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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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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非池一壶倒,这也是周协万万想不到的。
易非池出手大方,直接要了二楼靠窗的雅间,屋内是上等的清酒香气,屋外是喧杂的人潮。屋内易非池哼着小曲,屋外小贩高喝,孩童嬉闹。
周协有些神游。
指尖忽然给人碰了两下,他猛地回神,怒气冲眸,恰好与易非池那双清亮的眼仁对上,双双一愣,怒意渐渐消散,周协也抽开了手。
易非池蹙眉沉吟,随后偏起头缓缓问:“你怕男人?”
周协微怔,随后眼间噙笑:“怕?”
易非池摸了摸鼻梁,道:“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周协道:“那又是什么字面下的意思?”
易非池凝眉认真思索,像是自己也理不清思绪,索性一摇头,不理这话茬了。这次没再去喷周协的手,而是提起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道:“喝,周兄海量,哪有现在就停杯的道理?”
周协低眉睥他,见他一张脸充血,像是随时会晕过去,不禁道:“你不常沾酒?”
易非池来了兴头,忽然从桌上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拿起一支竹筷,一敲杯沿,“周兄错了,这天底下像我一样爱酒的恐怕不多,但醉酒误事,喝酒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周协看了他一会,胸口一震,闷笑一声。
易非池看他鄙夷,坚持不懈道:“像周兄这样,公务缠身,却又……酒不离身。”忽然一顿,他捏了捏眉心,再一甩头,又提起些精神,“时常半醉半醒,实属不妥。”
周协不答,审度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片刻,“那你现在喝酒,是因为找到了天时、地利、人和?”
易非池莞尔一笑。
周协轻嗤一声,眼里倒没了嘲弄之色,却不再有下音。
也不再动杯中的酒。
易非池道:“周兄……不再喝了?”
周协答非所问:“我不离身的,也不过是下等浊酒,浊酒不烧喉,想醉也难。”
易非池垂下眼睑,难得安静。
窗外的吆喝渐渐弱了,灯火灭了半数,人潮渐稀。
周协道:“就快打烊了。”
易非池叫了伙计来,结了账,起身下楼。他步伐略乱,根基却是稳的,周协尾随在他身后,观察了一路。易非池在前,周协在后,方向全由前者掌握,他们穿过落了潮的夜市,转向一条窄胡同。胡同漆黑,只有月光铺路,易非池提着剑,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扶一扶砖墙,周协信步跟着,没有搭手的迹象。
走到拐角,易非池忽然察觉颈后生风,一个偏头闪开,回身拔剑刺去,剑在刺出一半后生生顿住,抬眼恰好对上周协的眼睛,他右手两指钳者抵达喉前的剑,左手却背于身后,两眼无波,泰然自若地回视易非池。
易非池道:“周兄好大的杀气。”
周协道:“不过想知道你那天是真醉还是假醉。”
易非池轻笑:“现在可是知道了?”
周协点头:“真醉。”
他松了指,易非池也抽回了剑,“噌”一声利响,剑刃归鞘。
易非池不再迈步,侧了身子倚着墙面站直,扭头对周协道:“周兄随手一试,用的也是杀招,我那酒钱算是白给了。”
周协道:“你趁我不备,还我一次杀招便是。”
易非池笑了,仰头笑得气息不匀。许久,又弓起身子揉按太阳穴,眉心拧打,像是真的身体不适了。
周协又道:“要是你不醉,我刚刚恐怕捉不住你的剑。”
易非池道:“周兄是自认不如我了。”
周协轻笑:“倘若带了刀,当然要劈。”
易非池缓缓抬起剑,横于两人之间,“周兄以为凭你的刀,能断我的剑?”
周协不言。
易非池左手握住剑鞘,向外一拔,剑身敞露一半又生生停住,任月色清洗银白的剑刃。
“周兄并非江湖中人,的确应该也不曾知晓这把剑。”
周协静静睥着剑身,不带多余神色。
易非池又将剑归鞘,在手中掂量把玩片刻,才道:“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剑,名‘怀英’,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听说是我师父的师父……”话音一顿,他低头一哂,“我的师祖,给取的名。”
周协不说话,酒意上头的易非池却彻底开了话匣子,他将剑抱进怀里,仰头望天边那轮缺了口的明月,徐徐道:“在我师父年轻的时候,这把剑陪他走遍河流山川,踏过整个江湖,斩过奸贼,也错杀过英雄豪杰,直到师祖离世,他也入了田园,怀英剑归鞘,二十年不问世事。”
周协踱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靠着墙,却低头打量黑沉沉的路面,不看那轮明月。
“我更信你是真的醉了。”周协道。
易非池道:“那天那个孩子做的事,我也做过。”
周协回想半晌,才像是明白了什么,稍稍眯了眼,侧目瞥他一眼。
易非池道:“遇到师父之前,我当过贼,做过乞丐,卖过艺,骗过银子……周兄赞我菩萨心肠实在是折煞我,这世上没有什么菩萨,也就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万事都有因果。”
他没有说下去,周协也不接话,像是说媒的碰上个哑巴,如何都显尴尬。
酒气已经散了不少,头也没那么沉了,月影渐渐重叠,眼前的一切由虚浮变得真实。
“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不喜欢京城,却爱这窄胡同。”易非池道。
周协道:“我想你今天的地利人和都没有找对。”
易非池一愣,扭头细细端详他,周协也不闪躲,镇定自若回视。
易非池恍然大悟似的,忽然朗声大笑,笑痛快了,才放平了呼吸,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谁,曾经是谁,从哪里来,这算什么秘密?哪怕是店里的茶小二,只要他有兴趣,我也能把刚刚那一番话一字不漏地向他说个干净。”
周协道:“不能对路人提及的,也不一定都是秘密。”
易非池点头:“总有不想对路人说的事。”
周协不应。
易非池又道:“然而,一来,这些事并没有什么稀奇,二来,周兄也不是路人。”
周协难得笑了:“不是路人?”
易非池道:“我说过,我并非菩萨心肠,自然也就不会白白请路人喝酒。”
周协道:“我以为你会。”
易非池笑起来:“我这么像好人?”
周协转身便走,不再理会他。
易非池提剑跟上,语调依旧衔着笑意:“再说,已经知晓周兄姓名来历,也就说不上是路人。”
周协道:“公子好一张伶牙俐齿。”
易非池笑道:“行走江湖除了银两,剑,最少不了的当然就是这张伶牙俐齿。”
周协道:“不巧,你说的我一件也没有。”
易非池道:“所以周兄也就用不着行走江湖。”
周协道:“我再不会和你喝酒了。”
易非池笑道:“我付酒钱也不会么?”
周协道:“浊酒也未必不好。”
易非池道:“周兄性情中人。”
周协道:“公子过谦。”
……
易非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周协大概也不知道。
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场雨,翌日清早,两人各从榻上醒来,推窗一看,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雾中了。
像是水中看月,朦胧的,破碎的,好比一场梦。
大雨瓢泼而至,像是缇骑办案,来也如风,去也如风,只不过这风不普通,是大漠里要人命的风暴。
雨势在黄昏前就褪去,怀义堂饭厅里,柳娘、金万朗已经落座,易非池姗姗来迟,连连赔罪。
桌上又换了全新菜式,盐水鸭和杏仁豆腐是柳娘亲自下厨做的,她的拿手菜,易非池也总是非常捧场,能吃个精光。待他落座,佣人才往他们杯盏里添茶,上菜汤,最后立于身后侍奉。
易非池道:“老板娘难得空闲,饱我一顿口福。”
柳娘,也就是那家江湖茶坊的老板娘朝他莞尔一笑:“易公子难得走一趟京城,我自然是要空闲几天的。”
暴雨太过狠戾,想必就是勤恳如柳娘,也不想到店里去了。
易非池道:“攸宁没有回来?”
金万朗道:“恐怕醉湘楼要比怀义堂修得牢固,在暴风雨面前也安全一些。”
易非池低笑,又道:“有件事想请金老板解解惑。”
金万朗道:“但说无妨。”
易非池停了筷头,稍作思忖,“在白云观望月楼往西的地方,有间破旧庭院,住了一位道人,精通棋艺……”
他不是没有去过白云观,却从没见过这一位人物。
话未尽,金万朗忽然停盏,又眯起他那双细长的小眼,“方少侠上白云观,是去拜访这一位?”
易非池点头,“我想京城大概没有金老板不知晓的事。”
哪怕事在有朝廷撑腰的白云观。
怀义堂在江湖上排不上前列,在京城这块地盘上,却是条生猛的地头蛇。
金万朗继续眯着眼沉思,柳娘为他添了菜,他只略一点头,又将视线落回易非池身上,笑道:“公子可有向他领教一局?”
易非池苦笑:“金老板不会不知道我的棋艺。”
金万朗道:“方少侠战绩如何?”
易非池想说方攸宁没有和道人直接对弈,又不想多提周协,便道:“惨败。”
方攸宁惨败于周协,周协惨败于道人,结果再明了不过。
金万朗道:“那就对了。”
易非池笑道:“金老板不一次把话说尽,恐怕我是难吃下这桌菜了。”
金万朗整张脸都爬了笑纹,摇了摇头,放缓了话音:“这位清鸿道人,在江湖上不曾排过名号,也不过是不愿意参与其中。先说棋艺,朝中两代皇帝,诸多皇子,太傅众臣,加上城中无数香客,还没有能胜他一局的。”稍一顿,“而他的剑法,恐怕与棋艺齐平。”
易非池一怔。
“照金老板这么说,江湖中不该全无知晓。”
金万朗道:“自从我在京城落脚,就没有见过见清鸿道人出观,甚至于他的院落。已经踏出尘世的人,不收徒,不问世事,就是当今圣上,恐怕也不知道他还提过剑。”他低头啜了口茶,长吁一口气,“江湖上知道这个消息的活人,恐怕也不多了。”
同为剑客,易非池是想领教一番的,听金万朗这么一说,也打消了念头。
强人所难不是件好事。世上有剑客想下棋,也有下棋的想做剑客,他不是想下棋的剑客,也不是想做剑客的棋师。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