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夜雪》明珠

1、序 浪花一朵朵

　　虞弦雅六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母亲改嫁，新爸爸是个美国人，名校教授，他们在美国结的婚，自然，母亲也迁居美国。
　　第二件事，父亲另娶，新妈妈柳清被领到她面前时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
　　父亲以为让虞弦雅将柳清叫做妈妈太别扭，叫做阿姨太冲突，叫做姐姐太古怪，于是新妈妈叫她雅雅，她叫新妈妈清清。
　　当年，清清生子，起名虞弦仲。
　　父亲是医科博士，几代书香门第，处事端正，而柳清虽是官家二代，但其母系和秦家交好，为人素无骄娇二气，婚后一应顺心，更是琴瑟和谐，虞弦雅未受过传说中后妈的闲气，就连弟弟也是相处甚欢。
　　非说让人难受的，是每每年节，亲友聚会，总有好事者爱逗弦雅玩：“妈妈去美国不回来了不要你了哦”，“爸爸有了弟弟不疼小雅喽”……
　　起初几年，弦雅有时会晚上偷偷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之后她便习惯，不习惯又能怎样，继续哭，只会伤她的眼睛。
　　大家都说弦雅长得好，小学开始就有男生给她递纸条。
　　老师问同学们长大以后的志向，有个男孩子站起来说长大了要娶弦雅当老婆，引得哄堂大笑，而她的志愿是像母亲那样成为一名天文学家，父亲说她不该总藏在被子里看书，以致有轻度近视，她倒高兴，可以学母亲戴上框架眼镜。
　　初中刚进校就在学长流传中有个新生眼镜娘美美哒，课间休息常有男生在弦雅教室门口徘徊，情书收了一抽屉。
　　升了高中，开□□动会走方阵，弦雅偶尔摘下眼镜，马上被拍到照片印在校刊上，校花旗手又成就一番美名。

　　六岁到十六岁，家庭的小动荡在虞弦雅身上似乎未留下任何印记，别人眼中的这十年，她主要是在被很多人追的过程中渡过。
　　虞弦雅十六岁，也是父亲和柳清结婚十周年，又值弟弟虞弦仲十周岁的好日子，举家外出庆祝。
　　海岛沙滩，碧浪细沙，湛蓝的天，雪白的云，一家人欢声笑语，看去十分美满。
　　清清是二次有孕的人，父亲老来得子分外殷切，稍微起风罢了，他着实担心爱妻凉着，交代弦雅好生看顾清清和弦仲，便回酒店取披肩去。
　　海滩上有人开着音乐放老歌，风中隐约卷来几句唱词：我要你陪着我……数着浪花一朵朵，你不要害怕，你不会寂寞，我会一直陪在你的左右……
　　清清侧身与弦雅探讨她的升学问题。
　　弦雅一心想去美国读大学——母亲总没时间看她，她到了美国，好多去瞧瞧母亲——而她父亲是要她考医学院，将来轻松很多。清清是支持弦雅的，又说她父亲也很有道理。
　　弦雅同弦仲耍沙子游戏，一面漫漫应着。这些年和清清的关系不错，但她还没到把各项决心和盘托出的地步。
　　母亲忙归忙，有时给她发邮件，总爱说让她慎独，英文里夹杂着两个汉字，小时候她以为是深深的孤独的意思。
　　父亲不见回来，风并未停，云变了灰色，风旋起来。
　　清清孕期刚过了头三个月，尚不显怀，原说坐得累了起身走几步，这会儿正缓缓往海边走，不晓得要看什么。
　　弦雅环顾一圈，附近的人不知几时都已散开。
　　弦仲正玩在兴头上，弦雅丢不开手，扫不去心中隐约不安，好容易抽空拉起弦仲牵着他手跟上清清的背影，要张口喊时，斜刺里来了一阵歪风，风力奇大，隐约卷起一件黑乎乎的物事，眼瞧着往清清身上飞去。
　　如果清清不在，母亲是不是就会回来陪我？
　　毒药般诱人的念头一划而过，弦雅忽省起清清的身孕，下意识扑过去护了一把，风里有什么东西划过她的手臂。
　　弦雅朝海边踉跄了几步，先没觉得疼，只听到弦仲在哭，慌乱中她瞥见清清额头有道红印，鲜红的血流下来，父亲有很多医学书，她常年翻着看，并不怕血。
　　远处有个身影冲他们奔过来，弦雅发着抖想大声叫父亲，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更大的声音盖住了，然后弦仲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泳裤玩命般跑上来抓住她一起倒了下去，清清的嘶叫和父亲的吼声交织在一处，显得那么遥远，猛力倒下去没有才触到沙滩的一刹那弦雅才醒悟到那个更大的声音是浪，巨浪。
　　弦仲抓不牢她，浪涛很快将他卷走，弦雅只来得及看弦仲最后一眼，他闭着眼睛，许是昏了过去，神态意外地安详，像摇篮里的婴儿。
　　海水灌进弦雅嘴里，苦涩发腥，她发现手臂受了伤，水压的作用出血更快，虚弱夹杂着疲惫蜂拥而上。
　　弦雅并不想放弃，只是手脚不可避免的一滞，紧接着又一波巨浪来袭，无法抗拒地压下了她。
　　漆黑一片的世界，可她的眸子中看到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气泡：
　　雅雅是仲仲的小妈妈，从来最喜欢给他摇摇篮，他咯咯笑用肉乎乎的手抓她的手指。
　　雅雅的手拉着母亲的手，很坚强，很镇定，到了机场外面，仰头看天上的飞机，她才突兀地哭喊妈妈快回来，长大后她一直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傻。
　　仲仲从会拖着鼻涕走路时就是雅雅的小跟班，她到哪，他跟哪。
　　雅雅在这。
　　雅雅好累。
　　仲仲……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