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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单的凤凰 ...

  •   广州府畔白鹅潭,红荔夹岸荔枝湾。

      黄梅时节,春夏悠长。红日西斜,波光潋滟。水面画舫游艇、海鲜虾艇、鱼生粥艇、烟酒果艇,穿梭来往;渔民清早出船,黄昏归舟,各有所获,率性随兴,互答对唱。管弦声、叫卖声、嬉笑声、渔歌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凡。

      万丈红尘,浓缩在那八桥画舫。十里荷香,氤氲了这南国水乡。

      好景在窗前,故人在身边,本已值得欢喜,更何况席上珍错杂列,鲜陈并进?看着桌面上的比目鲟龙,鱼翅海参,陆小凤赞叹:“深宫御膳,也未必比得上这临江夜宴。”抬头看向对座,又道:“早闻这里酒楼临江,花窗四照,红船近泊,海鲜珍味,无日无之,风情更胜于秦淮水榭。这昌华楼的雅席,若非是你,只怕还要不来。” 陆小凤笑着先为对方倒了杯酒,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今晚上台的是琼花会馆的正印当家,沿岸客座早早订满。幸亏与这里的掌柜还算相熟。”对方笑道,“只是本地风情,又何止如此?”喝了口酒,又道:“月照珠江之时,沿岸渔家饭余无事推蓬而出,一人放纱一人上线,渔歌对唱水拨琴弦,也是别处没有的风景。”

      “此次南行,沿海城池,禁民入海的告示处处可见。除了广州府,再无别处可容人以渔为生。” 陆小凤一饮而尽,又给两人重新倒上,有些叹息。

      “倭寇猖獗,海禁也是朝廷不得已之举。”对方无奈地说道。“泉州明州两府已经着手安排疍民内迁。广州府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两人喝着酒聊起别后闲话,楼外天色渐暗,船灯继起。一艘龙鳞菊花身、红漆髹船头的紫洞画舫华灯璀璨,在众艇中最为耀目,“琼花会馆”的旗帜在夜风里猎猎招展,引得周围一片欢呼。

      原是大戏要上演。会馆的当家小生梅剑生与正印花旦白千梨在广府素有名气,红船周游各地献艺,追随者数以百计。今宵设台此地,唱的是那风流小生猎艳寻芳独占花魁的民间逸事。

      一番打引诗白,几回台步走位,就赢得众人喝彩。坐在楼上也能隐约感到空气里的声浪震动,陆小凤心里有些感叹此地民风率性,不由得多打量了戏台几眼。

      只见那小生迈步唱道:

      “归来夜夜梦魂愁,起自清明三月后。
      此身愿化荔枝红,相思种在此门中。
      意乱情迷难自控,只望一种相思两处同。”

      陆小凤一笑,处处留情只因年少风流,追欢逐乐缘自不懂真爱。只是不如此在滚滚红尘里走上一遭,谁肯白白认了这个理?

      随想之间,酒杯重被斟满。他也不客气,仰头就是一杯,叹道:“这玉冰烧,没有那百年老缸酿浸陈藏,断造不出此等醇和甘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我倒是来对了地方。石湾米酒,昌华海珍,琼花大戏,荔湾渔唱,真是风光。”

      对方目光闪动,悠然说道:“你没提那柳舍花楼,倒让我好生意外。”

      陆小凤哈哈大笑,向外一指:“怎么说得我像那小生一般?”

      又见那戏台之上,花旦撇步碎行,唱道:

      “琵琶巷口多车马,自非生张熟魏区区三两家。
      今宵见客相欢共话,他朝送客不复思他。
      君不见艳帜楼外挂,莫把旧约新恩向簿里查。
      我似沧桑浪里沙,爱恨早已麻木也。
      休再姐也妹也,疯癫可怕。”

      陆小凤看着台上人水袖互回,一时间有些恍惚。虽说朝廷禁令男女同班,但身段纤细柔软,舞袖动律韵然的男花旦并不多见。

      有些人,天生适合做戏子。有些人,只能做浪子。有些人,却不愿做个贵公子。

      两人一轮畅饮。不知是米酒后劲足,还是心中有事忧,陆小凤很快就视线朦胧。依稀觉得有人扶将就卧,宽衣脱鞋。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又回了什么,想弄个明白,只是越想越是头痛欲裂。

      待到意识稍复清明,已是子时。房内冷冷清清,楼外笙鼓不鸣。起身束衣,门外的小二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待陆小凤漱口净脸完毕,方递上一纸,说同座的公子安顿他后就有事离去,菜金打赏都付过了,只留下一信。

      见不到也好,几杯黄汤就倒下,陆小凤多少有些汗颜。扬开那信,却见上面写道:

      “懒顾花丛,缘是修道或是某君?
      心事重重,醉里胡言错认何人?”

      不由得苦笑。不是怕失礼于人前,但只怕昨日难重现。

      走出酒楼,被凉风一吹,陆小凤颇觉神清气爽。沿岸夜宴已散,红男绿女踏着月色各自归去。不远处的石桥上,红灯笼引着自家轿子缓缓而行,把涟漪微起的水面映照得明暗斑驳。

      桥心月色,水中灯影。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月与灯依旧,不见流云袖。

      当时如能直面回应,今夜就能有你同行……

      失神之间,忽听到一阵争执之声。声音有些耳熟,陆小凤一时好奇,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原是那对台上生旦。

      月色之下,但见那白千梨已去掉花钗白粉,素颜清秀,只是眼有泪光,盯着梅剑生咬牙道:“你若无心,为何煞费苦心带我入梨园?若非你是那文武生,我何必苦练这刀马旦?待我终能与你同台共舞,你方来说什么请君自重?当初是谁说戏台咫尺可传相思颂?如今咫尺怎如隔万重?”

      梅剑生苦笑道:“今非昔比。当初你舞起水发就头晕,如今多少年轻女子看到你就脸红耳燥要喊晕?”

      “旁人热脸与我又有何干?!”

      “旁人冷眼你又看不看得惯?!”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震。

      白千梨默然半晌方说道:“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自嘲一笑,神情说不出的凄然。“说什么我落地有形你化影。说什么我上天为月你为星。说什么我若化杨枝为妙善领,你就化那观音掌上瓶。不认不认还须认,戏子下台便无情。”

      梅剑生见他神伤,心中不忍:“唱做念打始终是戏,戏文而已,你既入此门,应能区分什么是戏,什么是真。”

      “你即是你,你即是真。我本来无须区分,如今却是无须再分!”白千梨冷然说道。“山盟海誓抵不过闲言冷眼,相濡以沫逃不过曲终人散。忠于自己竟比忠于世俗更为艰难。既然如此,我又何苦烂打死缠!”说罢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也不回头,低声说道:“你总是怕此情为世所禁,到底禁的是情,还是人心?”说完再不停留。

      “禁的是情,还是人心?” 梅剑生默默念道。看着他一路前行,终至不见,心中百感交集,竟没有留意身边有人走近。待得他抬头看见,陆小凤已快走到他面前。到底是大会馆的正当家,看见对方一脸了然,便知刚才一切已为人所瞧见。他叹了口气,长揖到地,说道:“今日叫兄台你见笑了,但愿兄台在外只字莫提。他费了许多心力才有现时成就,多少人虎视眈眈那正印之位,他又不屑圆滑处世。一旦落人话柄,本行再无立足之地。兄台若能行方便,他日有用得着梅剑生之处,定当不辞。”

      陆小凤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方悠悠说道:“既然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方才又何必故意让他心伤?”话锋一转,双眼晶亮,“莫非,你不是真心实意,只是怕人败你名气?”

      梅剑生正色说道:“我心坦荡,可对日月。只是此情始终是禁忌。我的名气与他的声望相比毫不重要。他日解靠归田,自当再续前缘。”

      陆小凤笑笑,“人呀,常常把一时不能接受的东西认为是一种错误,也常常把自己的是非观强加于他人身上。今日坚持的是,他日可能成为别人的非。今日错过的情,他日只怕不能回转。”

      梅剑生心中一凛,又听得对方说道:“感情一事,遮遮掩掩,对他对自己都是侮辱。你若真心实意,自当与他共担风雨。你若就此放弃,倒配不起他的坚持和勇气。”

      梅剑生叹息:“谈何容易?积毁销骨之时,我只怕不能给他护荫。”

      “当局者迷。他苦练刀马旦,为的是与你共承担。他自是不愿成为你的负累,必要时,他还要护你周全。”陆小凤想起往事,心生感叹。“更何况,闲言冷眼伤的是身,回避否定伤的是心。”笑了笑,又说道:“有些事情没有必然的错与对。不必让每个人都接受,也不应委屈了自己。更不应的是,属于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拿主意,忽略了另一个人的意思。”

      “听兄台所言,似是有感而发。” 梅剑生侧目,眼前男子唇边笑窝分明,眸光闪动中却无半分笑意,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莫非,兄台有切肤之痛?”

      “你既已看出,也是个有心人。天下已有陆小凤一个大笨蛋,无须再加一个梅剑生。与其日后缅怀,不如当下珍惜。他已走远,还不赶快追去?”陆小凤两手抱胸,语带催促。

      “人走远没关系,心还在就行。就算要追到他的徽州老家,我也不怕。”梅剑生微笑说道,与陆小凤拱手道别。

      陆小凤看着他匆匆离去,有些艳羡:“你总算有迹可寻,好过我此刻大海捞针。说起来你还是比我幸运……” 只是对方已然走远,惟有那江心冷月,听到这喃喃自语。

      莫对月明思往事,一别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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