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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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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八月底的一天,陈幼雪一大早就去了薛缪家。薛缪已经在等他了,两人一块儿吃了早饭,薛缪妈妈现做的鸡蛋饼,撒了葱花,香味扑鼻,陈幼雪一口气吃了三个,临出门前,薛母还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盒牛奶,关照他们路上小心,别骑太快。她把两人送到楼下,薛缪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骑出几步后还不忘冲她连送几个飞吻,不停挥手,大笑着说:“谢谢十六年前的今天!世上最伟大的母亲!”
“小声点!别吵到人……” 薛母给他比手势,薛缪却更夸张,还欢呼了起来,在路上摇摇晃晃骑着蛇形,薛母笑着看他,说道:“记得回家之前给妈打个电话。”
薛缪和陈幼雪闻言都连连点头,陈幼雪也冲薛母挥了挥手,和她告别。他和薛缪一前一后骑出了小区。
今天是薛缪的生日,他制订了满满一整天的行程,但除了陈幼雪之外,他没有邀请任何同学亲友。
他们先去了水上乐园,天很热,一碰到水,两人都玩疯了,眨眼就到了下午,两人饥肠辘辘,换上干净衣服从水上乐园出来,一头就扎进了开在不远处的肯德基。
陈幼雪请薛缪吃全家桶,恰好遇到边上有群五六岁的小朋友也在办生日聚会,还有个穿工作服的漂亮女员工陪着她们一块儿唱生日歌做游戏,又是送礼物,又是送礼券,薛缪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们看。陈幼雪问他是不是也想去参加,薛缪咬了一大口鸡腿,不再看热闹了,说:“好像没什么劲,也就小孩儿喜欢。诶,你说,那个放在塑料袋子里的小礼物会是什么啊?”
陈幼雪没在肯德基里过过生日,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薛缪问他:“那你每年生日都怎么过的?”
“我不过生日啊。”陈幼雪说。
“那多不划算,过生日能收生日礼物啊。”
陈幼雪吃着薯条,老实地说道:“我想要什么自己买就行了啊,而且别人送的东西要是不喜欢,用不上,那也挺麻烦的。”
薛缪不赞同,还一板一眼地批评起了陈幼雪:“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别人不管送什么那也是别人的心意啊。”
“那无论喜不喜欢,用得上用不上都要收着啊?”
薛缪想了想,似也觉得有些太强求了,就说:“那往后你生日就我们俩一起过,我送你的礼物肯定都是用得上的!”
这个主意听上去就很不赖,陈幼雪不停说“好”,薛缪用的礼物何止用得上,还一定让人爱不释手,很是欢喜,这点百分之百可以确定。
两人一个全家桶吃完,小朋友们的生日聚会还没散场,薛缪先去洗手,陈幼雪还在解决最后剩下的一点薯条,等薛缪出来,两人拿上背包走到了肯德基外头,陈幼雪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个透明袋子。
“这什么?”薛缪捏着问,那里头似乎是把塑料小剪刀。
“你不是好奇是什么礼物吗?”
“啊?!”薛缪往店里头一看,拉着陈幼雪就要回进去,“你偷小朋友的东西啊??这怎么能行!快换回去!”
陈幼雪抵着门站好了:“没!我问她们要的!”
“你要就给?”薛缪很是怀疑,怀疑陈幼雪的可信度和他的脸皮厚度。
“我说我同学也是今天生日,我还给她们表演了个节目!”
薛缪这才松开了陈幼雪:“你表演了什么?”
陈幼雪挠耳朵,不想说的样子,他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薛缪却不肯放过他,追着问。
“唱歌了?跳舞了?还是讲了个笑话?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有什么人类才艺呢?”
陈幼雪哼哼唧唧,拗不过薛缪,告诉他说:“唱歌了。”
“唱什么了?”
“两只老虎……”
薛缪哈哈大笑,之后他们骑去花鸟市场的一路上他都在陈幼雪边上哼两只老虎,还自己乱改歌词,把两只老虎改成了一只狐狸一只狼,狐狸没有尾巴,狼没有眼睛,狼追着狐狸跑,狐狸绕着狼打转。
到了花鸟市场,他们去看了那条多日不见的红龙鱼,陈幼雪带了个摄像机出来,他从网上淘来的便携式胶片摄像机,他不太确定室内的光线足不足够让薛缪和那尾龙鱼在胶卷上成像。他只是盯着他们拍,他很小心,在龙鱼背过身去的时候才敢把镜头对准它,他也很大胆,多数时间他都在拍薛缪。
薛缪小声和龙鱼讲话,陈幼雪听不清,薛缪讲了阵,回头拉陈幼雪,让他看玻璃鱼缸。鱼缸里的龙鱼忽然变换了游姿,移动变得迅速,仿佛一团在水中的粉色魅影,又好似一朵丝绸卷成的花,这花在水里绽开,转瞬凋零,但薛缪看得很开心,还和陈幼雪说:“ 这是它送我的生日礼物,你拍下来没有?”
龙鱼已经恢复平静,缓慢地摆动着鱼鳍,它要面对他们时,陈幼雪往后移开,薛缪拉住了他,说龙鱼已经认得他了,他可以不用躲躲闪闪了,它不会被他吓到了。好似为了证明薛缪的说法,那龙鱼转过身来,尾鳍自在地在水中打了个旋。陈幼雪收起了摄像机,他和薛缪个挨在一起,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看鱼。
“它……真好看。”陈幼雪说。
“嗯。”
陈幼雪脱口而出:“你也很好看……”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慌乱地捂住嘴,好在薛缪在专注地看鱼,似是没听到,还问了他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它……真的很美。”
在长久的凝视和接二连三的赞美中,漂亮的红龙鱼好似已经游出了鱼缸,在一片幽蓝中恣意漫游。红色和粉色在房间里荡漾开来,陈幼雪觉得有些暖,还有些柔软,他知道,这是薛缪的手的触感。
从鱼店里出来后,陈幼雪和薛缪都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了屋外刺眼的日光,他们吃着冷饮在路上闲逛,今天两人换了口味,薛缪吃奶油冰棍,陈幼雪要了一根红豆味的棒冰。之后根据薛缪的安排,他们去了书店蹭空调,看漫画,接着买了一大堆零食去河滨公园,自己吃了没几口,剩下的都喂了鸭子和鸽子,两人太大方,以至于要走时,一群鸽子围着他们打转,不肯放行,惹得薛缪兽`性大发,又是蹦又是跳,好不容易把鸽子赶跑,拉起陈幼雪窜上自行车赶紧蹬远了。
他们还去了游戏厅,为了换一架遥控直升飞机,两人都很拼命,薛缪擅长投篮机,一连玩了十把,胳膊酸得抬都抬不起来,陈幼雪也发了狠,人半抱着推硬币机,一看边上没有工作人员就赶紧摇晃两下,希望那堆眼瞅着就要掉落的硬币赶紧落下去。拼命归拼命,价值一百块的代币砸下去,两人数了数手上的游戏券,距离直升飞机大约还有八百块钱的漫漫长路。
薛缪心有不甘,看看柜台里的直升飞机,咬咬牙说:“不玩儿了,走,不花这个钱了,淘宝才二十一个!”
陈幼雪拿出手机,按了半天,说:“有个一百二的,哎,我们也不算亏,走吧走吧。”
薛缪闻言,挑起眉毛:“那要不我们再换个二十块钱?”
最后的二十块钱投下去,两人一人换到一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纸,灰溜溜地回了薛缪家。
晚餐十分丰盛,陈幼雪和薛缪的爸爸妈妈已经很熟悉了,饭桌上气氛融洽,薛父是个出租车司机,个子高高的,人很健谈,只是总是很忙,薛缪的生日蛋糕才上桌,蜡烛点上,许完愿望,他匆忙拿出生日礼物给了薛缪,就忙着去和别人交接班了。薛缪跑到窗边送他,陈幼雪听到薛父在楼下大声喊:“儿子!生日快乐啊!爱你和你妈!”
薛缪就像把他父亲和母亲的所有优点杂糅到一起的产物,性格方面,他有他父亲的乐观积极,还有他母亲的温柔,亲和力;外貌方面,他继承了他母亲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白皮肤,他父亲的高鼻梁和修长的身形。在人群里非常出挑,一眼看到,念念难忘。
至于他的缺点,起码陈幼雪看不出来,也找不出来。
饭后,陈幼雪帮着薛母收拾餐桌,洗碗刷筷,平常薛缪也会来帮忙,但今天他是寿星,只管坐在客厅里啃西瓜看电视,远程遥控陈幼雪干这干那。
薛母还埋怨起薛缪来了,要陈幼雪去外面看电视去:“这孩子怪不懂事的,哪能什么都让你做,放着阿姨来吧。”
陈幼雪就笑:“没事,没事,我多照顾他一点没事的,而且今天他生日,他最大。”
“那回头你生日,也让他给你切西瓜。”薛母话音才落,薛缪就在喊她了:“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妈,我要拆你送的礼物啦!”
薛母走到外边,陈幼雪探出个脑袋,薛缪瞅见了他,和他妈说:“小陈同学有些小气,就送了我一把塑料剪刀。”
薛母拍他:“不能这么说话!”
薛缪吐吐舌头,朝陈幼雪扮了个鬼脸。提到生日礼物这茬,陈幼雪又缩了回去,他把最后一碟西瓜端出来,自己吃了一小片便说要走了。
薛缪这边厢才拆完礼物,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听到后就说:“那我送送你吧。”
这一送送到了自行车库还不算完,薛缪看陈幼雪上了车,他也开了车锁,把自行车骑了出去。陈幼雪闷声不响,任由他跟着。
“你生气啊?”薛缪问道。
陈幼雪转身看他:“生什么气?”
“我说你小气,你该不会生气了吧?”薛缪眨了两下眼睛,“那可真有点小气啦。”
陈幼雪说:“没有。”
他还说:“你跟我来。”
他给薛缪带路,很快,薛缪就发现他们并没有骑在回陈幼雪家的路上,他说了句:“塑料剪刀我很喜欢。”
陈幼雪没回应,他骑在薛缪前面,在一个路口转过头朝他招手:“走这里。”
“要去哪里?”
“公园。”陈幼雪说,他放慢了速度,和薛缪并列。
“这么晚了去公园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陈幼雪看他,“你要去吗?就算我不告诉你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你还要跟我去吗?”
薛缪乐了,笑弯了眼睛:“去啊!我们一人一狐,我牙齿比你尖,动作比你快,本性还比你狡猾,不怕你。”他漫无边际地说着,“大不了落得个袭击人类的罪名,被全世界悬赏通缉,那我就躲进深山老林里,去陪你们的山神,还有李伯家的鸡啊,李伯家那几只肥嘟嘟的鸡啊……”
薛缪砸吧砸吧嘴,笑得很天真,他一点都没在怕。
陈幼雪和薛缪到了公园门口,他们把自行车在路边停好,走路进去。公园面积颇大,走了许久,陈幼雪才喊停,他和薛缪来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上。陈幼雪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
薛缪看了一圈,草地被树林包围,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偶有蝉声一唱一和,黑夜中的公园带着几分夏天独有的嘈杂。
陈幼雪又叮嘱他:“你先闭上眼睛。”
薛缪不喜欢一个人等在荒野中,还要他闭上眼睛,他更不干了,撇了撇嘴,说:“我不喜欢惊喜。”
陈幼雪思考了番,说道:“那好吧,不闭上眼睛也可以,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着,他转身往正对着他们的一片树林走去。他经过草地,跨越矮树丛,眨眼间被漆黑的夜色吞没。
薛缪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没人搭腔,唯有风声喧闹。
月光明亮,今晚是个圆月夜。
薛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但他没有动,没有往树林中去一探究竟。他也好奇,也疑惑,但他更害怕那树林里什么都没有,陈幼雪凭空消失,他走了,再不会回来了,他成了他的一场幻觉,一场梦。
薛缪拧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痛得他倒抽了口凉气。疼痛过去,他搓着手打起了哆嗦,他想回家,他想家了,想他妈妈,他爸爸,想书桌上的灯光,还有枕边的一只小狐狸。
他必须去确认那只狐狸还在不在。
就在薛缪想要离开时,陈幼雪的声音适时地从树林中传来:“薛缪,你还在吗?”
他也在担心他会离开,会消失。
“我还在。”薛缪说,声音颤抖,“你在干什么?”
他的人也在发抖,风变冷了,冷得他更想家了。
这时,他面前的矮树丛窸窸窣窣地晃动起来,薛缪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他已经看到了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那不是陈幼雪的影子,这影子不像人的。他还闻到了些怪味道,是很干燥,又发酸的气味。那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浓,随着咔哒一声,几根树枝被踩断,那黑影终于走出了树丛,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狼,它和陈幼雪差不多高,用两条腿站着,脑袋很大,很重,仿佛随时都会从它的脖子上掉下来,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用两只肉呼呼的胖爪子扶住了自己的脑袋,这让它看上去分外滑稽。它正笨拙地一小步一小步往薛缪那里走去。
薛缪怔住了。
那只看上去笨头笨脑地狼说话了,他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不吃狐狸的。”
他的声音像是闷在毛毯里的陈幼雪会发出的声音。
薛缪稍稍回过神来了,他问:“你看到陈幼雪了吗?我的同班同学。”
雪狼停在了他面前,薛缪咬着嘴唇,他笑出了声:“还是你就是他?”
那雪狼又开口了:“今天是月圆之夜,我变身了。”
“那我上次问你,你干吗不承认?”薛缪不悦。
“我突然知道自己会变身。”
“哦。”薛缪有些敷衍,他伸手去摸雪狼,它身上的毛发非常柔软,一点都不扎手。
雪狼说:“你不要告诉动物园好不好?”
薛缪爽快地答应他:“不告诉!”
“也不要带我去放生,我也不想去陪山神,我在这里有个同伴,我不要和他分开。”
“哦。”
“你保证?!”
“谁说谁是小狗!”
那雪狼要和薛缪拉勾,但它的爪子一伸出来就撞到了薛缪的脑袋上,雪狼慌忙道歉,来回摸薛缪的头,在做一个近似于轻抚的动作。不知不觉,它和薛缪的距离变得非常近,薛缪几乎靠在了它的怀里。
“狼人变身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薛缪突发奇想。
“还好……”
薛缪仰起头看雪狼,很认真地看了两秒,然后张开手臂抱住了它,轻轻拍它的后背,往他身上吹气:“不痛啦,不痛啦。”他嘿嘿笑着把整张脸都埋在了雪狼软乎乎,毛茸茸的颈间,还关照它说:“你要记得把你的尾巴藏好。”
雪狼有根蓬松的尾巴,接近灰色。它慢慢地也将手臂环在了薛缪背后。薛缪说他还有很多经验可以和它分享,关于如何在人类社会生存,如何伪装,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如何假装自己是个人,像人一样笑,打闹,没心没肺。
“最重要的是,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他们不狡猾,也不凶残,他们只是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除非你喜欢那个人,那没办法了,你必须对他坦白,”薛缪说,“对喜欢的人,一定要诚实。”
他说完这句便沉默了,那雪狼收紧了怀抱,它还想把怀抱收得更紧,将薛缪牢牢抱住,但它不敢用太大力,它怕弄痛他。它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但它有很多话想告诉薛缪,它对他说:“你不是怪物,你也不会被关起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和别人不一样,那就不一样吧,没关系的,你看我也不是人,我和你一样,你在这个世界是有同类的,你别去外太空了,宇宙太大太危险了,薛缪,不要怕,我会变身,狼人很厉害,你别怕……”
他想,总有一天秘密会被人发现,总有一天,薛缪会幡然醒悟,抑或他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他知道这些事情他可能无法阻止,未来尚不可知,未来尚不明确,但他会陪在他身边,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变身成一匹狼,他想让他明白,他会为他这样做,他愿意为他这样做,为他成为一个异类。
薛缪静静的。
“你没有在哭吧?”雪狼突兀地问。
薛缪并没有哭,他在笑,只是笑得有些想哭。雪狼慢慢坐下,薛缪躺在了他的肚子上,他轻轻抚摸它的尾巴,梳理它的毛发。
这一切真的像是场幻觉,一只狐狸和一匹狼在夜里出行,四下荒凉。而等到夜晚的喧嚣再度袭来时,薛缪闭上了眼睛,他陷在一份温暖中,他听到了狼的心跳声,非常稳定,有力。
他对陈幼雪说:“你外婆告诉我,我们到村里之前,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一匹在雪原上踽踽独行的狼,它从雪地里叼出了一只狐狸。它们结成了同伴,小心翼翼地探索整个世界。
“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互相需要。你会成为我在世上的唯一,我也会成为你在世上的唯一。”
——《同班同学I》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