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云水衣 ...
-
早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又是新的一天。卖花的王阿婆看着面前几盆犹带着水珠的鲜花,枝叶摇曳,清香撩人,明显胜于自己从外市担回来的货色,不由得在心里把百花楼的公子谢了又谢。真没少受他的照顾馈赠以帮补生计,养活家里那两口小儿。正思量间,忽见马车辘辘,一个标致的穿着嫩黄衣裳的小姑娘伴着精致的车厢经过,震落花瓣上的水珠。王阿婆一边护着养家的伙计,一边瞄向马车,猜想着是何家小姐出行,却惊讶地看见马车在百花楼前停下。
藤帘轻卷,伴车的小姑娘搀着一位淡绿衣裙的女子下车。王阿婆顿觉眼前春色一片,仿佛一下子就见到了过去卖过的所有鲜花,又觉得将所有鲜花加起也比不上此女之万一。老婆子看呆了眼,嘴里喃喃,世间也只有那位公子才及得上此女之姿。突又醒悟过来,那位公子是何等人物,又岂是女子可作比拟?真是罪过。于是打起精神,吆喝起来。
云水衣下得马车,抬头打量一番,吩咐道:“闲儿,东西拿好了。”黄衣小姑娘清脆地应了,钻进马车,顷刻捧了一挽藤篮出来,跟着自家小姐身后,走进百花楼。
百花楼,鲜花满楼。
云水衣小心提着裙摆步上楼级,未见有花,先闻其香。因为贸然拜访,正思量着见到主人家如何彻词,突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云姑娘,在下久候了。”抬首望去,一人长身玉立,长衫质料考究,唇边笑意温柔,正是此间主人花满楼。
落座后,云水衣不禁压下来意,奇道:“花公子如何得知来者何人?”
花满楼微笑,“两位姑娘裙摆飘动间带有荷叶之气,而荷香不如茉莉白兰,轻易便能沾染上,须得长年伺候之人方能染上些许。姑娘的侍儿身上更有阳光的味道,想是一路沐浴晨曦而行所致。而此间天色虽亮,但阳光未至,在下推断两位来自东面。此间东向,荷塘绵延之处,只有水云间。因而,姑娘必是水云间当代主人云水衣无疑。”
云水衣叹道:“公子聪慧,水衣此次是找对人了。”于是将来意道来。
水云间作为城中有名的艺楼,已数代相传,始创者乃前朝遗老之妾,收容无依女子,教授各式技艺,以技伺人,以艺为生,在民间享有清誉。而云水衣,闻说更是个中翘楚,技艺出众,姿容清丽,拜倒在石榴裙下之臣无数,却无人是入幕之宾。去年有一慕名者,自远方带来一奇葩,云水衣大为喜爱。可惜此花一谢后,无论她如何费心,都是恹恹。现已春末,想着某人每年的夏节之约,更是心急。闻说百花楼主人对花草颇有研究,因而带来此处,只望能救回爱花,好与知己共赏。
说话间,闲儿已将藤篮呈上。花满楼触摸一番,暗暗称奇。云水衣见他久不言语,心里焦急,又不敢询问。良久,花满楼开口:“此花盛开之态如何?”
云水衣尚未作答,闲儿抢先道:“花瓣五枚,花色素白,隐有透明之感。花型如杯如钟,纤细柔弱,前所未见。”
花满楼恍然,再问:“花茎可是白色?叶片可是隐隐不见?”
闲儿惊讶,“对呀!公子怎么知道?好像曾经亲眼看见……”被自家小姐扯了扯,突然醒悟过来,赶忙收了口,呐呐说道:“对不起啊,公子……”
花满楼微微一笑,“无妨。不知送花之人,可曾提过此花来历?”
云水衣回忆道:“那位官人也未细表,只说此花来自远方高地,见花如见人,因而辗转相托,送来水云间。公子这样问,可是已有答案?”
花满楼微作沉吟,“如果在下没有猜错,此花名叫水晶兰,全株素白,生于冷凉潮湿之高地,以败坏之物为养分,乃腐生草木。平常庭院,难以养活。”
云水衣一震,冷笑:“如此见花如见人,竟把水云间等同青楼腐败之所,竟把水衣视作烟花卖笑之人。可笑我竟以为遇着知音,一直珍之惜之,真是枉留笑柄。”心中气苦,捧起藤篮直往一旁摔去。
那藤篮看着将要堕地,突然眼前一花,白色衣衫带过,定睛看时,藤篮已稳稳到了花满楼手中。只听得他说:“云姑娘何苦糟蹋了送花人的心意。此花又何罪之有?”放下藤篮,摆上茶具,斟好递给云水衣后又道:“莫急。请容在下多事,姑娘觉得李煜之词如何?”
云水衣虽觉此话离题百丈,仍然肃容:“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始深,深厚真纯,非常人所能。”她的先祖是前朝遗孀,因而对于亡国之词较能感同身受。
花满楼轻轻击掌,“好一个深厚真纯。姑娘当知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此乃为人君者之所短,却是为词人者之所长。正因他兴亡不出宫阙,阅世越浅,性情越真,所以发言为诗方能保有如此的本色与天真。凡事皆有两面。后人不会因为他是亡国之君而贬低了他作为词人的身份,也不会因为他文采风流就过誉了他治国的才能。凡事皆应正视。送花之人,早知此花乃腐生之物,一旦离开高山密林,不能长活,却千里辗转相托于人。想是他见此物之姿,非寻常花卉能比,只有姑娘兰心慧性,方能匹配,因而借花寄情。其实腐生之物,岂止是它?素真莲花,何尝不是倚仗水底之腐而生?只是莲花虽高洁,却是寻常物,不足以表达此君仰慕姑娘之心,因有此大费周章之举。如此劳心劳力,正是爱深情重之表现。即使觉得他所喻非当,行事偏差,也请看在他并未为姑娘带来困扰,稍微体谅他一片诚心。”
云水衣醒悟,“公子所言,醍醐灌顶。水衣受教了。”端杯抿茶,突觉口中味道有异,奇道:“这个是什么茶?”低头一看,水色妍丽,不似茶汤。
花满楼笑道:“这算不上是茶,是用玫瑰花蕾泡水,加些许甘草,少量清糖,能养容颜,解肝郁,提精神。姑娘再喝一口,感觉如何?”
“清风生两腋,齿颊留余香。”
“姑娘竟是它的知音人。它若有知,定当自幸。”
一语相关,云水衣哪有不懂之理?她也是个爱花之人,看到花能入茶,不免兴趣盎然。花满楼笑道:“在下无力救花,当以花茶谢罪。稍后姑娘定要带些新造茶料回去才是。”起身收拾一番,又道:“还有些甘菊花,回去加蜜冲泡,宁神安眠,对风寒也有疗效。”微一顿语,复道:“若有人嫌弃,认为过于脂粉,可将上等铁观音加上玫瑰花蕾冲泡,则清丽皆有,口感新奇,不失为待客之良物。”
云水衣大窘,道:“公子何出此言?”
花满楼轻笑,“瞎子的世界里,万事万物皆有声韵。在下能听得见姑娘心里花开的声音。”
云水衣动容,眼前男子明明眸光黯淡,却仿佛有洞穿人心之视线。此番拜访虽未如愿,却眼界大开,始知世上除了那人以外,有此风流人物,与那人相比,各有千秋,竟毫不逊色。
道别之后,登上马车,却发觉闲儿似是听不到自己吩咐一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百花楼主负手而立,在阳光之下神态自在安然。玩心一起,取笑道:“有女初长,观君如景,不忍移眸。”闲儿倒也落落大方,回敬道:“小姐,彼此彼此。”一番打趣,起车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