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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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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靰?
晨午,碧空如染。
太和村东南方一户整洁的农院。
修长的翠竹已经代替了原先的围墙,绿意融融,宛如一片浓郁的青纱。清风熏熏徐来,摇响了嫩绿的竹叶,恍若是置身于深山幽谷。院内的人们边欣赏着竹影摇清,边微汗薄薄地制着腌菜。
“真没想到姁儿竟会做这么好吃的腌菜。”
一位年轻的妇人惊羡地说道,“当初,大公他娘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呢。”
“我也是。”
另一位女妇人接口道,“那天,姁儿还亲自给我送去了一些。当时,别提我多意外了,直直呆愣了半晌呢。”
“是啊,原先她可是连睬都不睬咱们一眼。”
一位头裹布巾的妇人边往陶瓮里撒着盐豉边瞟着众人,神神秘秘地小声又道:
“后来,我还听许多村里人讲,那天姁儿去了好多家呢,几乎是户户都给了这种新式腌菜,还说如果觉得好吃她还可以教给大家做法。”
一位颇显豪爽且又上了点年岁的妇人抬头看看她:“所以,你就来了。”
“是大家都来了!”
妇人们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们没有想到,那个历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义姁竟然会有亲切柔婉的一天。原先,在她的眼里就只有子遥一人,旁的一概不理,平日与她照面也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傲慢得很。后来,子遥走了,村里人盛传是她行为不检,都抱着看其好戏的态度。可没成想,这姁儿自失了忆后竟一改往常,忽地就亲切了起来。人心都是向善的,更何况她们与她也并没何深仇大恨,人家都来主动示好,那她们还计较些什么呢。
别说,她们还就真的发现,这失了忆的姁儿出奇地让人赏心悦目,就瞧这院子,多雅啊,比她们那土墙强多了,回去后,全都照样改过。
义纵坐在庭院门口的矮木桩上,手里一边编着竹篮,一边喜滋滋地听着这些聚到他家的乡亲们由衷地称赞着姐姐。
他笑着,心里就像倒了一罐子的蜜,怎么也化不开。他真的很高兴,虽有时也会感到一些不安,但也已经很知足了。
姐姐变了,几乎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以前的轻慢,也没有了以前的孤傲,她与人善言、友好四邻,且还帮不少人家规划了睡榻,现下的太和村几乎是户户都用上了像他那样的暖榻,姐姐变得更优秀出色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说姐姐矜慢,也再也没有人说姐姐清高,她待人随和、友助邻里,她厨技高超、思想独特。如果失忆后竟会带来这样地转变,那就连他都想要失忆了。
越想越高兴,不自觉地,手中的竹篮也愈发编得清秀了。
“纵哥哥!”
一声清脆地低唤从院外传来,随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愉悦地飞扑到了他的身旁。
“纵哥哥在编竹篮吗?”
小张华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闪亮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哇,好漂亮啊。”
义纵笑着摸摸她的包包头:“喜欢的话,就送给华儿。”
“真的吗?真的吗?”
小张华兴奋地瞅着他,雀跃得手舞足蹈起来,仿佛是得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张大婶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是追寻女儿至此,但见到自家女儿如此眼光发亮毫无愧意地讨要人家东西时,不由得脸色一黯,微嗔道:
“怎么一来就要东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头次不才给了你一把木梳吗。”
义纵站起身,微微行礼后,笑着说道:
“不碍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庭院门口。
张大婶瞪着那神情好不得意的女儿,也只得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啊,她怎生将孩子教育成了这样,还真是羞愧呀。转首望向了院内,她也这才发现在正屋的瓦檐下竟聚集着许多村里的妇人们。
“院里怎么这多人,都是来做腌菜的?”
她看向义纵,惊问道。
这数量还真是堪称壮观啊!先不说人,就是那大大小小的陶罐恐就有二十来个吧,密密麻麻地摆在屋檐下不知者还以为来到染坊了。但这个院子恐也是头一次这么热闹吧,也真难为姁儿竟会有这样的改变。
张大婶觉得很欣慰,这是好事不是吗,那个孩子终于变得成熟起来了。又扫了一眼众人,但却赫然发现在那里面好像还少了一个人的身影,猝然问道:
“姁儿呢,她怎么不在外面?”看来看去都是村里的妇人,怎就独不见姁儿,这是干什么去了?
看着张大婶那探究关切的眼神,义纵面露苦笑,竟仿似有种一言难尽之意,半晌,他窘声道:
“姐姐她啊……”
屋内。
暖暖的阳光洒照进来,金灿灿的阳光,轻柔地、温暖地、炫幻地洒照进厢房。窗外不时传来庭院里妇人们的轻声笑语。
明亮的阳光。
愉悦的笑声。
窗棂上。
一只鸟儿啾啾地拍打着翅膀,仿佛是在跟着笑声轻舞。
整洁的屋室内。
两个纤细的身影交映在地面上。
静静的。
细腻的灰尘颗粒在光晕中飘旋。
唐婧站在书案前,望着窗棂上的鸟儿,低声问向身后之人:
“前几日,你为什么要将县府的来人赶走?”
“哦,我看那天雨下得紧,所以就劝他们快些回去了。”
烂到及至的荒唐理由,却被她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唐婧默默将手握成拳状,暗暗地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动怒,一定要冷静,对于现下的姁儿就只能软攻,不可动硬,这可是她经过了多次的亲身实战而总结出来的经验。使劲地运了运丹田力,她压回怒意。
“我不想听你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鬼才信呢,那些县府的官员肯定就是前来告知,原推举参加争选的医学之士要前去复录。可姁儿倒好,一下就把人家给“请”回去了。要不是那些官员又到她府上提及此事,她还完全不知晓呢?姁儿到底想些什么啊,苦读医书,精学十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造福于民,名传千里吗,难道她想要全部放弃吗?!
任芯倚在门边的木辕上,看着倒映在地面上的那团小小阴影,安娴一笑:
“你显然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多此一问呢。”
“你……”
“你要是有太多的空闲还不如早日去县府复录。”
任芯冷漠地打断了她,眼神已变得有些微微冰冷,她直起身,然后正色道: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去的。不管你来多少次,讲多少利害关系,我都不会去。所以,你最好放弃,不然恐连你也去不成了。”记得那日的一位官员说,距争选截止之日还有七日之限,而现下又过去了五日,那就仅剩下今明二日了。
“你说话真不顺耳啊!”
唐婧转过身,直直盯着淡漠的任芯。如果说失忆后的她什么最拿手,那恐就是气人了。
任芯默然转身,不想再和她纠缠,淡淡道:“我只是说了实情而已。”
“什么?!”
望着转身就要走的无情之人,唐婧最终还是要忍不住了!
院内。
一只小鸟拍翅腾空,不再听歌轻舞。
微风吹来,悬挂在瓦檐下的串串红椒和长英豇豆,成双成对,形成了两条颜色富丽的彩带,如彩蝶般轻扬着。
张大婶站在庭院门口的矮木桩旁,恍似听到了唐婧的声音,然后了然一笑,对义纵说:
“哦,我还以为姁儿干什么去了,原来是婧儿来了。最近这些日子她来得倒是很勤嘛,看来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真是很好啊!”
义纵尴尬地挑挑眉,干笑了两声,良久才挤出一句:
“……也许吧。”
张大婶诧异地看着他。刚想要问他何出此言,就见庭院里厢那些做腌菜的妇人们都纷纷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摇头地叹息着。
“唉,就知道今日也会变成这样。”
“那咱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是啊是啊,还是先散吧。”
“真是的,怎么吵得一日比一日激烈。”
“年轻人的事,还是不要管了,散吧散吧。”
……
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垂头出来,张大婶讶异地看向义纵,不解地问:
“今日……变怎样了?”
但这话音才一落,就从里面传来了冰与火相碰撞般地激烈争执声——
“姁儿,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你到底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
“好!你很好——!!”
……
张大婶无比怔忪咋舌地瞪大双眼瞅着义纵,硬是连连咽了三口唾沫。
天哪,姁儿和婧儿在……在吵架吗,这是因了何事啊?!
小张华见母亲如此之困惑,“嘿嘿”地笑了两声后,背着小手,像是邀功似的慢慢说道:
“娘,你不知道,婧儿姐是要逼着姁姐姐上京呢。”
小张华自从上次的中毒事件过后,就已经完全地接受了现在的“姁姐姐”,而且她还惊奇地发现姁姐姐已不似从前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姁姐姐会对她笑,会给她梳漂亮的头,还会给她好好吃的东西,所以她总是有事没事地就往这里跑,自然也就最清楚她们吵架的原因,而且她还很清楚婧儿姐马上就会气得从屋里走出来,然后再说上一句——
“义姁,我要是再来我就不是唐婧——!!!”
屋门外,唐婧卷了出来,她大声地咆哮着,仿佛是一头被激怒的斗牛,圆睁凤眼,微翕鼻翼,白皙的脖颈上暴出了高高的青筋!
小张华远远地望着她,笑嘻嘻的。听吧听吧,就是这句话!
唐婧的眼眸像狼一样闪着亮光,“嗖”地一下就扫向了院门口的义纵,然后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奔了过去,指着他的鼻子狂吼道:
“义纵,我告诉你,屋里的那个人她绝对不是你的姐姐!她绝对不是——!!!”
义纵缩了缩脖子,清秀的唇角不雅地挑了挑:
“是……是呢……”
天啊,这次被气得不轻,蛮恐怖的。
张大婶也被这惊人的气势震得僵在了原地,干瞪着眼,恐怕现在还是不要插话的好。
“那你说我谁啊?!”
一个清淡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
任芯站在屋檐下,悠悠地看着院门口的唐婧,眸光微闪,面容清丽,宛如一朵素雅的百合花。
她安静地扬了扬净美唇角,口气依然清淡:
“你要是有何不满尽可对我发泄,何必要怒及他人。”
“姐姐……”
义纵想要劝阻,因为他知道就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淡漠神情才是最致命的。再说,婧儿姐原本也是好意嘛,去了京城既可以成为官医,又可以见到子遥哥,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姐姐却就是不愿去的样子,不管婧儿姐使何招数,都始终不能奏效。姐姐不喜欢医学了,这也是她自失忆后的另一重大转变,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就是从内心里排斥。但是,不管是怎样的姐姐,只要是她的决定,他都会支持!
庭院门口。
唐婧积怒地瞪着任芯,如若不是头发被绾成了发髻,恐都能竖起来了。她气得两眼泛白,红着脖子狠狠地吼了一句:
“我回去了!!!”
小张华很识相地早早就把院子的竹门敞开了,巴巴地等着唐婧从里面出来。只要婧儿姐一走,天下就太平了,而她就可以吃到好好吃的东西了。越想越雀跃,她不禁咧开小嘴笑着,小小的脑袋一颠一颤的,就像是一枝被风吹动的向日葵。
唐婧看到这么一副明显被人收服了的样子,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一对凤目横斜着,风卷残云般地瞪了她一眼后,就砸地似的踏着大步跺了出去。
好凶!
小张华吓得小嘴一扁,差点没掉下泪来。
任芯远远地望着唐婧离开。
她低下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婧儿想的什么,她很清楚。无外乎就是两点,一点则自然是学以致用,弘扬医术;而另一点恐就是要她去见那子遥了吧。
轻叹口气,再次望向那抹已远去的身影,今日的婧儿好像比每日都要来得更激烈一些,而她也再次成功地将她气走。看似一切都很顺利的样子,可内心里却为何还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呢,难道就没有一种可以两全的方法吗?
还是——
她漏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