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坟》小荞麦

1、军奴狗子

　　奋威大将军凯旋回朝，西北蛮夷十六部尽数归降。武帝率北国皇族及满朝文武出京迎接二百余里以示皇恩。

　　那是安宁第一次见到身披铠甲的奋威大将军罗刹。罗刹是她的皇兄从军奴提拔出来的将军，在满朝的武将中算是一个异类。这是个真正的贱民将军，在皇宫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永远穿着不合时宜的锦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但就是那温和的笑也是被其他同僚笑话的，因为罗刹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的时候嘴就歪倒了一边，脸上带着十足的谄媚样，活像宫外集市上卖鱼的小贩。

　　说起来罗刹曾经确实是个卖鱼的小贩，那时候他还不叫罗刹，他叫狗子。狗子那一年刚十二岁，混迹在集市里卖鱼，身上带着让人掩鼻的鱼腥味。狗子人长得矮小，背着他早上打的鲜鱼在商贩里蹿来蹿去，惹人嫌的很，经常挨上几脚。挨了脚后，狗子也不哭不闹，站起来把掉落的鲜鱼重新捡回鱼篓，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跟人家点头哈腰地道歉，仿佛他挨揍是应该的。

　　那一天安宁缠着还是太子的武帝出宫玩耍，在酒楼吃完饭后，安宁好奇地问自己无所不知的哥哥：“五哥，平民平时都是怎样买东西的？也是跟我们一样列一个单子给采办吗？”

　　太子蔚纳朝被自家妹妹问得一噎。他这个妹妹是所有皇子皇女中最美的，深得父皇宠爱。可问题就是出在这“宠爱”二字上，父皇将她保护的太好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不知苦难为何物。年仅五岁的时候已经得赐食邑三千，身上衣服的布料更是比自己的母后还要来得华丽。在安宁看来，全天下的女娃都如她这般备受宠爱，全天下的哥哥都如她的太子哥哥这样文韬武略无所不知，甚至全天下做父亲的，都如她的父皇这般手握重权，对她的任何要求都能无条件满足。

　　蔚纳朝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安宁她被父皇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他这个做太子的都要嫉妒了。他想要使坏，使坏撕开父皇为安宁构建的层层保护，将这个世界上最最丑恶的东西摊开了放在她的面前。他想要看她尖叫，看她恐惧，看她流泪。

　　他是太子，他的母族占了北国朝堂的半壁江山。即使他把父皇最为宠爱的公主玩坏，父皇也不能废了他。

　　蔚纳朝脸上带了笑，“要不要跟本宫去看看平民的集市？”

　　集市上摩肩擦踵的都是平民乃至贱民，那里吆喝着卖什么的都有，鬻儿卖女的比比皆是。

　　蔚纳朝就是想看安宁看到跟她一般大的孩子头上插着草芥跪在那里等买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集市上的人很多，多年不洗澡的贱民们熏得安宁早早掩住了鼻子。一个还是孩子的鱼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头撞在安宁身上，鱼篓里的活鱼掉了一地。从宫里带来的暗卫们哪里还能轻饶了他？纷纷现身对那孩子拳打脚踢，连地上还在蹦跶的活鱼都一脚踩出肠子来。小鱼贩在地上团成一团，额头上的血迷进眼睛里，嘴里吱吱呀呀地喊着。暗卫怕他喊出什么市井乡间的脏话来污了主子的耳，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就塞进了他嘴里，割的嘴唇上都是伤口。

　　安宁睁大了眼睛躲在她太子哥哥的怀里哭泣，吓得惨白的小脸上泪水涟涟。蔚纳朝看得满意极了，他就是坏心眼地想看安宁哭的样子。

　　暗卫都是从小调教出来的，下手从来是往狠里打。小鱼贩嘴边开始往外溢着血沫，脸上血污一片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蔚纳朝觉得差不多了，抬手停了暗卫的拳脚，小鱼贩立马忍着痛楚跪起来，连嘴里的稻草都不敢吐出来。

　　就是这副谄媚而又下贱的样子反而入了蔚纳朝的眼。他的东宫里有的是阿谀奉承的奴才，可是那种讨好还不够，至少那群奴才被他找茬打了以后不会这样跪在地上头如捣蒜。蔚纳朝抬眼让暗卫抠出小鱼贩嘴里的稻草，那人立马嘴里高呼：“小人该死冲撞贵人！小人该死冲撞贵人！”

　　还算上道，蔚纳朝想着，伸脚用鞋底碾着那鱼贩的手指。他的鞋底做的薄厚正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人的手指在他的碾磨下皮肉分离。可是这人却像感受不到似的，还在原地磕头道歉，躲都不知道躲。

　　“你说，自己该不该打。”蔚纳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是上挑的。

　　“小人该打，小人该打！”那人还在磕头，额头上血红一片。

　　“你叫什么名字？”蔚纳朝突然来了兴致。

　　“小的叫狗子。”

　　“没姓？”蔚纳朝挑了眉。

　　狗子不说话，只知道磕头，后背挺成一条直线。蔚纳朝知道了，他不是没姓，是不想说。

　　“拿着这把匕首，去城外的军营里去，那里能给你一口饭吃。”蔚纳朝从衣袖里递给狗子一把朴实无华的匕首，但是单从匕首上镌刻的花纹就知道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使用的。

　　狗子立马接过来，抬起脸来对着蔚纳朝裂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配上那张血污难辨的脸，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模样蔚纳朝也有些嫌弃了，他摆了摆手，立马又暗卫将地上的狗子扯起来，一脚踹了出去。

　　狗子被那几个暗卫踹着赶得远了，安宁才敢从她太子哥哥的怀里抬起头来，泪汪汪地望着蔚纳朝：“五哥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匕首，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这就是安宁的世界。对她好是应该的，对她不好的统统都是要处死的。

　　“他在军营里也活不久。那种地方，才是最黑暗的地方。”蔚纳朝对安宁温柔地笑着，其实他更想看的是这个叫狗子在军营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下贱到什么程度让自己活下来。世上生命力最强的其实不是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主子，而是那些下贱到没有下限的贱民。不可否认，他对这个狗子开始感兴趣了，他想看这个贱民在军营里被欺负的惨样。

　　事实上，狗子确实出乎蔚纳朝的预料。狗子参军第二年就赶上了征战，身为军奴的他被赶到先锋部队前面做敢死军，手里连个武器都没有，就这样，狗子愣是用牙咬死了十三名敌军，最后一个被他咬死的敌军是个小头目，一把刀戳进狗子的肩头捅了个对穿，狗子嗓子里发出“呵、呵”的声音，牙死死咬在敌军的颈动脉上，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把人家半个脖子都啃完了。

　　主管军奴的裨将太孬，狗子立功他在主将那里领了奖赏，回来一句多的没有，第二天照样把狗子充作敢死军。狗子这次看明白了，从敌军手里夺了刀冲着敌军最多的战团就冲进去了，砍杀敌军三十六人，还救出了己方的一名被围攻的将领。那将领不是别人，正是主将的嫡子。这次狗子终于得见主将，被主将赏了银两，问及身世，狗子一五一十地说了，主将那里却犯起了难。

　　一年前太子殿下往他这里塞了个人，他是得了招呼的。当初太子的招呼是尽管把这狗子往死里作践，他只当是看个热闹。

　　太子的脾气不好众所皆知，刚封太子的时候就跟自己嫡亲的弟弟起了龃龉被皇上一顿痛斥。可是太子依旧不知收敛，找了个暗桩替他把七皇子杀了。此事闹得极大，太子一度几乎被废，然还是被他的外家保了下来。太子母族在朝中独大，皇帝也没有办法掣肘。

　　狗子这人，他想用。但是跟太子对抗，他犯不上。于是主将也只能殷勤嘱咐狗子几句，翌日照样派往敢死军不提。

　　跟狗子一起在敢死军的军奴原都以为狗子这是要升官发财了，至少也得除了军奴的籍，成为个正正经经的军爷。军奴跟军爷别看只差一字待遇可差了远了，军奴那是下贱到泥里的，别人踢一脚都嫌脏了自己的脚。军爷那日子可就好过太多了，大肉吃着，好酒喝着，仗打得好了兴许还能有美人伺候着。没成想狗子只是被主将叫过去问了一番又给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当下里就有人看开了狗子的热闹。

　　狗子一向下贱，对别人的讽刺只知道点头哈腰地应着。有人说狗子你命不好，得罪了天帝爷，也就只能在这军奴营等死了。狗子腆着一张脸笑，说知道知道。又有人说狗子就你这狗腿样，活该下贱。狗子继续腆着一张笑脸，说知道知道。

　　跟这种下贱到没脸没皮的人说话最没意思，几个看热闹的很快就被狗子这幅谄媚的样子堵得像是吃了苍蝇，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狗子犹为不觉地还在那里赔笑，最后还是跟他一同进军奴营的羊蛋蛋把他扯出了帐篷，躲开了一众不怀好心的人。

　　羊蛋蛋也是贱民出身，家里一直给地主打长工喂羊。他娘生他的时候他爹高兴地不知怎么着好了，给他取了个羊蛋蛋的名字。在他爹看来，羊那是比他命都贵重的畜生，给娃起名叫羊蛋蛋就算了不得了。

　　“狗子，你不知道他们是在看你笑话？”羊蛋蛋看四周没人了，劈头盖脸就是对狗子一顿骂：“你又不是怕他们，干嘛那么低三下四地任人作践！”

　　狗子认错似的低下头，摸着自己怀里主将刚刚赏的还没捂热的银子，“我……我天生下贱。”

　　“有谁就天生下贱了？就算是贱民也不能让人这么糟蹋！”羊蛋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打能把狗子这观念打过来他早就上手了，可是狗子这两天上战场已经浑身是伤，血混着泥把粗布衣服黏在伤口上，羊蛋蛋实在下不去手。

　　“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走，去溪水边我给你洗洗伤口。”

　　狗子裂开嘴笑了，羊蛋蛋对他好他知道。军奴营是没有伤药供应的，伤口发炎只有死路一条。他一个人擦洗不到背后的伤口，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在他看来，像他这种下等人没有死了就是老天保佑了，在军奴营混着不过是混口饭吃，什么时候老天爷要把他的命收走他也认了。

　　“唉，你等等，我去趟茅房！”狗子惦记起自己怀里那几钱银子，在军奴营露了富是要招杀身之祸的。

　　“狗娘养的，就你事多，快去快回，你那腚就是没把门的，下回看我不给你塞上个土坷垃！”羊蛋蛋笑骂道。

　　狗子赶紧飞奔找了个没人的茅房蹲了，从前襟里掏出那点银子，咬牙塞进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