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夜凉

1、正文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看到天长地久。那时候，我们一起听潮起潮落；
　　那时候，我以为人们说的幸福已被我编织出来了。那时候，我叫岚祭，你叫琰渊；
　　我看到了沧海桑田，却永远得不到天长地久。这时候，我是琰渊，你是岚祭。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人的黑发。乌亮的长发，柔柔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抚摩。一双眼睛澄澈明净。掩不住的俊气不时的显现在眉宇之间。
　　你终于醒了。他说。你都昏睡好几天了。
　　他的样子，开心极了，就像是自己久病初愈。
　　我没理他，开始打量这个地方。很大的房间，华丽的帷帐，高贵的柱雕，精致的摆设。陌生的地方！
　　事实上，一切都是陌生的。这个房间，眼前的人，包括我自己。
　　是啊，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头好痛，我不要再想了。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问的小心翼翼。
　　我只看了他一眼，只字未语。
　　啊…对不起，你很累吧。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门扉轻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说，这是冥冥中的劫数。我闯进了他的生命里，从此再也躲不开。

　　他，国王的儿子。这个帝国的明天。他叫琰渊。
　　他在树林里打猎的时候把我拣回来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昏迷不醒了。他带我回到了他的宫殿，住在他的房间里，睡在他的床上。没日没夜的照顾我。
　　从没见皇子对谁怎么好过。下人们说的。
　　清醒的第六天，我已恢复的差不多了。倚在窗台上不发一语。
　　他给我最好看的衣服，最丰盛的食物，最周到的照顾。
　　他闲下来就会来和我说话。
　　岚祭。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喜欢吗？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就这样叫你吧。他说话很温柔。我不知道他平时就这样还是只有我是特别的。
　　他叫我“岚祭”。他给我起的名字。我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但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依旧天天来看我，和我说话。叫我的名字，他给我起的名字，岚祭，岚祭。
　　皇子喜欢的人竟然又聋又哑！下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

　　岚祭，我知道，你是听的见我说话的，虽然你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听懂了我的话。
　　岚祭，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吗？当时你微闭着双眼，我看不清你的样子。但你如丝般的银色长发，你清细如柳的眉，你消瘦清丽的面庞，形将消失的身体，都在对我说，如果我现在不带你走，就将永远失去你！呵呵，好奇怪，我从不曾拥有你，但却害怕失去你！
　　琰渊的脸红了。他羞涩的样子很可爱。
　　守在你身边时，我比自己昏迷还要痛苦。我真的好怕你永远也不会睁开眼睛。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你的眼睛啊。
　　当你冰绿色的眸子闪现在我眼瞳中时，我开心极了…你能体会吗？那时候我知道了…那就是“一见倾心”…
　　他的脸更红了。
　　他，那个皇子。这个帝国的明天。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我的胸中，有些东西开始不安分。

　　下雪了。
　　记得我刚到皇宫时，还是春天。转眼我来这儿已经九个月了。
　　我不知道一个皇子的耐心有多大，但他从未对我放弃过。即使九个月来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岚祭小姐真的好美，难怪皇子殿下对她如此倾心。
　　是啊。只可惜她又聋又哑。
　　宫女们窃窃私语。

　　那个女孩真的很漂亮。
　　大大的眼睛，漂亮的长发。点点朱唇非常可爱。春天里彩虹的味道。
　　她叫秋荻。琰渊的表妹。帝国公认的未来的王后。当然，这对于我，毫无意义可言。
　　琰渊依旧每天来看我，和我说话。一切都给我最好的。我开始对他笑了。虽然一年来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琰渊。
　　秋荻来找他了。她的声音好好听听。被誉为帝国百灵。还有那银铃般的笑声。
　　琰渊，和我出宫玩吧。来嘛。撒娇的声音也很好听。
　　我没有给琰渊的，她都拥有。
　　可是秋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没工夫和你玩啊。琰渊和她说话时很温柔。我不知道他对我和秋荻哪个更温柔。
　　可你还不是天天都和她在一起！秋荻指着我，愤怒的说。
　　我看了她一眼，不语，继续凭栏远眺。
　　你，竟敢对我视而不见！
　　我感到她想冲上来打我。我依旧不动。
　　住手！秋荻！你要做什么？别再胡闹了！琰渊制止了她。
　　然后我听见他压低声音说，她，听不见的。
　　我的身体仍没有动，但胸中有些东西开始不安分。
　　哼！一个聋子，就你当个宝！秋荻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琰渊没有去追她。他转过来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也转向他，期待我和他说些什么。
　　我依然看着窗外的风景。春色盎然。很好的日子。正是那种不用穿很多衣服也很温暖的好光景。但，也只有身体是温暖的。

　　宫女们说着秋荻要来看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那个讨厌我，恨不得我永远消失的百灵竟然会主动来看我？但当她真的带着随从抬着要送我的礼物进来时，我倒不惊讶了。
　　我看见琰渊跟在她后面。
　　我冲她笑笑，稍稍行了一下礼。琰渊教我的。
　　因为她是他的表妹。
　　她笑的很灿烂，走上前来，很亲切的拉着我的手，声音很甜。就像几天前还发脾气的那个是我，差点被打的是她。
　　几天不见，我可想岚祭姐姐了。她把身体靠向我，脸转向琰渊。琰渊，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想和岚祭姐姐出去玩玩。
　　秋荻真的是很漂亮，在我看来她的笑容是没有人能抗拒的。
　　我倒无所谓，但琰渊犹豫了。他沉思着，对面前的百灵并没有十足的信任。
　　那等我事情处理完了，和你们一起吧！琰渊终于开口了。
　　不用了。话音未散，秋荻就拒绝了。
　　琰渊你那么忙，就不用跟着了。把姐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吗？说着，我就被百灵拉走了。
　　我看了一眼琰渊，他也看着我。我觉得他似乎在期待着，期待着我拒绝秋荻。或者只是把手伸向他。但，我没有理由。
　　琰渊的宫殿很漂亮，但我更喜欢外面自由的风。我开始感激那只百灵了。毕竟，我在琰渊的宫殿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外面青草的芬芳，鲜花的娇艳我都快不记得了。又或许我从来就没记起过。
　　秋荻倒是格外的开心。一路上都在笑。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我的心情也变的很好了。只是我很不理解，和我这个“聋子”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呢？
　　她领我走到了湖边，支开下人。
　　很美的风景。岸边杨柳依依，远处的冉井吉野开的格外诱人。有风从某处吹来，很舒服的感觉。只是谁也不知道，平静的湖面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那些不知名的，令人眩晕的液体已经流了出来。
　　我哭了，哭的很大声。那些红色的液体是从秋荻那纤细的腰间涌出来的，通过琰渊的匕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琰渊不停地安慰着我，他说，没事的岚祭，没事了。有我在这儿，你不用怕。
　　可我分明感到他的身体抖的厉害。
　　琰渊！我终于叫了出来。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比看到秋荻的鲜血还要惊讶。是的，秋荻被琰渊杀死了。当她把匕首刺向我的时候。
　　表哥杀死了自己的表妹。为了一个拣回来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莫名的变的很模糊。只是依稀记得一群侍卫拥了上来。伴着我回到了琰渊的宫殿。
　　秋荻被追封为祁陵公主。她在刺客出现时挡在了琰渊的前面。这就是真相。因为琰渊是这么说的。他是帝国的明天。至于我，琰渊告诉他们我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开口发音了。他们说，这真是奇迹。
　　虽然我后来告诉琰渊，其实我本来就会说话。他没有怪我，也可能是不愿承认事实。
　　很长一段时间，琰渊只是靠在窗台边，我以前靠的那个地方。不发一语。有时候，我靠近他，就会发现他在发抖，很轻微的。
　　这时候，他总不让任何人靠近他。除了我以外。我就这么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这个为了我做了坏事的人。他的眼神近乎飘离，伸向远方。
　　对不起…琰渊…你想哭就哭吧，不会有人看见的。
　　可是，哭的那个却是我。

　　时间真的是很惊人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得不折服在他的脚下，任记忆逐渐飘散。
　　琰渊也不例外。
　　当枫叶渐渐燃起来的时候，对秋荻的痛苦愧疚也像点点萤火，忽明忽暗，行将消散了。我对琰渊的感情却像花园里的桔梗，慢慢涨大，却永远也填不满。我们一直在一起，听花开花谢，看潮起潮落。就像一对恋人，又或许我们本就是一对恋人吧。
　　我想我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和琰渊在一起。一年零六个月的感情。五个月的对白。其实心里并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只是感觉，我不会也不应该离开这个男人。把我拣回来的男人。这个帝国的明天。
　　琰渊说过，这是命中的劫数，他躲不开。那我又何尝躲的了呢？

　　冬末春初。纸鸢飞得老高的好天气，琰渊带我去郊外放风筝。当他乘我不注意，将那只定做的冰绿色的发簪叉在我的头发上，我手中的风筝也断了线。琰渊说，做我的王妃吧！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怎么说。一如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年。但我知道，胸口的那个东西跳的厉害，比我和琰渊在一起的任一个朝晖夕荫都要厉害！然后我冲着他笑了，很开心的，红着脸。
　　但这种事情并不是我笑一下，琰渊说一句就行的。因为他是琰渊。这个帝国的明天，王的儿子。
　　琰渊很生气，奔走于宫殿和朝廷之间，更加忙碌。我依然每天靠在窗台上，看天，看云，看风的深影。尽管这已经是冬天了。
　　看她那银色的头发！
　　是啊，还有绿色的眼睛！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指不定是什么呢！
　　就是，这种人怎么可以嫁给皇子！
　　你们看他，几年了，容貌一点也没有变，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人呢……
　　大臣的理由。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这确是事实。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一切都没有变，一如我才来的那个春天。而琰渊的两鬓却黛色渐稀了。
　　琰渊的脾气越来越差了。我看着他，很难过。他不应该为了我那么劳累。他在我面前发牢骚，数落着那些大臣。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说。他说完后，就会看着我，深深的，像要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是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荷花池的寒冰再次融化的时候，我来到这儿已是第四个春天了。天气很好，晴了，阳光很温暖。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最后一个春天了。
　　那天，琰渊喝了很多酒。脸好红，让我想起几年前他在我床边说话的样子。只是那时的他，少年意气，有很明亮的眸子。但现在，那般的清澈却也消失不见了。只有我依旧停在我们初遇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岚祭，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做我的王妃吗？声音也不似记忆中的温柔了。
　　我没说话。
　　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其实你根本一开始就不愿意吧！琰渊发火了。也许是积压的太久吧。
　　不…琰渊，不是这样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听我说。
　　不！我不想听你说！为什么我没发现呢？你从来也没说过什么承诺的话啊…！琰渊还是冲了出去。
　　胸口的东西不安分了。但我依然没有动。还在期待着什么。
　　……

　　岚祭入宫的第四年，春夜，皇子琰渊酒醉跌入莲花池，殪。后岚祭在宫中消失。

　　一个一直跟着我的宫女偷偷把我带出来的。她说，琰渊死了，大臣们一定不会放过我。
　　然后，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我在春天得到的一切，又都在春天失去了。
　　我没有哭。因为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离开了琰渊，离开了他住的地方，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村子。不是在逃避追捕，只是在逃避自己，还有他。一个人静静等待着，等待着时间来解决一切。
　　我告诉村民，我叫琰渊，是个旅行者，想暂时住在这里。结果一住就是两年。村里有姑娘向我提亲，他们一直都以为我是男的。
　　可我依然一个人住着，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所谓的感情，是飘忽不定的。一个人，经历一次，就够了。没有人能决定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未来。或者，我本来就注定是孤单一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六年来我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依然没有认识琰渊之前的记忆。我开始对自己惶恐起来，隐约感到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不仅是外貌，还有更深处的东西。或者真如别人所说，我本就是个妖物。
　　我离开了村子。我不应该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
　　然后我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一点没变。年轻的身体，年轻的样貌，年轻的声音。原来我从来就没拥有过任何东西。要算有也只有记忆了。我不知道是时间抛弃了我还是我本来就不在它的控制之内。一切都那么鲜活。仿若昨天还在和琰渊放风筝。
　　但也无所谓了。只是我再没哭过，也不笑了。很少说话。仅剩下胸口的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在记忆掀起时发出阵阵刺痛。无药可救了。

　　我看见那个紫纱的少女时，全身针刺般收缩。因为那张酷似琰渊的脸！仿佛前世的回眸成就今生的一瞥，堵不住隔生隔世的思念。
　　我听见别人叫她岚祭，岚祭。然后，我哭了。很大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已经都无所谓了。但我还是哭了，那么的难过…
　　我相信人是有轮回的，因为他们会死，因为我自欺欺人的给自己留了一个奇迹。
　　但是时间，是不会回去的。因为奇迹也就只是奇迹而已。分分秒秒，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生生世世…
　　而我，却被搁浅在了轮回之外。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