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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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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绝对不行!曹家小姐都二十有一了,嘉儿不过十六岁,怎能与她婚配!”听到郭焱的话,郭檩只觉得荒唐,未加思索就一口拒绝。
郭檩是仁厚之人,所以哪怕是此时,还是给那曹家小姐留了面子。世家小姐一般在十六岁就已定亲嫁人了,而这位曹小姐到了二十一岁还待嫁闺中,可想而知她的名声有多不好。据说,她从小就定了亲,中途却和家中仆人私奔了,虽然最后被找了回来,但这事早已经传的满城风雨。卓文君追随司马相如的勇气固然令人赞叹,但没有一家愿意再娶这样的女子回来。
听到意料之中的拒绝,郭焱也没有恼,继续好言相劝:“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快。是,曹小姐是岁数大了些,但正因为岁数大,才会照顾人。嘉儿风流成性,娶个守规矩的妻子也好收心啊。”
“你什么意思?”郭檩皱眉,他听得出来对方话里有话。
“你还不知道?嘉儿的那些事可都传开了呢。”接上话的是郭焱一母同胞的妹妹,郭茹,“和丫头的那些事,我们都不好意思说。”
“如今朝中曹嵩位高权重,若是能和曹家攀上亲,纵使是远亲,也是难得的机会,对你对郭家都好,更何况嘉儿的名声……”郭焱一副为家族为侄子考虑的模样,沉重的拍拍郭檩的肩,“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待一众人走了之后,府中老仆王叔走上前,面露担忧:“老爷,你没事吧。”
“无事,他们这无耻之言,我早就习惯了。”
“那少爷?”
“放心,我但凡还活着,就不会委屈着嘉儿。”
郭焱想攀上曹家,恐怕不只是他,更有那老祖宗的意思。可惜他们对内情只有一知半解,不仅不知道如今的朝局,还天真的以为冠上个“曹”姓就能和曹嵩是一家人。
“你去打听一下,那流言是怎么回事。”犹豫了片刻,郭檩又道,“若是真的传的过分了,就让他们去解决。”
“老爷!”王叔惊讶道,“您不是已经打算……”
“去吧。”摆摆手,郭檩没让王管家说下去。王叔只能讪讪的停住,退了下去。
颓然坐到席上,郭檩扶着隐隐作痛的头,深深叹了口气。
这几年局势动荡,他原本已经开始从中抽手,不再过问那些事,只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抚养嘉儿长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停下,却拦不住贪心不足的族人。是福是祸,且行且看吧。
“吩咐下去,让底下人都仔细盯着家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是。”
另一间屋中,烛火幽微中,郭焱笑容阴如鬼魅。
他不相信郭檩会不管他儿子的名声,所以一定会有所行动。而一旦对方有行动,他便能抓到蛛丝马迹了,探查到被郭檩藏得那么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又该多么有价值。
他真的非常好奇,非常期待。
“你怎么又跑过来了。”月上枝头时,看到院门口青色的身影,夏侯叹着气,眼中却带着笑。
看到石桌上那壶青梅酒,郭嘉顿时笑逐颜开:“这不是只有你这清净嘛,怎的,嫌弃我?”
本来,郭嘉是打算窝在屋里看书躲清净的,可那些所谓的同族兄弟天天上门来找他,实在是不堪其扰。再加上也许是上次被勾起了酒瘾,这几天他不时就会想到那壶佳酿,心中馋得不行。夏侯长得又好看,又不像那些族中子弟那么烦人,还肯给他酒喝,虽然城府有点深,但却没让人觉得多危险。几乎不需要犹豫,他就果断成了这院子的常客。
“是啊,你来了我这,我是菜吃不上几口,酒也没碰上几滴,能不嫌弃你吗。”见人不一会儿就喝下两三杯酒,他连忙把酒杯夺过来,却不是因为舍不得,“饮酒伤身,大夫说的没错,你得顾惜自己的身体。”
“就一杯,就再一杯。”
郭嘉一动不动的的盯着夏侯……手中的酒杯。他手一动,少年的目光也跟着移动,好似黏在了上面。许是人眸子中的渴求太过强烈,夏侯终究还是妥协,把酒杯还给人:
“就这一杯。”
“是,是。”
望着人饮过酒后愈发清澈的眸子,夏侯不禁柔了目光。
他也是好酒之人,自然理解酒徒对醇酒之欲罢不能。若是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这少年养好身体,和人对酒当歌,一醉方休,定会是件美事。
郭嘉自然舍不得一口喝掉整杯酒,小啜几口,就依依不舍的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开始夹菜。那食不知味,每吃几口就会往酒杯望一眼,又悻悻移开目光的模样,让夏侯更加忍俊不禁。
明明是这么孩子气的人,却有超乎一般的见时。他实在想不通,如此矛盾的两种特性,是怎么汇集在郭嘉身上的。
多年后的某位陈姓的刚正不阿的曹掾如果知道他此时的腹议,一定会恨铁不成钢的哀叹,这还不全是你给惯出来的。
有酒有菜,不一会儿他们就聊得起兴。夏侯又给郭嘉讲了许多朝中的局势,这一次,郭嘉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嘉真不能理解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听着夏侯讲朝中的争斗,郭嘉歪着头道,“宦官是可恶,但身家性命都依附于皇帝,一旦新帝登基,他们的权势不攻自破。比起那些连根盘结的大族,某种意义上,宦官或许更称得上‘忠君爱国’。”
“你这么说莫不是因为你家中的事?”看郭嘉对世族满脸不满,夏侯笑问道。他住得僻静,却并未隔绝人世,出门办事时,郡中的流言,大儒的议论多少都听说了些。“那些人的确跋扈,但为一个丫头,你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居然连你都知道了?看来,嘉的名声真是糟透了。”郭嘉哀叹一声,却并没把此放在心上。他将来又不打算做官,名声对他而言既不能当饭吃,那再难听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更担心的,反而是夕雾那丫头将来的路。
“嘉承认以私废公,但那不是主要原因。”正了神色,郭嘉把话拉回正题,“嘉听你说,人们都视宦官为国家动乱的根源,但就算没有宦官,各个州郡的孝廉征辟都早已非朝廷所有,人口赋税又几乎被大族倾占。宦官,皇帝、世族,大厦将倾,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朝中士人却想逆天而行,以舆论对抗权势,怎么可能行得通。”
“世族不是不该动,是不能动。”夏侯说道,“名门之族固然把持土地和选举,但也不乏心系朝廷之人。党锢之时,无数党人丢官弃命,倾家覆族者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名门子弟。虽然在那之后,许多大族都开始韬光养晦,但只要他们不犯上作乱,仍旧是大汉的基石。至于朝中士人,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会招来杀身之祸,但郭嘉——”他忽然顿了一下,看向少年的眼睛,“无论何时,这世上不仅有只想保全自身荣华之人,还有许多人明知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仍愿意蹈赴国难,视死为归。”
“那你呢?”郭嘉不躲不闪,直望回去,“你是那样的人吗?”
院中只能余下簌簌的风声。夏侯没有回答,可郭嘉分明听到了答案。
他不喜欢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傻子,可他此时,却愈发的喜欢起这位夏侯兄。
“不如,嘉和你说个办法?”他又笑弯了眉眼,将接下来的话都托于醉意,“还记得之前我说的吗?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破而后立。大汉延绵几百年,天下也该换个主人了。”
郭嘉所言,就差把“造反”两个字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夏侯的面色更加阴沉:“你怎能肯定,救天下,只有破而后立一条路?且不说君臣纲常,改朝换代,必会助长战乱,会让更多的百姓。”
“因为黄巾之乱只会是个开始,绝不会是结束。”郭嘉的声音是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动世族,土地、赋税、人口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坚守刘氏天下,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比当今皇帝还昏庸的人掌持权柄。积压已久的问题会逐步浮现,无论多么费尽心思的填补,也快不过大汉内里的腐朽。就像党人所谓的补救,最后却不啻于抱薪救火。与其在漫长的挣扎中害死更多人,倒不如破而后立,与天下更始。”
“不信的话,嘉和你打个赌?就赌十年以内,必定群雄割据,天下大乱,如何?”
夏侯看着郭嘉一手撑着头,一手向自己举起酒杯,明明他一举一动皆是懒散,眸中却闪着犹如宝剑出鞘的光芒,让他不得不相信,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胡言乱语。
“不必赌了,我相信。”
话出口时,夏侯几乎和郭嘉一样惊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望向对方明澈的眸子,无论内容有多荒谬,他都会下意识相信。
又或许,是因为对方所说,正是他已察觉端倪却不愿承认的事。
他还记得平定黄巾之时,虽然最后取得胜利,但其中有多少次机会,都因州郡中大族的掣肘而丧失。而他这次隐退,又何尝不是看着圣上昏庸,奸佞当道,就算有一二耿直之人,也只知道以卵击石,不仅未能挽救朝局,反而让天下有志之人更加心灰意冷。
比起郭嘉,久津其中的的他更加清楚,大汉的枝干上,已经长了多少蛀虫,内里的营养,早已被各方势力暗中瓜分,消耗殆尽。他也知道,比起徒劳无功的去除虫,直接将这棵树砍倒,再重新重一棵,才是最简洁省力的方式。
可是,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曾经令四夷臣服,绵延几百年的王朝走向毁灭,更遑论来当这个侩子手。
“你要是舍不得,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既解决祸乱,又保住大汉。”
夏侯一愣。他没想到,这少年竟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那就是用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个人,利用战争,将朝中奸佞一扫而空,将州郡中世族的根叶拔起,将一切腐朽的事物全都毁去。然而,用秦王扫六合之势,迅速将天下平定。至于汉朝,只需要保留住刘氏血脉,在乱世将其架空,在天下平定,新的体系建立起来后,再把权力归还给皇帝便是了。”
说到底,皇帝,朝代,都只是个符号,不过是这些人心中虚幻的意象。
“只是,手握权柄之人,会心甘情愿把权力拱手相让吗?”
会吗?
夏侯默念道,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看到夏侯坚定的目光,郭嘉微微叹息。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破而后立,破容易,立却难。在这之中,这个人必然要建立自己的人望、势力,就算他不在乎权力,身处帝位之人,又怎么可能放心他归隐?那些辅佐他平定天下,想要得到从龙之功的人,又怎会甘心让他归隐。
政治不是给小孩子讲得童谣,真走到那一步,世殊时异,谁又能得偿所愿,永保初心。
夏侯自然听不到郭嘉心中的话,他饮过一杯酒,想了想,还是语重心长提醒道:“今天的话,对我说就罢了,不要再说给旁人。”
见世明澈是好事,但说话直白通透却不一定。他喜欢郭嘉这样的性子,但除他之外,世上能容得下郭嘉的人,不会再有多少。
哪知道这难得的为人着想换回的却是郭嘉的满不在乎:“嘉又不傻,自然不会把这种话轻易说给别人。”
“不会轻易说给别人?”夏侯笑道,把倒满酒的酒杯递到人身前,“那为何说给我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人?”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郭嘉没接酒杯,直接就着曹操的手饮了一口,为酒液所洗的明眸盈满星芒,“你不是别人,是一见如故的知己。”
知己吗?
念着这两个字,夏侯嘴角逐渐勾起,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对方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少年,却每一句话都能说中他心坎。不过了了几字,就轻而易举的拂去他心头的烦躁,理清所有的纷扰。面对郭嘉,他又何尝不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会将心中所想全数相告,会想去听郭嘉的看法,会为猜中他的心意而觉感到愉悦,甚至会下意识的想去相信对他的每一句话。
这,的确算得上是知己。
他高兴极了,甚至在想倘若郭嘉再年长一些,就算郭檩反对,他也要带人回雒阳。这一刻,他也懒得管身份暴不暴露了。知己知己,就该坦诚相待,他也希望这令人心喜的少年,在将来记住的,是他真正的名字。
“你既坦诚至此,那我也实在不愿再欺瞒小公子了。”
“其实,鄙姓曹,单名为操,字孟德。私底下,你唤我孟德就好。”
正当曹操满心期待着人对自己的坦诚作出回应时,却听到“咣当”一声,郭嘉直接从石凳上摔了下去,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此刻,郭嘉心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循环:
这他妈的是在逗我。
好在郭嘉经过多年的修炼,就算心中再惊涛骇浪,还是能控制住表请。曹操赶忙上前把他扶回到石凳上,他深呼几口气,总算定住心神,正要开口——
“不好了,老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