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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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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东来客栈。
翼州中山治县以南的一座集食肆与住宿于一体的有名客栈。
就观其一楼的食案和一间间独立雅间就可知其规模之大,而在这一楼的大堂之上则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客房,并且还立分了上、中、下三等。这上等房自然是宽敞明亮,且也十分清雅,但那下等房也并不是屋无良榻、供应不全,而只不过就是不在正南正北之位,再之就是空间上小了一些,至于在提供的服务方面则都是同等视之,并无差别。
当然,要是论菜色、酒品和歌舞则自然是比不过县北的怡春院和素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望风阁。不过那望风阁远在京城,想必也只有高门大户才去得起吧。而这同在一县之内的怡春院又并不是提供全方位的住宿条件,且用度开销也要比东来多出一些。所以,人们口中便经常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梦中望风阁,闲性怡春坐,实惠东来客”。
然而,也有不少当地人声称,这“怡春”和“东来”本就是一个东家,只是分别开在了城南和城北而已,为的就是针对不同的客人需求来达到赚取更多物质利益的目的。当然,这“怡春”侧重服务的是男性群体,就其歌舞这一项就算是在京城都不输于望风阁,不过最近倒不知是何原因有些下降的趋势。而“东来”就没有什么特别服务了,只是纯提供食宿罢了。也许,就正是因了这一点,“东来”才永不能排在“怡春”和“望风阁”之前吧。
李芫没有想到,这排名前三甲之位的后两者竟是出自于同一个东家,且还都是居于这中山县内。原来在这古时的汉代亦有如此精明的商家呢。你想啊,人除了吃、喝、玩、睡之外还有什么可额外消遣的呢?自然是没了。于是,大家便把大把大把的钱财都送给了商家。据说当年平叛吴楚七国之乱时,怡春和东来捐出的银两竟就占了总用度的七成。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毕竟也没人能拿出实据来。但是,这东来和怡春的火爆却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可是李芫却混乱了,若据历史记载,平叛吴楚之乱时为汉军捐金的就只有关中的无盐氏,而无盐氏则应是从事放贷业务的吧,怎么又经商了呢?
真是好奇拥有如此红火生意的商家究竟是一何人啊,不过更让李芫好奇的是如此富绰,难道皇宫里的人就不管吗?不是说,汉武帝很独断敛财的吗?!很是不能理解呀!
李芫边端着药碗往二楼走去,边不解地叹息。
突然,一个儒淡的声音叫住了她。
“李姑娘,请留步。”
李芫扭头一看,站住身,问道:“掌柜有事吗?”
公孙弘走到她身侧,沉思了下,然后问道:
“李姑娘可懂医术?”
李芫戒备地望着他,这个老头又想干什么?
公孙弘看出她的警惕,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不要误会,老夫并无他意,只是想要告诉姑娘今年京都会选拔一些地方上有精湛医术之士,且男女不限,倘若姑娘有意前去,老夫倒是……”
“李姑娘,楼上一位和你同行的客官要你赶快把药送上去。”
一个店小二从二楼下来,正好打断了公孙弘的话,他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苦不迭声地冲李芫说道。刚才他去给那位客官送茶,却不料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真是的,又不是他不让李姑娘上去的!多亏了旁边还有位好心的客官,要不然他还下不来呢。
李芫看他一眼,抱歉地对公孙弘说:“对不起掌柜,我还有事,等一下我们再谈。”说完,便连忙上了二楼。
公孙弘笑笑,侧身让她过去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他后面的那番话却再也没有机会对这位姑娘说了,而他们的再次见面也将会是在五年之后。
二楼。
一间淡雅古朴的厢房内。
一扇雕有精美云纹的红木窗扉半敞着,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过往的旅客和行人们还在匆匆地忙碌着。
窗外的潮湿空气淡淡地涌进来,带着沉闷的气息,好像就要下雨了。
一个身材颀长飘遥的男子站在窗前,修长的手指轻挑着窗扉,闲闲地看着人来人往,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向身后之人:
“诒千呢,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他回来?”
“他啊!”
身后的人忿忿不平地冷哼一声,且又含着不可抑制的怒气吼道:
“他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魂儿都被勾去了!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女的有什么好的,不就长得漂亮一点吗,天哪,你是不晓得,就那姑娘一句话,简直让他死都行!”
窗边的男子轻声低笑起来,清盈的身姿宛如玉树迎风般摇曳,轻微的颤动竟比窗外的柳枝还要妩媚。
“有那么严重吗?”
妙婉的眉宇间流露着一种极浅的温韵,语调中淡淡的顿挫,仿佛是静夜里飘渺的涟漪。
身后的人瞪着他:
“我的天,严重吗?!就前两日,那女子说要找一个人,说什么是和她同乡的,叫什么来着,对了,‘人心’,你说怪不怪,有人叫‘人心’的吗?她怪也就算了,连要找的人也这么怪,还净说些听不懂的话,问她家在何处、家乡哪里,她只回答说不在这里,可又说不出到底在哪里!季,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收回了望向窗外的闲散目光,李季悠悠地瞟了瞟对面的人,轻声慢语道:
“那你身上的这个杰作也是出自那个姑娘了?”
白白的布带牢固地缠绕在腋下和肩部,而且还彼此交叠着,瞧那五花大绑的模样,就跟个粽子似的,倒还蛮新鲜的。
“可不是,说我是什么‘锁骨骨折’,听都没听说过!可你再看那诒千,不但言听计从,还硬是要带这等怪女子上路,恐怕现在又去帮人家打听那叫什么‘人心’的去了吧!我王洪活了这二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等鬼迷心窍的男人!”
“可是你的伤势的确见好,不是吗?”
李季倚在窗边,轻笑着指出重点,并又别具深意地调讽道:
“再说,你刚才不还责伙计去叫人家,现在又说这等风凉话。你该不会是嫌诒千和她走得太近,所以才这么不悦吧?”
“我那是要吃药!”
王洪恼羞成怒地从卧榻上站起来,散乱的头发和脸颊边的胡髭轻轻颤动。
李芫在每次上楼时,都会有一种惊叹的感觉。
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客栈的装璜竟会是如此的风雅。楼梯的扶手全部是雕花红木,而地板也是,甚至每一间厢房的内部装璜也基本都是铺于红木。这还不算,更让人惊叹的是,每一间厢房的窗扉和门雕,不仅是手工雕琢得非常细腻,而且还精美无比!如此想象一下,那号称第二和第一的怡春院和望风阁将会是个什么光景啊!
走在二楼长廊的木板地上。
两边竟还有淡红色的西府海棠,微微地带过一阵轻风,它竟如彩蝶般飞舞起来,姿态优美,极其绚丽。轻轻地飘落下红瓣粉蕊,偏沾惹得暗红色木板也纷繁如雪、淡香飘逸了。
端着刚刚又热过一遍的汤药,李芫小心地走着,生怕洒出一些。
诒千大哥又去帮她打听任芯的下落了,其实她也知道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是她依然不想放弃,也不敢放弃。如果放弃了,那么她就要面对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时空的境地。她不想,所以她宁可相信任芯在这里。
走至西面那间熟悉的厢房前,她挺了挺背脊,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无所谓,因为她需要一个坚强的理由。整理了下心情,李芫准备敲门进去,但手还没抬起就发现厢房的门扉有些微微轻敞,而且里面还传出了轻轻的对话声。
她愣了愣。
谁啊?
诒千大哥现下不在,难道是洪大哥有客人造访?
透过隙开的门缝,李芫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灰蒙的天空。
习习凉风。
有一种晶莹璀璨的光芒闪在了雕花窗边,灿烂地、灼人地辉煌了一整室的黯淡。天空中时而惊亮的电闪与男子的光芒相辉映,耀眼出了最皎洁的莹润亮彩。
璀璨的光芒宛如有生命一般缭绕在他周围,朦胧缥缈、丝丝缕缕。淡淡的青衣白袍端衬着举止的随意妩媚。
李芫屏息震撼地透过门缝望着男子,呆怔怔地惊在门外。
雕花的红木窗边。
淡淡的清风飘洒进来。
轻轻地扬起了男子垂在肩后的长长黑发。仿佛有一种流瀑般的空灵,他逆着光倚着窗楹,慵懒而闲散,轻扬的唇角仿似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或许是他周身的光芒太过耀眼,也或许是他的逆光而站,李芫竟恍惚得看不清男子的脸,但是她肯定的是,她不认识这个人,而这个人也好像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至少是她在这里的几天。
抬起头,李芫伸手推向门扉——
“可是你还是被她征服了,不是吗?”
李季看着王洪,柔柔的,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洪闷哼一声:
“对于女人,我历来没有诒千的好秉性,这点你是知道的。”
“怎么,你还是打算将她卖掉吗?”
李季眼眸闪烁地看着他。
这——
李芫的手僵在了门扉上!
王洪瞟着李季,这小子明显就是一副调侃他的样子,而且还色迷迷的,不给他来个下马威那哪行。
他瞪他一眼,嗔道:“你那满满的群芳谱还不够你用吗?!”
“是呀!”
李季毫无愧色,笑魇如花地飞快答道,几乎是没有一丝滞留,接着又抛给了他一个扣人心弦的笑容,说道,“那我今天就带走她,好不好?”
李芫僵凝地站在走廊上。
耳边有细细的风声,淡淡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
他们……
在说什么……
她……听到了什么?!
卖掉她!
仿佛惊雷炸响在耳边!
一刹那,似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在体内翻滚,瞬间冰凝了全身,手中的木碗在无意识地颤抖,药汁也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滴,两滴,一串,两串,一波,两波……
药汁在迅速地流逝着,缓缓地浸湿了她那身淡黄色的曲裾深衣。
木碗渐渐地从手中滑下……
窗外的风清冽起来。
潮湿的气息纠结着。
李季站在窗边,微微地蹙蹙眉,蛮不喜欢这味道的,而且头发也被吹乱了,转过身掩上了那半启的窗扉。
“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盯着窗边的纹路,漫不经心地追问身后的人。
李芫的手指猛地一紧,窒息般地抓住了那下滑的木碗,仿佛绝望的黑暗中又猛然迸出了一道曙光,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脑中有些轰轰然,但是,她却屏住了所有的气息去凝听。
灼烈的目光透过隙开的门缝火亮地盯住了那个她曾经救治过的男子!
她。
等待答案——
窗边,李季一脸温存笑意地瞅着他。
王洪也望他一眼,然后——
“我巴不得呢,她跟你一走,我后脚就启程上路!”
他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心碎的声音!
李芫冰冷地站在门外,晶莹的肌肤仿佛透明得不再存在,一种至深的绝望和悲伤在体内涌动,如同清冷的泉水一般缓缓地流淌着……
心,撕心裂肺地疼痛。
她呆呆地站着,冻结的思绪仿佛是走廊上飘落的海棠花瓣,一点一点地沉寂。
真傻!
她真的好傻!她竟然还在幻想希望!
她太单纯了,竟还一味地认为对方是好心之人,竟还希望对方能够留下她,太愚蠢了,她竟然忽略了人性最恶劣的一面!
雨,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
点点晶莹的雨珠,条条倾斜的雨线,如明亮的琴弦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绷紧。
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仿佛是滑润的碎玉儿,零零散散,断断续续,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了已空荡荡的街市上,泛起星微的光芒。
听着悦耳的雨声,李季温婉一笑:
“洪,你说……”
目光扫过对方的脸,声音突然暗了下去。
“啊?”
王洪抬头看他,又要说什么啊,阴阳怪气的。
“春天……”
他顿了顿,看着天空,“会不会打雷啊!”
“季——”
就知道他是要戏弄自己,这个长得人畜无害的家伙。
李季笑着,轻柔如低婉的莺啼,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语气,继续呵气如兰地说道:
“所以,洪不可以说谎哦。”
“你……”
仿佛被人说重了心事,王洪骤然涨红了脸。
其实,他早已接受了那个女子,这点他是深深地知道的。虽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绝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再说,如果没有她那时地及时救治,恐怕他会死吧,就算没死,或许也会废掉。可是,他这一生最讨厌女人,而他之所以会走上这条道路也都是拜一女子所赐,他恨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不想改变自己坚守了多年的信条,但是,这一次排斥的许就只有他的身体吧,而内心里不是早就……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的那位奇女子好像很慢的样子呢?”
李季的莺声燕语把王洪从沉想中拉了回来。
“啊——”
王洪搔了搔乱发,又恢复了一贯的暴躁脾气,大声喊道,“还是讨厌女人!”
起身走到门边,李季拉上门扉,回头说道:
“我去帮你看看好了。”
“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吧。”
王洪没好气地瞟他一眼,这花花公子的本质怎会变呢。
轻轻地拉开门扉,一股清淡的花香盈入心胸。
李季眨眨眼: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可是……”
蓦地。
他顿住!
刚想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那是——
突然停住的话语和对方那僵硬的背脊,让王洪感到诧异,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口!
瞬时,他的眼眸中便沾染上了震惊!
朱色的地板上,一个木碗斜倒在那里,静静的,微微的,仿佛还有热气的升腾,它的周围是一滩还未干涸的水渍。赤色浓稠的药汁蔓延向四周,四分五裂,就像无数条飘动的丝带,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李季转过身,了悟地说道:
“糟了,她肯定是听到了我们方才的话。”
“那我去找!”
王洪急忙起身,不容分说地就要往外冲。
李季伸手拦住了他:
“还是我去吧,你现在还伤着,再说外面又下起了雨。”
“可是你又没见过她,怎么……”
“直觉!直觉!你懂吗?!”
李季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下一刻,他飘遥的身姿就仿似轻舞的彩蝶般飞了出去。
直觉……
王洪僵在原地。
然后,悠悠地,又有一句听着极其不顺耳的话飘进了他的耳内——
“不懂得这个道理,你将是没有理由被女子青睐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