花甜香了。
沈沅来到孙侧妃所居的屋子梢间,里头陈列着银镂金花的眠床和两张小榻,前面垂着五色缣纱帷幕,四围是蜀锦屏风,泥金色用得多,亮得晃眼。几个丫头、妇人围坐在一个小婴儿身边,那婴儿和阿盼差不多月龄,哼哼唧唧就快哭了。沈沅先时还很厌恶这个抢了她女儿“饭碗”的孩子,及至到了跟前,看着白白胖胖的娃娃,心里就软了下来。
伺候这位小世子的丫鬟松了一口气:“总算来了!今儿侧妃已经用了回奶的药,我们正担心小世子会饿。来,快给世子喂奶吧。”
沈沅看着娃娃的脸,一时间眼前晃着阿盼的影子,急忙解怀。小世子吃得咕嘟咕嘟的,非常满足地渐渐睡去了。
丫鬟们见娃娃不吃了,这才小心地从沈沅手里接过去,放置在榻上,四围均用枕屏围好,被褥盖妥实,怕孩子着风,又怕他热着,拿绢子轻轻摇着。沈沅咋舌:这讲究,也太夸张了吧!
一个中年的妇人,大约是孙侧妃这里管事的,见沈沅还呆呆地立着,清了清喉咙道:“好了,没你事了,下去歇着吧。你的饭食由侧妃这里单独做,每日两只猪肘子,两条鲫鱼,一色煨汤,不加油盐,不加葱姜。”
“不加油盐葱姜?那怎么咽得下去?”
妇人怒目道:“咽不下去也得咽!你当这是给你吃的?这是给小世子备下的!”
好吧,她就是头奶牛。沈沅咬了牙,硬把自己腾腾腾上来的暴脾气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