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帝国编年史》夏无患

6、阿尔芭

　　她在大皇宫富丽堂皇的瑞纳厅门口止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应该在这里保护她、支持她的人，并不在场。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欢呼，她撑起脸上的笑容，向人群挥了挥手。
　　那道门以内，只有几道并不分明的光柱依稀照亮了华丽的雕饰和盛装的人群；宝座周边那上百个燃烧的蜡烛，并不能照亮多大的范围。那道门之外，是有阳光、却并不晴朗，潸然欲雪的天色。
　　“陛下，您停留太久了。”身旁扶着她的手臂的侍女说。
　　“还没有加冕，不要乱说。”阿尔芭低声回答，又最后看了一眼。只是在外面站了这样的片刻就觉得寒意彻骨，她拉起自己密密绣着金色松针纹、阔大壮丽的黑天鹅绒裙摆，和象征皇权的银鼠皮披风，迈进那一片昏暗。
　　盛装的贵族们静默地望着她，却不时恐惧地望向宫殿之外。她本来应该骄傲而威严地高高扬起她秀气的下颏，此时却不自知地低垂着她修长而优雅的颈子。这皇位不是你的，她觉得那些贵族一定都在这样想着。
　　围城的到底是谁？她问过路德维希·格林。以为您是一介女子、皇位便唾手可得的野心家，路德维希·格林答道，他们不知道我会鞠躬尽瘁地拱卫您的宝座。可是我不想因为这个皇位让你有一点危险，让我把这皇位给他们吧，她说。这是您的东西，而您是我的，因此皇位便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了，他说。我知道您因为路德维希亲王的死非常伤心，但莱茵菲尔德家的人是不会被悲伤击倒的不是吗，他说。
　　整个帝国都在等着您，他说。
　　难道女皇陛下您要我陪着您加冕吗，他问。我要保护您，可我无法在皇宫里保护您。
　　您必须成为女皇。他说。

　　那么是我重要，还是作为女皇的你的妻子重要？

　　她没有问。
　　城墙离皇宫的距离比离路德维希·格林的寓所要近得多了。她觉得自己能听到轰鸣的马蹄声，不知踏碎的是所谓逆贼，还是路德维希·格林的麾下，可那马蹄声又好像只是她的耳鸣或者心跳。恐惧和悲伤让她不住地战栗，然而她必须行进，因为贵族们在看着，整个帝国在等着。
　　马蹄声越来越明显，已经无法将之误认为别的什么，却突然慢慢停止了，似乎就在瑞纳厅的阶梯之下。她不禁驻足回头，看到的只是被阳光镀上金色藤蔓的、深深浅浅的灰色天空。

　　也许是他胜利了，赶回来参加典礼。就算听起来有很多人，大概是连部下也带来了。

　　她继续迈上宝座前的台阶，跪在皇太后面前，膝下冰冷的地板加剧了她的颤抖。

　　“请您随我……”皇太后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投向了阿尔芭身后、门口的方向。
　　人群的窃窃私语正在变成轻而带着犹疑错愕的欢呼，其中依稀夹杂着“亲王殿下”的呼声。
　　那呼声让狂喜和失望席卷她的整个身体，虽然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她依然觉得，路德维希·格林是不会对她说谎的。她听到身后踏在红毯上的脚步声，依然跪在地上，回过头去。
　　那个只能在自己最深的梦境中思念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之下，英气逼人的面容被她面前的光照亮，剑眉逼近的灰色双眼映出她自己的身影，他的嘴角自信地微微上扬。他身上的军装看来陈旧而略微溅上了泥点，却依然笔挺，还规矩地将扣子扣到领口，一袭高级军官的、却明显有些陈旧的黑色貂皮披风披在外面。他有力而厚实的右手还握着马鞭，腰间露出朴素却威严的剑柄，军靴上的污渍，也许就是格林属下士兵的血。
　　既然路易还在，那么应该继承皇位的人，便不是她了。她的目光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她想要说些什么问候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路易踏上阶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我并不是要从你手里把皇冠抢过来。”路易说，“我以为路德维希·格林在劫持你，因为我送去的谈判文书，他从不回复。我知道皇冠会在你头上，但我不能容忍帝国的控制权旁落。”
　　她静静地望着他，并不完全懂他在说什么。毕竟国家、谈判，这些事情，离她一直很远，因为她曾经有过十几个兄弟。

　　只要你要，我就给你。

　　她这样想着，听他继续说着：“只要帝国还是莱茵菲尔德家的，你要是想要这皇冠，你就留着好了。你要是爱着路德维希·格林，就赦免他，他还是你的丈夫。但你托付帝国的人、誓死保卫你的人，必须是我，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挑战你的权力。这些决定，由你来做。”
　　“我并不想要这皇冠。它本来就是您的，路德维希皇帝陛下。”她说。
　　路易闻言反而显得惊讶而慌乱了，一瞬间前的自信和沉着有所瓦解。他说，“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的，只要取消……”
　　她抬手轻轻按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下去。她就算对政治再不了解，也知道皇位空悬绝非益事。她解下肩上的银鼠皮披风，覆盖在他的貂皮披风外面，为他系好。她恭顺地屈膝，倒退着退到了台阶以下、紧邻的侧面，所有贵族的前面。路易望着她，她露出支持而欣喜的笑容。
　　“请您在我、先皇的遗孀面前跪下。”皇太后说。
　　阿尔芭看着路德维希跪在那光柱之中，发下皇帝的誓言，被在头上涂油，接受皇冠戴在他的头顶，将黄金权杖接到他手上。当他起身，瑞纳厅内响起一阵由衷的欢呼，一直蔓延而出，大概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比自己的期待更好的结果。
　　皇帝走下台阶，首先拥抱、亲吻的，是台阶另一侧的少女。
　　在这之前，阿尔芭甚至没有看见她。那是几天未见的伊蒂卡，穿着在这样的场合下穷酸得连侍女都不如的朴素羊毛长裙，简单的发辫微微蓬乱，疏于保养的黑色貂皮披风显得太长，也许是路易从自己的衣箱里给她找的。
　　然而皇帝的青睐让她瞬时成为帝国最美的少女，而阿尔芭自己，从整个帝国都在期待的女皇陛下，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