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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折桂枝 ...

  •   八折桂枝

      那一日后,俏如来后续的工作反而变得慢了下来,他一边按默苍离的书单翻找一边为自己的学期论文寻找资料,放弃了昂贵的拍摄转而用起最简单的纸笔,一行行抄下那许多熟悉的人事地名:
      有村曰金雷,以巫女禳丰年。传有白蛇,镇于龙涎口下,百年不出。
      闻有天门钟,日夜响彻,闻之忘忧。后不复闻。……
      这一类文人墨客无聊记载下的稗官野史总是和事实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俏如来也想不住那会和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壁画有什么关系。他一部部翻过那些笔记诸如“异人”“剑侠”“海外”“异闻”的类目,知道默苍离大概试图在拼凑着什么。
      也许记得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而已。
      但谁都不曾问,谁也不会说,就仿佛这样便可以自欺欺人不曾经历过那一切爱离别求不得怨憎会,不曾听过撕心裂肺却又无从发出的恸哭,也不曾被年深日久心底一点业火细细煎熬——
      假如俏如来记得的话,默苍离又如何不记得?
      俏如来叹一口气,将猜想和推论都埋进资料深处。出于某种不可言明的拖延心态,他对于那张书单的资料收集进展并不快,默苍离也并没有催促这一点。反之,他寄来的E-mail总是在问有关壁画的讯息:是否已经查出寺庙的历史?能否查到当初的供养人?有没有相关的地方志记载?若有相关资料便送来——就算是教授催促论文进度也不过如此。
      这些问题难以在电邮往来中三言两语解明。俏如来于是便背着搜集到的资料,在越来越深的暮春里骑着车去默苍离家里。坡道上的树木似乎转眼之间便郁郁葱葱,树荫几乎要交织盖过整片坡道,然而骑车上坡的时候照样气喘吁吁——坡道虽然不陡,但却足够漫长。他习惯将车停在默苍离家院外,走进院子的时候不忘为池中朱鲤添些鱼食。默苍离的屋门长日不锁,他开始还敲门,几次之后默苍离反而不耐,叫他直接上来。
      小院的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电脑前面,满桌满室堆叠着各种资料,两幅壁画白描的复制品已经贴在了墙上——俏如来猜不出默苍离是问教授要的还是怎样,总之这人定然有自己门路。默苍离总是略过寒暄的环节,直接了当地问:某某事查得如何?
      于是俏如来摊开资料,老老实实道出所获。这家寺庙历史上溯五百年前,秉北部禅宗,或和佛国有所关联;当初供养人某某及某某,据查某郡之人,又于某某笔记之中有所记载;此县方志载庙宇年代,和庙中记载如何相应,可见较为可信云云。这些资料当然都有帮助,却也不过是真相之外的茧子,非丝丝缕缕抽出,总不能拨云见雾。
      默苍离安静地听,点一点头。赶稿的时候他会戴一副防蓝光的眼镜,听俏如来禀报查资料所得的时候便拿在手里。他的手指很长,极适合敲击键盘的那一种,拿着眼镜的姿态如同拈花。俏如来偶尔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莫名想起夜雨山中的夜晚,却又不敢想得太多。而在默苍离的身后,那修罗和天人交缠着,形成一个无尽循环的轮回。
      缘起缘灭。
      于是俏如来合上订书机钉好的复印材料:“——都在这里了,默先生。”
      默苍离点一点头,像是又沉入自己的思考中去。
      俏如来默默起身离开,临走不忘给院里的花木浇一些水。

      他过来当助理的事情被冥医知道了之后,冥医为了慰劳他的辛苦特地请俏如来到学校附近一家不错的斋菜馆吃了一顿:“哎我那个朋友,性子怪,人又闷,你当他助理可真是麻烦了。”
      “并没有,默先生挺好相处的。不过,”俏如来笑了一下,“要求真的很严格。”
      “他这个人啊,写小说简直像写论文那么认真,这次是有你,之前编辑被他弄跑好几个……”冥医摇摇头,似乎是不忍直视昔年的血泪史,“当年他读历史博士,三年就提前毕业,答辩的时候导师都插不上话,聘书收了半打,可是他转身就去写小说了。唉,默苍离那个家伙,我从来搞不明白,总之就知道他决定的事情基本不会错。”
      “我知道的。”一直都是如此。
      “我会跟他打电话说不要太压榨你,毕竟你还是学生,又不是他指示惯了的编辑。实在不行啊,你就放他一两天,活没那么急的……”冥医想了想,又开始惯例一样碎碎念起来,俏如来一一点头称是,最后吃过饭出门的时候,才仿佛漫不经心一样问道:“教授,您还记得默先生当年论文做的是什么题目吗?”
      “哪还记得,历史系的题目又长又绕。”
      冥医毫不在意。
      俏如来没有追问下去,回家之后用学校□□上了论文库搜索一番,论文题目是早期九界交通之探源(当然,不可能是和墨家有关的题目)。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点击下载链接,而是直接退出了页面。

      俏如来最终将书单上所有资料找齐复印好的那一天,已经将近暑假。他的学期论文交了上去,老教授说如果下力气再改改可以投个核心期刊——当然这些并不急。改论文的那几天他先寄电邮向默苍离请了假,说之后一定将所有资料都带过去——而默苍离也并没有再寄来催促进展的邮件(或许是因为冥医真的打电话提醒过他不要对学生太狠)。他没有骑车,而是和第一次去拜访时候一样慢慢地沿着悠长的坡道走上去,满街的洋槐开得正盛,铺了一地细碎的白花。俏如来照例是先喂过鱼才进屋,这些日子他已经来往得熟悉了,直接便上楼去了书房。
      然而除了满桌的资料之外,默苍离并不在那里。
      俏如来犹豫了一下是把资料放在这里还是回去先联系一下再来,却在下楼的时候注意到客厅半掩的门那边露出一角墨绿色。他放轻脚步,推门走进去。
      推理小说作家正沉沉在沙发上睡着,抹茶色的凉毯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上被俏如来一眼看见。俏如来轻手轻脚捡起毯子,将它展开重新搭在男人身上。
      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比上辈子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近。俏如来的视线仿佛又被什么吸住,不肯挪开,也不愿意放弃这种仿佛偷来的亲近——
      “叮咚”
      轻微的风铃声响了起来。男人的眼睫动了动,然后睁开。
      “俏如来?”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大到令人担心他的腰椎:“——您睡着了。”
      “稍微睡一会儿。”默苍离一边说一边推开毯子坐起来,头发有些乱蓬蓬的,然而他自己恍然未觉,“谁挂的风铃?”
      “……大概是冥医教授?”
      “多余。”默苍离说,“资料带来了?”
      “是的。”俏如来连忙从包里翻出来,“这是您书单上的全部资料了。”
      默苍离接了过来:“谢了。”
      俏如来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默苍离已经看起那些资料,他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有些口干舌燥:“请问,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没有。”
      ……所以,这或许是个好的结局。
      俏如来想,慎重地道:“那我先走了。”——却又再一次地、加上一句,“您有事可以找我。”
      在他走到门口之前,默苍离叫住了他:
      “你最后是怎么解读那两幅壁画的?”
      “庙中的壁画有两幅,西壁一幅描述天人与修罗之征战,天人负于修罗之手,而东壁一副,莲华四散,而修罗盘坐于中,半面天人变相,是喻佛法无边之力。”俏如来说出他写在论文开头的的那段描述,“……这是我的想法。”
      或许是某处飘过了一片云,骤然幽暗下来的光线令得默苍离的表情难以辨识。对着这样的答案,推理小说家只是评价了四个字:“太过简单。”
      “论文并不需要更多的故事。制造足够可信的故事是您的工作。”
      默苍离从屋子的彼端注视着他。短暂的一瞬间里,俏如来觉得对方似乎要说出什么,然而这并不是默苍离的风格。他总是将自己的目的藏得很深,更甚少要求什么,唯一那一次主动——
      俏如来掐断了思绪。他向屋子的主人道别之后,推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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