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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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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要去神秘的客人那儿一探究竟,结果就碰上了同样起了个大早来后院取药的华大夫这个拦路虎。
一边听着让耳朵生茧的唠叨,郭嘉一边走着神。
这位华大夫是几个月前到的府里,来求父亲手上一味名贵的药材。但因为那味药材实在太过稀少,父亲需要找门路花上几个月时间才能拿到。华大夫便索性住了下来。又因为自己身体不好,父亲就请被称为神医的华大夫为自己诊治,就当抵了药钱。
华大夫也不管郭嘉到底听没听进去,极为严肃的给郭嘉说了足足一个时辰不按时服药的危害,又在替郭嘉把完脉之后,花了两个时辰亲自抓药煮药,而后将整整一罐子药一滴不剩的给郭嘉灌了下去。
喵了个咪这是加了多少黄连呀!
受到无数点伤害的郭嘉脚步发虚,脑袋发空,再无心管什么客人,摸到厨房啃了一大盘桂花糕才总算缓了过来。紧接着,许是那药里有什么所谓的安神作用,他又开始感到乏倦,等从屋中醒来时,窗外已是晚霞漫天。
这回郭嘉是彻底不敢磨蹭了,连忙往客人住的别院赶去。父亲定的规矩,夜里风寒,他这个体弱多病的人,天黑时从没机会光明正大的出房门。
客人住的离他的屋子不算近,是单独的一个别院,地方僻静,里面又有专门的厨房佣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算得上是个小点的宅中之宅。
莫非宅子刚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会有贵客来住?这不影响风水吗……
郭嘉踏进院子时,客人正在院中石桌用晚食。他循着脚步声望去,刚巧看见一身青衫的少年从院门探头进来。
等他再一细看,马上发现少年身上的衣服明显是匆匆穿好的,腰处的衣带完全没有系好,导致整件衣服松松垮垮,交领处连锁骨都露出了大半。未及冠不必束发,但也没见过几个人就这么任由青丝随意披着,夜风一吹,尤是杂乱。
再看人还泛红的眼角,是刚睡醒?
察觉到人在打量自己,郭嘉也没什么不快。此时,他的注意力已全被此人……面前的酒菜。
整整八个盘子的菜几乎将石桌摆满,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嗅觉上,都完全和他平常吃的千差万别。那壶酒更是醇香无比。他还记得自己前世极为嗜酒,仅闻这一下就能断定,这酒至少酿了几十年了。
郭家顶多算是比普通人家好一些,这种陈年老酒,郭嘉见都没曾见过。可对这客人,父亲却珍馐佳酿倾囊相送,不像是主客,倒像是君臣。
“这个时辰过来,还没吃东西吧。要不要过来坐?”
满腹的怀疑因人的这一句话又被打散。他也分不清究竟是酒太诱人,还是饮酒的人太有趣,明明接触这个人意味着十二分的麻烦,他还是没忍住,不应该说根本没犹豫,就坐到了人身边。
面容姣好的少年总是难以令人生出厌烦,更何况郭嘉虽然喝空了他大半壶的酒,但还是稍有克制,没有彻底不顾形象。身边这位也是个从小闹腾惯了的,郭嘉的随性只让他觉得亲切,就好像隐约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觉得有趣十分。
酒液入口的清冽让郭嘉享受得眯起眼。连着饮下好几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把来这里的目的给忘了。想拉回正轨,却忽然意识到这半天功夫,自己连对方姓甚名谁都还不知,这如何称呼……
“鄙复姓夏侯。”回答来得十分善解人意。
“夏侯兄,”郭嘉立刻“从善如流”,也不管这样叫合不合规矩。他甚至隐约觉得,对面这位坐得端正的客人,实际上没准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假正经。
这种在政治场上厮杀的人的城府绝不是他能轻易看清的,与其试探他和父亲谈话的内容,不如另辟蹊径。
“嘉从小身体不好,很少离开阳翟。听父亲说夏侯兄见多识广,可否为我讲讲各方趣事?”
这便是郭嘉真正想知道的事情。这十几年,他唯一知道的也只有如今当政的是宏帝,即后世所称的汉灵帝。郭檩请来的先生一心向学,除了逼着他看连篇累牍的经文外,从不谈及朝政,所以直到现在,朝党之事,各方情形,郭嘉可谓是一概不知。
夏侯是大姓,对方又身份不凡,回答中透露出来的内容应该会很有用。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大乱,颍川位处中原素来是四战之地,为了自己和父亲的安危,他也该早作准备。
“小公子的请求,在下自当从命。”
夏侯果真没让郭嘉失望。他从金城塞外巍峨的高山大河讲到辽东的苍云孤烟,又从蜀南的羌蛮讲到江南的水色。虽然郭嘉真正想听到的并非这些,但在人的讲述下,不由也听得入神,想着此生若是有机会,定要一一亲自踏遍才算圆满。
不过,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是只可远观,不可近赏。失了身旁人文采斐然的讲述,等自己真正看到时,或许反而不像现在这样令人心驰神往。
但渐渐的,话题就在有意为之之中跑偏了。
“圣上自登基以来,无心朝政,朝廷内部士人宦官争权,州郡各处皆是党羽连结,天下逐渐陷入混乱。”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黄巾之乱。虽然不乏别有用心之人,但大部分作乱的都是饥寒交迫的农民。连年灾异丛生,地方官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我曾去黄巾军中看过,他们的士兵衣不蔽体,很多人都是赤手空拳,只想找到条活路。”
“可即使国家忧乱至此,仍有人想借乱起事。我和你父亲谈起的合肥侯,其中便牵扯着……”
“等一下!”
郭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虽说他是有想趁机打探各方局势的意思,但对方真这么直白说出来,这也——
“怎么了?难道这些,不是小公子真正想听的吗?”
被看穿了……
夜风带暖,可对上夏侯闪着笑意的凤眸,郭嘉只觉得脊背发凉。这一次他彻底确定,以对方的气魄阅历,绝不会被他那些小伎俩糊弄,强行和猛兽耍聪明的结果,就是被人将计就计,最终输得血本无归。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都该离这个人远点。不,不是远点,是越远越好。
“你不用惊讶。事实上,伯父只是知道这当中水有多深,不希望你也陷进去。不过天下学子,何人不想报效国家。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我详细讲给你听。”
对方放缓的语气消减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郭嘉顺势垂下眼避开对方过于锋锐的凤眸。
原来,对方以为自己想要知道这些,是为了匡扶社稷,挽救苍生。
这便好办了,稍微实话实说一点。
“没错,嘉的确对夏侯兄所说的天下局势感兴趣,但之前的风土人情,也同样听得入神,”再抬眼,郭嘉的双眸平静无波,唇边的笑容无懈可击。
“但嘉对朝政没有兴趣。不过是恐于黄巾作乱颍川,想要早些寻个世外桃源,带着老父躲避战乱而已。”
十六岁,正该是踌躇满志,欲立功业于天下之时,怎会像那些半百老翁一样被世事吓破了胆,只敢躲回山林,不问世事。可郭嘉眼中的淡然又太过坚定,让他虽然意外,却无法怀疑。
夏侯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他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有些猜不准对方的心思。不知不觉之中,他竟已不再把眼前的少年当作小他十多岁的孩子,而是需要他费心思量、揣测的棋逢对手。
最后,还是郭嘉端起酒杯饮了口酒,带着笑意打破沉默:“怎么,夏侯兄是不是看不起嘉,认为嘉太没志气了?”
郭嘉想,古人最重礼节,他先把这句话说出来,哪怕夏侯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出于客气,他也会选择否认。
然后他就看到夏侯重重的点头。
???
“说实话,听到小公子这样说,我有些惊讶。”见郭嘉瞬间阴下去的脸,夏侯笑得愈发欢快,“依我看,小公子并不像是贪生怕死之人。”
“不,嘉很怕死,特别特别怕。”
这句话郭嘉回答的不带半点犹豫。美酒佳肴,红袖佳人,秀丽山河,这世上美好之事太多,人生却短如朝露,他可一点都不想为了那些无聊的东西把自己赔进去。
不会有例外的,绝不可能。
“不过呢,嘉无心,不仅是因为贪生怕死,更是因为嘉认为你说的事,全都是无用之功。”
“愿闻其详。”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算嘉什么事情都不做,乱世迟早也会过去,早晚之差罢了。”
“但若世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岂不是人人都明哲保身,如此,乱世又怎会过去?更何况,天下早一日太平,便能少一日生灵涂炭,早晚之差背后是数万条性命,又怎能成为小公子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罢了’?”
“反正迟早都会死不是吗?”又饮一口酒,完全对自己这副身体的酒量没有概念的郭嘉面色泛红。他觉得他一定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对这种危险人物暴露骨子里的凉薄,“百姓这种东西,在上位人眼中不过是草芥,在史书上也不过是一串寥寥几笔,值钱吗?”
“你怎能如此轻贱人命?!”他原不想对一个未及冠的少年的话多么当真,所以先前对话都尽量压着情绪,但此时对方的话已经超过了可以玩笑的程度,触动了底线。他的凤眸满含厉色,“若是没有黎民百姓,没有你口中的数字草芥,又何来王公贵族的锦衣玉食,何来这大汉朝的百年安定?人命关天,岂是金钱能够衡量。”
“咦?”摇摇晃晃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郭嘉用手撑着头,看向夏侯的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七分醉意,“真有趣,原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从小是吃什么长大的?”
“……?”夏侯再一次没跟上郭嘉跳脱的思维。
“不过既然你真这么想,我就随便劝一句,”
夏侯看着郭嘉唇边渐渐勾起一个笑容,明明灿烂无比,却又似乎带着不可名状的悲凉。夜风吹起松散的衣衫,月色下人的身影愈发飘渺,竟让他觉得,下一秒,郭嘉就会随风消散。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无论如何,他都留不住郭嘉。
而接下来郭嘉吐出的话,此时此刻让他迷惑不解,直到多年后大权在握,他才意识到,对一个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场乱世结局的少年,奢求他不凉薄,才是强人所难。
“若是在你眼中,黎民百姓真的比高高在上的皇帝重要。那么,就
放弃这个早已烂透的大汉吧。”
“唯有破而后立,才能真正迎来太平。”
待夕雾跑了大半个府邸,终于找到郭嘉的时候,郭嘉早已醉得不醒人事,拉着夏侯的手臂当枕头,趴石桌上睡得正熟。夏侯用另一只手给自己杯中倒着酒,目光一直落在郭嘉身上,似乎在深思什么,酒溢了出来也浑然不知。
“不好意思,少爷给您添麻烦了。”夕雾连忙跑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要拉起郭嘉,打算扶人回去。
夏侯见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多半扶不动郭嘉,开口道:“不如我和你一起扶他回——”
他陡然收住声。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在他开口之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已经轻松的把郭嘉扶起,听到他这句话后,才又像是是力气不支般踉跄了几步。
“麻烦您了。”
和这个小丫头一人一边把郭嘉扶起来,他明显感觉到郭嘉的重心倚在自己这边,有了方才所见,他毫不怀疑这是这个小姑娘有意为之。不经意般扫过人的手掌,女子的柔荑,却带着薄薄的茧子,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
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回事。
扶着郭嘉到了院子前前,夕雾却没直接扶郭嘉进去,而是恳请夏侯同她绕了一个大圈,从没有仆人的后门蹑手蹑脚的溜进了屋。
给郭嘉喝下醒酒汤,又帮他把被角掖好,夕雾对着夏侯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带着十足的歉意道:“今天真是麻烦您了,还请您不要把少爷喝酒的事情告诉老爷,不然少爷又挨骂了。”
“他从未喝过酒吗?”夏侯诧异道。他记得自己不到十岁时,就已经和朋友游遍了雒阳城的酒肆了。
“饮酒伤身,少爷自小身体不好,所以老爷从不让少爷碰酒。”夕雾如实回答,心中却在叹气。少爷这次喝成这样,怕是把这么多年没碰过的酒全一次补上了。
这个答案也算是在夏侯意料之中。刚才他扶着郭嘉时,就发现人隐在青衫下的身体十分瘦弱,骨头硌得他甚至有些心疼。
“不知道小公子师从何人?”
夕雾一愣,不懂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老爷请的是阳翟大儒何先生。”
夏侯和这所谓的大儒到是有一面之缘,不过对方极为迂腐,从来只知照本宣科,一句经文能写上千字的注解。郭嘉刚才所说,绝不可能出自此人之口。
那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是从何知道的这些?
“夕雾,你还呆在少爷屋里干什么?这里还那么多活呢。”屋外,传来柳荷哀怨的声音。
“来了来了。”夕雾应着,又满含歉意看了夏侯一眼,夏侯立刻上道,从偏门闪出屋子,回到自己的别院。
院中寂静如旧,自杯中流溢到石桌上的酒液映着月色清辉,诗意得拟将入画。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先前与人对饮的情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