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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视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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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里斯】
约翰里斯其实不叫约翰里斯;他也不叫约翰哈伯特。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在他的葬礼上,人们都念着约翰哈伯特这个名字。
葬礼在傍晚举行,来的人不多,几乎都是平日里与约翰先生略有来往的邻居,却依旧挤满了狭小的教堂后院。神父身上一尘不染的黑色长袍在太阳底下泛着微光,捧着圣经的手背上能看到明显的青筋,像童话故事里拖着镰刀的死神。他神色肃穆,大概没多少机会穿那身衣服;剩余的参礼人也都装着隆重,男士们一律闪亮的黑皮鞋和稳妥平整的黑西装,女士们炫耀着自己精致的小礼服与夸张而又精美的帽子。毕竟在这个毫无波澜的小镇上,葬礼和婚礼一样不可多得,是个需要好好把握的机会。
约翰里斯——或者约翰哈伯特——先生的棺材盖没有钉死,按照礼节留了一条细细的缝,但是大家都非常有礼貌的别开目光不去看窥视——因为他死的时候被八楼落下来的钢管砸中了后脑,的遗体并不好看。
“真是太可惜了。”莫尔特太太别过头去对哈洛特小姐感叹道,“他可是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啊。上次他把书架送到我家的之后,还专门帮我组装了一番呢。我本来要去给他泡茶,可是一抬头却看到阳光顺着窗沿落到他的眼睛里,蓝得像一汪海水,我就把茶都给忘了。”
“是啊,是啊,简直是个谦卑的纳西塞斯。”哈洛特小姐附和道:她大学里学的专业是古典文学,钟情于在对话中引用典故。
她身旁年的莎莉小姐也企图加入这场谈话,直到她的母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为止。
保险公司的代表人则看上去精神焕发——约翰哈伯特先生无亲无故,这就意味着在今后的日子里,不会有声嘶力竭的女人到公司门口要钱或者吆喝着要把公司告上法庭。
整间教堂里,只有一个叫做洁西卡的小姑娘在伤心的掉眼泪。她下个星期就要十三岁了,而约翰先生曾经答应要给她的宠物山雀造一间更舒适的鸟窝;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那个鸟窝了。
在这一刻,死亡这个异常遥远的词汇突然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她面前。她怀念那个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的约翰先生。
约莫五六年前,约翰先生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上的。他住进了镇子西南拐角上的一栋红瓦房里,那栋房子在此之前已经空了很多年。没有人听见货车搬运家具的声音,也没有人听见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要不是约翰先生安顿下来之后带着微笑和小点心去挨个敲邻居家的门,他们大概要花很多天才意识到对方的到来。
约翰先生并不是最喜欢社交的那类人,但是却嫌少拒绝帮助任何人——从如何紧急处理洁西卡被水泥地擦伤的膝盖到用一根回形针为老人家开锁,简直无所不能。洁西卡一度认定,约翰先生是某个传说中的超级英雄。
悄无声息的,又高又瘦腿又长的约翰先生走进了镇子上无数姑娘的心,哪怕他要是论年纪可以做她们之中很多人的父亲。他大概是很多年轻姑娘心目中最完美的类型,温柔又低沉的声音,时而忧郁时而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他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但是对洁西卡更甚。他记得洁西卡的生日,会教她写数学作业,甚至还帮她吓唬班上那几个调皮的男孩。
洁西卡,就像大部分镇上的居民一样,都认为约翰先生可以过得更好。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满足于在镇上唯一的一架工厂里做重活,每天都拖着已经不年轻的身子骨东奔西跑,像一只飞速旋转着的陀螺,或者一根紧绷到极限的琴弦。
“为什么要做这么累的工作?”面对洁西卡的询问,约翰先生用他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因为人一旦停下来,就很难再次上路了。”
“你要离开吗?什么时候?”她忍不住追问。
“也许明天,也许永远也不。”约翰先生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笑容:“谁知道呢,我无权决定这个日期。”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洁西卡总觉得在哪层温和的表象之下有一种粘稠而又浓厚的祈盼和焦虑。约翰先生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让他再次上路的契机。洁西卡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个世界如此安定,在机器的辅助下变得公平又公正;她不明白到底还有什么是人类需要改变的,还有什么是人类需要追寻的。
但是约翰先生是如此的不同。他似乎无法享受止步不前的人生。每当他得到空闲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躲进地下室里拉上门窗在家里连续好几天都不出门,砰砰砰的在地下室里捣鼓着什么。每当有人问起这点,约翰先生就会笑着解释他是在做木工。但是洁西卡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偶尔,只是偶尔,在天气明朗的时候,约翰先生会坐在光秃秃的院子里晒太阳——他似乎对种花种草完全不感兴趣。那是一幅令人心酸的画面:男人缩在宽敞的躺椅里,眼神空茫的盯着远方的地平线,灰白的短发乱蓬蓬的支棱着,在阳光下活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猫。洁西卡害怕看到那样的约翰先生,虚弱又茫然,毫无生气,随时都可能消失一般。
他焦虑不安,满心茫然,却依旧执着地等待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来的日子。
焦虑是不好的,不安于现状也是不好的,因为那会增加一个人的犯罪几率。洁西卡记得学校里是这么教的——难道这就是为什么约翰先生会死去吗?因为他企图等待不可能达成的未来?
死亡来临之前,他有不甘心的感觉吗?还是说,他会为了终于可以放下包袱而松一口气呢?洁西卡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还太年轻,对于撒玛利亚人上线之前的、那个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世界完全没有认知。她不知道约翰哈伯特先生并不姓哈伯特。她不知道约翰先生曾经是个出色的军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不知道约翰先生的父亲退役后也在工厂工作,并且同样死于事故。他不知道整个事件就像是一个完美而又不幸的圆,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她不知道那个会温柔的对着她笑的男人曾经单枪匹马救下过很多很多条人命,不知道他曾经是纽约的都市传奇,是很多很多人心中的无名英雄。她不知道他所经历过的伤痛和喜悦,不知道他隐姓埋名在小镇上等待什么,不知道他曾经有一条非常听话的狗、一个善良正直的老板和一份更棒的工作,不知道他最害怕自己与父亲一样庸庸碌碌的死去。
在场的人中无一知道这些。
他们只知道自己面前躺着的尸体曾经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组装书架很有一套。他们只知道面前是一场已经落幕的悲剧,却不知道这场悲剧到底有多么的可怕。其实内心深处,他们并不在乎真相。
他们只在乎今天镇上的阳光很好、不用担心礼服被雨水淋湿,他们只在乎面前这个可以穿得闪闪发亮在邻居面前显摆一番的机会。神父站在神坛上,神色无悲无喜。
“愿他的灵魂得以安息,”神父合上厚重的《圣经》,率先结束了正在念诵的经文,语调平缓:“阿门。”
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晃荡、下坠。洁西卡抬头望着那些碎屑,哽咽着跟随众人重复:“阿门。”
约翰里斯是个战士,但是他却被埋在了离战场很远很远的地方,无人祭奠。
世间万物寂静无声,芸芸众生眉眼低垂,用一声“阿门”为约翰里斯的生命画上句点。
再也无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