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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忆流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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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絮已为萍风卷叶,空凄切。
在凌玉管教下的众多离宫弟子之中,夜月无疑是最为出色的一个。
当时的夜月不过十一二岁光景,却已经是模样相当出众的少年,他平日沉默少言,却是所有弟子中最肯下功夫的人。夜月当时跟随的兰护卫司已然年迈,凌玉爱才,便决定收夜月为徒,亲自传授武艺。
离宫所教之术本属阴柔之道,久练之人难免会染上几许阴沉之气,而凌玉的武功路数恰如春风暖阳,刚柔并济,开旷豁达,两者相融相得益彰。夜月武功精进之时为人也日渐开朗,虽然还远远谈不上活泼却已经不至于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气息,对凌玉也愈发亲厚有加。
两个小家伙的到来给凌玉和宁兰之间的相处带来了转机。
宁兰喜欢孩子,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已经转移到照顾两个宝宝身上,但是一人照顾两人显然是有点力不从心,在二老有意无意的撮合下,凌玉也得以常常有照顾宝宝的机会。宁兰虽然一开始对凌玉仍然十分冷淡,可是一年之后态度明显软化了,有时候也会心平气和的和凌玉说话,笑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有一次夜里两个宝宝同时发起热烧,吵闹不休,宁兰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第一次主动敲开了凌玉的房门。
凌玉见是宁兰很是吃惊——面前的宁兰怀里一手一个宝宝显得焦急不安:“ 二哥你快看看他们……为什么哭个不停呢?”话音刚落,泪水又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这一声二哥唤得凌玉心神惧震,也及时让他反应过来,连忙接过两个宝宝哄着,夫妻俩第一次这么有默契的各自忙开了——宁兰去盛了清水来,用湿巾帮宝宝冷敷,凌玉则连夜调配退烧药方并亲自熬药给两个宝宝服下,足足折腾了有一个晚上,到凌晨的时候两个宝宝才终于有惊无险的退烧了。
疲累不堪的宁兰侧身躺在床上,凌玉则帮两个孩子掖好被角,就要走出门去。
却听背后有极低的声音传来——“二哥,你也累了,不妨留下歇息吧。”
听到这话,凌玉又是一震——自成亲以来两人一直分居而住,更遑论同寝而眠,顿时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做何响应。
宁兰见他久久没有答话,也沉默了,径自转身背对着他躺着,良久之后,便见凌玉吹熄了蜡烛,躺在宁兰身侧。
自此之后,两人开始同住,这件事让二老着实开心了一把。
离宫的平静生活只持续到第二年的秋天,那天夜月正在山下竹林里练剑,忽然听见一阵旋律熟悉的萧声。夜月凝神望去,却见绿影摇曳之中一道劲挺修长的人影,立在山林竹间竟似别有一番逍遥气度。
“小兄弟果然好身手。”那人将萧管放入袖中,斜挑着眼角笑道。
夜月生性清冷,本不欲多加理会,可是适才那一曲“行云流水”正是师父传授此套招式时吹的曲调,因而心中有几分留意,立时又练开了一套招式。
却听那人萧声又起,一曲“平沙落雁”正配合得一招一式天衣无缝。
夜月一时心惊,顿时收手停在原地。
“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以时日你的武艺定在你师父之上。”那人不急不徐的打量着夜月。
“你认识我师父?”夜月无惧的望着对方,一双瞳眸清澈如水。
“玉面萧生‘凌玉’,我可有说错?”
那人轻笑一声,朝夜月走来。
“在下平江夏侯尹,是你师父师娘的结义兄长。”
夜月一时瞪大了眼睛——夏侯尹的名号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是听说过的,江湖上的确有传闻凌玉与其乃换贴兄弟,只是凌玉从未提过,因而此时也只冷声道:“你说你是夏侯尹我便要信么。”
夏侯尹却笑了:“信不信由你,不过我确实有事要见你师父,你只要转告他一声,今夜子时我会在山上的赤松崖等他。”
“你既是师父故人,何不亲自上山?为什么还要费这些周折。”
“……只怕你师父不肯见我。”
“师父既不肯见你,又怎会赴约?”
“你只管转告他就是。”
夜月又仔细看了夏侯尹一眼,转身走了。
这着实让夜月好一阵为难——那人身份未明,说话也透着古怪,若然替他传话未免太过草率;可若他真的是师父故人有要事要见师父呢?自己岂不是要误了大事。
此时的夜月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一生都在当时的决定而后悔。
凌玉听完夜月的描述,面色果然有些奇怪,只见他一时发怔,一时又浅浅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来了么。”
“师父?”
凌玉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兀自说道:“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
夜月情知事情不在自己可以料想的范围,于是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月儿,这件事莫要让你师娘知道了。”凌玉温和的声音听来没有什么异常,夜月点头答应了。
如果事情的发展永远在人的意料之中,那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这许多的不如意了。各怀心事的师徒俱没有发现这番对话已经被长廊上的人全部听去。
却说宁兰本来是盛了参汤要端来书房给凌玉的,此时听完凌玉最后一句话后,立时不动声色的走了。
夜里夏侯尹在赤松崖上向碑而立,忽听得身后一阵响动,便仍就着背对着对方的姿势道:“二弟,你倒是来得比我预料的早了。”
身后的人一袭厚重长衣,并不答话。夏侯尹又道:“我知道你怪我那晚酒后糊涂,不想见我,我也不想打扰你们夫妻二人,所以才把你叫到这里来,我只问你一句——那一双孩儿,可是我夏侯府的骨血?”
静寂的空气中,只听得夏侯尹的声音字字分明。
宁兰手脚冰冷,如坠冰窟,死死的瞪着夏侯尹的背影确是说不出话来。
夏侯尹顿觉有异,回身一看,立时也怔在了当场——
“三妹?”
这一声“三妹”唤得宁兰周身血液逆流,往事如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曾经似懂非懂的事情如今想来竟都有了原由——原来如此。
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哥居然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二哥的举动无疑更加残忍——当谎言发生的时候为什么不解释清楚?为什么要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掩盖真相?这叫她情何以堪?
两年来种种心情顿时纷涌至心头,宁兰悲愤交加的怒喝一声,夹带着满腔怒意击出一掌,夏侯尹没有闪躲,结实的挨了一记跌坐于地。宁兰只觉得怒火更炽,抽出袖间匕首用尽全力再击一掌,电光火石之间,掌至刀中,孰料口吐鲜血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至的凌玉。
夏侯尹原来决意要再受她一掌,因而闭上了眼睛,不料身子倏然一震,一抹白影拦于身前,接着凌玉的身子就如秋风落叶一般晃倒,夏侯尹怔住了,宁兰也当场面色煞白。
“三妹……”凌玉刚一开口,胸口便气血汹涌,不由得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匕首正中他的左胸,此时鲜血汩汩流出,甚为吓人。
“你这是何苦……”夏侯尹眉目纠结,眸中深刻的痛苦再难掩饰。
凌玉惨然一笑,只望着宁兰却无法张口,夏侯尹撕下长衣简单的为凌玉包扎伤处,血暂时流得没有那么凶了。
宁兰原来只是呆怔着站在原地,此时面上绽开一抹凄凉的笑意:“你这是在惩罚我么……”
凌玉缓缓摇头。
宁兰瞬间泪如雨下:“你在怪我对不对……是我不好我可以改……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呢?……”
“……”凌玉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再度怔住了——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夏侯尹忽然疯了一般抱起凌玉就走。
“你带他去哪儿?”宁兰的声音透着惶恐。
“我随行的人里有一个神医,我立刻带他下山!”
夏侯尹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茫茫树海之中。
凄冷的风里,宁兰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蓦然有人走到宁兰身前,宁兰浑身一震,抬眸便看到了同样一身雪衣的少年。
夜月默然望着宁兰,倏然跪倒,眼角有晶莹的泪水滑落眼眶。
“月儿……”
“是我害了师父……是我……”夜月声音轻颤,泪水不停的滑落——如果不是自己把那人的消息带给师父,如果自己当做从来没有遇见那个人的话……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因为担心而决定过来一探究竟,结果却看到自己最敬重的师父瞬间变成了血人,这惨烈的一幕已经不是夜月的内心可以承受的程度了……
宁兰久久的望着少年颤抖的身躯,最后无声的轻搂着他。
当语言变得苍白无力的时候,只有肢体才能表达人类的情感,让彼此能够相互扶持。
宁兰没有下山,她没有自信可以承受住任何一点打击——夜月刚刚从山下看过凌玉,此时正站在宁兰房间里。
“他……”
“师父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可是还是没有清醒过来,而且……”
“而且?”
宁兰的神色十分惶恐。
“……师父的头发……”夜月强忍着夺眶的泪水说,“全白了……”
宁兰僵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人会一夜华发,可是她万万没有想过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凌玉身上……那个总是温柔的笑着像水一样的人,那个气质出众犹如谪仙的人……怎么可能……
“大夫还说……师父受了过重的掌力冲击,筋脉俱损……很可能会……”
宁兰屏住了呼吸——
“……全身瘫痪……”
夏侯尹决定要带凌玉回平江治疗的时候,宁兰没有反对——此时她已经怀有凌玉的骨肉,也知道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宁兰将自己以前收藏的字画全都收拾好打成包裹,交给了随行的夜月,夜月则随着夏侯尹一道护送凌玉去了平江。
夜月一走就是两年,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当年青涩的模样了。
“师父现在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请夫人放心……我劝了师父很久,可是他不愿回来。”
宁兰听了却只是苦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凌玉的心思呢?——以前的凌玉走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留在自己身边可以照顾自己,而现在的凌玉却连自理也很困难,以他的性子又怎么肯回来见她?
只是宁兰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演变到今天这一步的……究竟一开始是谁走错位,结果一步错,步步皆成错!
夜月成为了离宫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兰护卫,并且在宁人五岁的时候开始教她武功。
夜月每年会定期回平江看望凌玉,在一次交谈中凌玉得知了离宫要进攻夏侯府的消息,神思变得复杂,最后他要求将夏侯尹的一双儿女带到自己身边,以求能避开这场纷争,可是夜月却否决了他的想法——
“把两个孩子同时带走的话夫人一定会起疑的,如果把帐算回夏侯府头上一定会引起更大的纷争,唯今之计只能带走其中一个,造成失踪的假象,另一个就由徒儿来照顾吧。”
凌玉同意了。
一年后宁远失踪。
又过两年,离宫向夏侯府发起了大规模的攻势,纷争卷入帮派无数,历时两年耗损巨大,最后离宫战败。
离宫应夏侯府要求将大女儿宁人送往夏侯府为质,并交出冰肌剑以示臣服。
夜月受宁兰重托,前往平江照顾凌玉,途中偶遇游侠段风寻,二人结为莫逆之交,遂结伴同往平江。
时年夜月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