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猫妖》无司

1、第 1 章

　　苗亿对他此刻身处的这片街区相当满意。
　　这里每户人家都是独栋，各自有小巧的院子，低矮的院墙里各色景观植物争奇斗艳。最重要的是，这里行人稀少。
　　他左顾右盼，总算物色到一个合心意的矮墙轻巧地蹦上去，弓起身子伸个懒腰，才舒展四肢趴下。院子里头桃花开得正好，靠墙的那株枝叶低垂，正悬在苗亿的脑袋上方，饱满的花朵迎风抖动花瓣，似有暗香浮动。
　　阳春三月，无论是清风和阳光，白云和蓝天，全都恰到好处，正适合打盹的天气。苗亿舒服地蜷缩成一团，眯缝起比天空还湛蓝的双眼，他通体的毛色雪白光亮，只有尾巴是银灰条纹，正垂挂在墙头轻晃。
　　对于苗亿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懒散度日更惬意的事。

　　“诶，这不是苗亿吗？”有个人留意到墙头的苗亿，凑过来和他打招呼。
　　苗亿勉强抬起眼皮，眼前是一个乌发的青年。
　　哪里看都是人类模样，而且那样貌在人类中也算得颇为漂亮，但苗亿识得他。准确地说，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住在附近的猪妖，看样子最近他的变形术总算有进步。
　　“朱理？”
　　“你怎么用原形出门？”朱理索性趴在矮墙头和他聊天。
　　“我是猫妖，猫很常见，不会有人来抓我。”苗亿舔舔爪子，懒散地说。当然，如果有人敢抓，苗亿也不会给人类好看，每天磨爪子可不是白磨的。
　　“真好。”朱理颇为羡慕地说，“我要出门就只能变人形。”
　　“你要是原形上街，一定会被人做成烤乳猪。”猫咪的三瓣嘴似乎扯开一抹不太善意的微笑。
　　苗亿也不喜欢变成人形。但是理由和猪妖的懒惰不同，他纯粹是觉得原形的自己可爱又美丽。他还没见过哪个人类不被他的原形所倾倒的。虽然变成人形的苗亿同样吸引目光，但显然他更喜欢自己的原形。毕竟人形既没有漂亮柔软的皮毛，也没有尖尖的三角耳朵，更没有锋利的爪子。
　　朱理被苗亿唬得打了个哆嗦，“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找人，拜拜。”
　　找人？苗亿抖抖耳朵。妖怪之间多少流传着八卦，苗亿虽然兴趣缺缺，也有所耳闻。
　　这只猪妖似乎在和一个人类谈恋爱。
　　真是奇怪，人类有什么好？
　　苗亿扬起一只爪子和朱理道别，看他兴冲冲地离开，街道尽头站着一个人类，似乎正等待着朱理。
　　苗亿实在难以理解。人类弱小又愚蠢，看到他就只会发花痴。
　　也是，像他这样无论人形还是原形都风流倜傥貌美如花的猫妖可是很少见的。
　　苗亿懒得多想，反正他也不会和哪个人类谈恋爱，还是抓紧时间睡午觉吧。

　　三月的春雨贵如油，润如酥，可有时却来得毫无预兆。明明太阳还高悬空中，却不知从何方飘来几片灰色云朵，好像一块湿哒哒的海绵突然被一双大手拧动，雨水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居然是一场晴天白日的太阳雨。
　　细细密密地雨丝濡湿苗亿的背毛，等他清醒过来已经为时已晚。
　　真糟糕，睡得太熟，居然不曾察觉风中的湿气。
　　苗亿赶紧蹦下墙头寻找避雨的地方。他讨厌皮毛被打湿，还要赶紧梳理一番。
　　虽然这会变成人形更为方便，但他没带衣服，光着身子到处跑会招惹上人类的警察。
　　苗亿靠着墙根急匆匆地往前跑，好端端的午觉平白被搅和让他心头不悦。然而灾祸从来不甘愿单打独斗，就在他经过一个小小水坑时，一辆轿车飞驰而过，苗亿躲闪不及，溅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洒到他的身上。
　　“唔……”苗亿发出愤怒地声音。他最爱的白色皮毛现在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灰。
　　简直脏死了！
　　人类真是讨厌！
　　该死的妖术禁令！如果没有禁令，他现在就让那车子爆胎！
　　他郁闷又暴躁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皮毛，至少先舔舔爪子擦脸。
　　“唉？有只猫？”耳边突然传来人类的声音，一把雨伞悬停在苗亿的头顶，他不由得抬起头来。
　　雄性人类，长长的刘海与厚重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
　　不过苗亿也毫无兴趣，此刻还有什么比他的皮毛更重要。
　　“你好漂亮，眼睛蓝蓝的。”
　　就在苗亿继续给自己擦脸时，人类却没有离开，反而蹲下`身，仔细地打量他。
　　我当然漂亮，尽管看吧。
　　苗亿不在乎。
　　“就是脏了点……”人类又说。
　　我会弄这么脏还不是你的同胞害的？！虽然迁怒是不好的行为，他并不是这么没品的妖怪，但此刻苗亿还是想给这个人类一爪子。
　　“小猫咪，你要不要来我家？我给你洗澡。”
　　“……”苗亿抬起头，再次打量这个人类。
　　从没听过用洗澡来引诱猫咪的，百分之九十的猫都绝对讨厌洗澡，皮毛被弄湿让猫们心浮气躁。只有洗澡时，苗亿才会变成人形。
　　苗亿抖抖胡子，走上前一爪子按住人类的鞋子，“人类，我不是小猫咪，我成年了，而且我讨厌洗澡，但我可以勉强同意让你侍候我一次。”
　　毕竟脏兮兮地实在讨厌，眼前这个人类散发出的气味还不算讨厌，苗亿决定利用一下自己的魅力也无妨。
　　人类的手抖了一下，雨伞险些滑落，但是毫无疑问，刚才的说话声正是来自眼前这只猫咪。
　　“会说话？”
　　“当然，我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猫妖。”
　　苗亿高傲地抬起下巴。

　　虽然他可以假装自己是普通的猫咪，但苗亿不想那么做。如果这个人类听到自己是妖怪就落荒而逃，他也懒得和无趣的人类打交道。
　　姑且把这当做苗亿的考验，眼前的人类似乎勉强通过。
　　在现代社会，如果一个人类看到一只趾高气扬的猫妖还能面不改色，苗亿觉得，这个人要么是道士和尚那些特种职业，要么就是脑袋有坑……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苗亿选择第三项。
　　苗亿伸出爪子在面无表情望着他的人类眼前晃了晃，“喂？人类？你可以过会再欣赏我的美貌，先给我找地方避避雨。”
　　人类的眼皮轻微眨了眨，好一会才开口道，“我问你件事。”
　　“什么？”
　　“你吃人吗？”
　　“……”苗亿的胡须抖了抖，“你该不会以为你自己很好吃吧？”
　　谁要吃皮糙肉厚的人类啊，咬起来都嫌牙酸。何况苗亿也不需要吸取人类的精气来修炼，人类对于他来说，既不能吃也不能用，毫无价值。
　　苗亿站起身，绕着人类走了一圈，尾巴左摇右晃，他抬起下巴，不屑地说，“我们猫妖全都追求生活品质，人类这么不精致，没有哪个猫妖会想不开去吃的。”
　　“……那就好。”
　　确认自己不在猫妖的食谱中，人类弯腰一把抱起了苗亿。
　　“去我家吧。”

　　人类坐在自家客厅里的一张板凳上。
　　他的正前方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单人沙发，那是他惯常的座位。沙发里侧还塞了软垫，窝在这打瞌睡或看电视都很舒适。
　　但现在他坐在冷板凳上，而沙发里正坐着一只漂亮的猫咪，两只前爪拉扯着毛巾专心致志地擦背。
　　没错，一只自己给自己擦背的猫。
　　这光景当然不是哪里都看得到，所以人类只是闷不吭声地看着。
　　原本当然是由人类给他擦毛，但是苗亿很快发现那是个错误的选择。
　　这个人类压根没有任何照顾猫的经验，他简直就是猫咪的毛皮杀手，眨眼就把苗亿的毛弄得一团乱。还是自己动爪算了，人类果然靠不住。
　　苗亿顺了顺胸前的白毛，也瞥了一眼人类。
　　方才在外面他没注意，直到人类走进家门，苗亿才晓得自己原来蹲在他家门口，怪不得会让他一眼看到。
　　被他抱在怀里时，苗亿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很像是两个街区外那家甜品店的香气。
　　好吧，还是承认人类有点存在价值。至少能做出美味的食物来。那家店的泡芙好吃到苗亿不惜变成人形去买。
　　怪不得他不讨厌这个人类的味道，也许他刚刚去吃过下午茶。
　　“人类，我叫苗亿，你叫什么名字？”苗亿抖了抖脑袋，放下毛巾，摆出正坐的姿势。
　　他有良好的教养，出于礼貌，他愿意和帮助他的人类互通姓名。
　　“哦……”不知为何，苗亿发觉人类讲话总是慢慢的，“我叫温迎。”
　　“你好。”苗亿点了点头，才勾起毛巾继续对付他后腿上的一块污渍。
　　温迎又看了一会，才用他慢吞吞的语速开口问道，“……你不洗个澡吗？”
　　“我回家再洗。”苗亿说，头也不抬地继续擦肚皮。过会雨停，他就可以回去了。
　　“……我觉得你洗一下比较好……”温迎不放弃说服。
　　“不要，弄湿了很难受。”
　　“我有吹风。”
　　“我讨厌吹风。”等回家去他就可以拜托擅长火系法术的弟弟给他瞬间烘干。虽然有妖术禁令，但在家里给生活图点小方便，妖怪协会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嗯……原来就算猫妖，也还是保持猫的习性啊……”温迎扶了扶眼镜，自言自语地说着观测结果。
　　苗亿耳朵往后倒过去。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不舒服，好像在说苗亿一点也不厉害似的。他放下毛巾，在白天显得瞳孔细长的眼睛盯着人类看了会。
　　嘴角勾了起来。
　　温迎没有发现，眼前的猫正在露出一个不太妙的笑。
　　“好吧。”苗亿说，“你会帮我洗澡吗？”
　　“嗯。”温迎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那么我允许你给我洗澡，人类，你可千万小心。”
　　猫妖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落地的那一瞬间，温迎的眼前忽悠一阵淡烟，烟雾后面，一个纤长身影浮现了出来。
　　人形的苗亿赤身裸`体地站在温迎面前，他有一头比水还有光泽的银灰色长发，比海还蓝的双眼，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像贴着精致的标签，美丽得不愧“妖”这个种族。
　　“人类，哦，不，温迎。”苗亿露出笑容，往前跨了一步，充满威胁地逼近温迎。
　　温迎再度一声不吭地望着苗亿。
　　实在镇静过了头。苗亿歪过脑袋，怎么觉得人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
　　好一会，温迎才出声，“我问你件事。”
　　“什么？”
　　“你不是全身雪白，只有尾巴是灰的吗？”
　　“是啊。”
　　“……你的头发也是灰的……”
　　………………人类！你什么意思！

　　真是太过分了。
　　苗亿抱着双腿坐在小小的塑料浴盆里，下巴抵在膝盖上，满脸阴郁地磨着牙。
　　这绝对不是正确侍候高贵美丽的猫妖洗澡的方式！
　　拐弯抹角地质疑他头发的颜色也就罢了，那是人类无知。苗亿勉强不予计较。
　　但这个塑料浴盆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泡泡浴，也绝不应该这么对待他！
　　“人类，你是故意的吗？你以为我会退缩吗？想得美！你自己说要侍候我的，我就善心大发给你这个机会！”苗亿啪啪地拍着水面。
　　浴盆里的水随着苗亿的动作四处飞溅，温迎的衣服湿了大半，但他顾不上，一心努力把苗亿漫长的头发挽起来。苗亿根本不回答关于发色的问题，虽然有点困惑，温迎还是认为猫妖的头发非常美丽。
　　温迎没有给人洗过头发，何况及腰的长度，握在手里滑腻柔软，让他不敢有一丝粗鲁动作。
　　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故意的。和发色同样令他感到困扰的是，为什么猫妖不变回猫咪？那样盆子大小不就正好了吗？
　　猫妖也许是热爱自找麻烦的妖怪……
　　当然，人类形态的猫妖完全不穿衣服也让温迎有点尴尬，但想到对方只是一个猫妖，温迎又说服自己接受了，三两下把对方身上某些自己不该看到的部位用浴巾给裹起来。
　　苗亿丝毫不知道自己美丽可爱的形象到了温迎眼里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他哼哼唧唧地碎碎念，抱怨着人类侍候得不够科学。
　　温迎总算整理好他的头发，并且用莲蓬头淋水打湿，再抹上洗发水轻轻的搓`揉。
　　没有给人洗头的经验，但在按摩脑袋这件事上，温迎却似乎颇有天分，他力度适中地用指腹按压着苗亿的头皮，苗亿很快就觉得浑身发软。
　　他在原形时很喜欢被抚摸脑袋和下巴，看来人形也是一样，没几下便觉得眼皮沉重，嘴里的抱怨也变得含混起来，不过他说了那么多，人类也没有一句话。
　　“你一定是最没眼光的人类。我这么美丽，就算是以漂亮著称的狐妖也会承认……你居然没被惊艳到……还这么对我……”
　　温迎听着他的嘟囔，手上轻了轻。猫妖因为舒适而微仰起头，几乎靠到他的身上，为了防止进水而闭起眼睛，薄唇微张，有水珠在他的脸颊上蜿蜒滑下。
　　“我有啊……”温迎小声地回答。
　　只是好看得过分，简直没有真实感，何况对方是妖怪，这个更没有真实感的物种，到了这地步，温迎反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苗亿已经昏昏欲睡，也许并没有听到温迎轻声的回话。
　　“你至少在洗头发上还有可取之处……”他在眼皮完全睁不开之前，好歹表扬了人类一句。
　　温迎正想着要不要谢谢他的称赞，手下却突然摸到了个东西。他不由自主地捏了捏……
　　睡着的苗亿还保持人类的形体，却不自觉露出了猫耳朵。温迎甩开手上的泡沫，非常小心地戳了戳，苗亿没有醒来，只是把猫耳朵往后倒了过去。
　　“猫……”
　　真的是一只猫。
　　可以变成漂亮人形的，高傲又爱挑剔的猫咪。
　　一开始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顺其自然，然而一切的发展都太不现实了。他没有传说的灵力，没有所谓的阴阳眼，在极为普通的人类社会波澜不兴的生活至今。
　　突然某个细雨绵延的春日午后，他给一个漂亮的猫妖洗头发。
　　温迎总算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不是在做梦。

　　在打开了新世界，或者异次元，或者虫洞，或者其他什么诡异的大门之后，温迎发觉自己原本的知识面恐怕狭小得就像他们家的单人床。
　　猫妖的人形明明并不胖，反而纤瘦合度，多一丝的赘肉也找不见，……好吧，这当然是刚刚帮猫妖洗澡时发现的。现在，猫妖刚好占据了他的单人床。
　　妖怪是不是都不在意自己没穿衣服？也是，毕竟他变成猫在街上跑时就没有穿衣服。温迎想了想，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但身为人类的温迎还是会尴尬的，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坦然去面对另一个人的——即便是妖怪变成的人——赤`裸的身体。因此在苗亿毫不犹豫地呼呼大睡之后，温迎三两下给他冲洗好头发，也不敢多看，用大块浴巾把苗亿包起来之后，就费力地把猫妖拖到了他的床上。
　　猫咪大概都不懂得失眠是什么东西，加上又偏向夜行，白天爱睡也是正常。只是在遇到苗亿之前，温迎不晓得猫妖也这么容易睡。
　　苗亿长长的头发还湿答答地散落在他的床上，别致的银灰色发丝像光亮的丝绸一丝一缕，撩人心弦。温迎想起苗亿说他讨厌吹风，便找了块干毛巾，坐在床边一点点地给他擦拭起来。
　　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长得漂亮，也许都有特权。即使他们自己没有要求，别人也会忍不住对他们好吧。
　　温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个颜控什么的，总之，为猫妖做了这么多不太平常的事，他竟然还没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猫妖显然觉得非常舒适，他本来就是打算找地方午睡的，只是被雨水打乱计划。此刻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向温迎蹭过来。没有纠缠住人类，苗亿只是轻轻贴近温迎的身体。
　　温迎不由得张开五指，顺着梳理过苗亿的长发。水分已经大半被毛巾吸收，但摸过去还是有些微的凉意。
　　“呜噜……”苗亿的喉咙深处发出微不可闻的□□，就像任何一只被抚摸得很愉快的猫。
　　他头顶上那对兽耳小幅度地抖了抖，苗亿侧过身，又挨得温迎更近了。只是围着他下`身的那块浴巾不知何时被蹭开了一些，温迎小心翼翼地想把它拉回原来的位置。
　　突然砰地一声。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只是温迎尚自在心底加上的音效。苗亿竟然连尾巴都变出来了。他是睡迷糊了吗？即便有些不礼貌，温迎依旧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
　　一条长长的，银灰条纹的尾巴在床单上扫了扫，卷曲起来。
　　仔细看，尾巴的毛色的确和发色是有差别的。头发的银色亮如丝绸，也偏白一些。而尾巴颜色深了好几分，还夹杂着黑色的细条纹。
　　猫妖变成人形时也是顶着这样的发色走在大街上吗？不过没几个人会吃惊。毕竟现在热衷染发的人实在太多，什么千奇百怪的发色都有。而且苗亿还有一双蓝眼睛，或许会被当外国人？无论如何，他的眼睛和头发都和他的面容非常相配，人们最多也就是惊叹吧。
　　温迎下意识地研究着猫妖，他对苗亿没有害怕，反而更多的是好奇。
　　即便现在是完全的人类形体，仅仅多了耳朵和尾巴，但他看起来依旧那么像闲适的猫咪。被苗亿这样若有似无地依偎着，仿佛纠缠着苗亿的瞌睡虫也袭击了温迎，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闭起眼睛。
　　他的工作需要早起，此刻已经无所事事，那么和一只猫一起睡个下午觉也不错。

　　眼前成片迷雾，但迷雾中渗透着若有似无的甜香，仿佛一只摇曳的狗尾巴草，在苗亿眼前轻轻召唤。柔软的肉垫模糊了苗亿的脚步声，他无声无息地踏进迷雾。湛蓝的猫眼中圆润的瞳孔逐渐变得细长，跨过雾气，苗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泡芙。
　　苗亿舔了舔鼻子，轻巧地蹦到了泡芙顶上。
　　这么大的泡芙，里面的奶油简直要迫不及待地溢出来。苗亿伸出两只前爪小心地踩了踩，泡芙松脆的表皮在他的爪子下面发出细微的劈啪声。
　　苗亿耳朵随着声音转动，猫脸上似乎挂起了笑容。他上下左右地细嗅一圈，终于挑到泡芙身上最合心意的部分，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嗯？不甜？
　　“唔……”
　　他还在困惑食物的味道不对，泡芙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
　　苗亿眯起眼睛。
　　“你咬我做什么……饿了吗？”泡芙又说。
　　那慢吞吞地，说温柔又稍嫌没脾气的语调，实在太像……今天遇到的人类？
　　苗亿一个激灵，顿时睁开眼清醒了过来。

　　他记得自己洗头时睡过去了，而现在他头发已经被仔细地擦拭并梳理好，漫长的铺开，简直要垂挂到床沿下。苗亿迷糊地转动眼珠，他正和名叫温迎的人类抵着额头躺在一张床上。
　　自己刚才那一口似乎咬在人类的肩膀上。
　　温迎原本只是靠坐在床头，也许是睡着了便滑下来躺平了。衣服因为磨蹭而有些散开，露出了肩膀。
　　谁知道就被苗亿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温迎歪过头，有点费力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那有一排清晰的牙印，甚至还能看出两颗虎牙印记，略微发红。好在苗亿变作人形时没有那么尖利的牙齿。不然这下恐怕会见血。
　　“你把我弄到床上的吗？”苗亿扫了扫尾巴，这才发现自己在梦中连尾巴都变出来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眼前的人类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变也无所谓。
　　“嗯，你睡着了啊……”人类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去。
　　原来有些拥挤的单人床瞬间空了半边，额头相抵时的温暖也瞬间消失。苗亿不自觉地皱起眉，也跟着一骨碌坐起来。
　　他盘腿坐在床上，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人类。
　　温迎正摸索着自己肩膀上的牙印。有一排牙印在自己身上，总显得有些过于暧昧。但温迎却没什么激动的反应。
　　……也就是一只猫咬的。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接受自己捡到猫妖的温迎此刻的心态就好像面对一只猫咪而已。
　　身为人类，对猫总是有些不自觉的忍让。
　　“你饿了吗？还是梦到好吃的？”温迎检查过觉得情况不严重，便拉好衣服。
　　“……才不饿。”苗亿撇过头，却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温迎。
　　温迎不明就里，也就只能沉默着随便他看。
　　片刻后，苗亿突然往前倾过身，虽然是人类的形体，却仿佛猫咪一样匍匐着向温迎缓缓凑过来。他的尾巴摇摇摆摆，柔软得仿佛棉絮，迷糊了人类的视野，竟让他呆呆坐着，直到苗亿挨近他的脸。
　　“人类……”
　　苗亿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缓缓地移动，仿佛在嗅着什么，从额头到脖颈。他的呼吸拂过温迎的皮肤，让人类不由得僵硬起来。
　　“你的身上……”苗亿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好甜。”
　　“……甜？”
　　直到苗亿又回到原本盘腿而坐的姿势，温迎也还没立即回过神，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嗯，像泡芙。”
　　“啊……是泡芙。”人类想了想，点头道，“我是甜品师，大概沾到了……味道。”
　　“是那边街拐角玻璃屋顶的那家店吗？”苗亿问。
　　“你怎么知道？”温迎总算有点吃惊。
　　“我闻出来的啊。”苗亿摸摸鼻子，“我是猫妖，鼻子很好的。”
　　“哦，哦，是这样……”人类再度点点头。
　　温迎忽然又安静下来，苗亿也接不上话，相对着沉默了一会。
　　苗亿莫名有点不自在，他扭了扭身体，噗地变回原形，“人类。”
　　高傲的猫咪把爪子搭在人类的手臂上，“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雨停了，我要回去了。”
　　“……”温迎抿了抿嘴唇，看着猫妖轻巧地跳下床，往他的窗台走去。
　　“你不从门出去吗？”
　　“不需要。”苗亿说着就跳到了窗口。推拉式的窗户留着一道缝，正适合苗亿出去。
　　“……那……那你要不要吃蛋糕？”温迎却在他跨出去时突然脱口而出。
　　“嗯？”猫胡子抖了抖，回过头来。
　　“泡芙，泡芙要现做才好吃，但是我早上有做了蛋糕放在家。”温迎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你等一下，我拿给你。”
　　苗亿想了想，还是坐在窗台上等了片刻，就见温迎拿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纸盒过来。
　　“给你。”他把纸盒递到苗亿眼前。
　　苗亿的爪子拍拍蛋糕盒，哼了一声，“愚蠢的人类，我的爪子没法拿。”
　　“啊……”也对，他居然忘了现在苗亿是猫咪的形态啊。温迎突然觉得有点失落，“那……”
　　“算了。看在你给我蛋糕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叼回去吧。”苗亿衔起纸盒走出窗台。
　　温迎帮他把窗户全部打开，苗亿便轻巧地跳了出去。
　　猫妖的身体柔软而轻盈，瞬间稳稳地跃上旁边人家的阳台。他竖着尾巴，叼着纸盒，走在阳台栏杆上，头也不回。
　　温迎望着猫咪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某个屋檐的转角。

　　夜凉如水，一只猫咪轻车熟路地自这家屋顶蹦到那家窗台，最后轻盈地落在一个二层小楼的阳台上。
　　阳台落地玻璃门内挂着丝质帘子，透出暖黄的灯光。推拉门之间特地留了缝隙，猫咪探入爪子，稍用了点劲打开足够穿过的通道。
　　“我回来了。”苗亿放下嘴里的蛋糕纸盒，姑且对里头打了声招呼。
　　“哥，你回来了。”沙发那边传来回应，苗亿却没看到半个人或妖的影子。
　　“小百，你在干嘛？”苗亿重新叼起纸盒，三两下蹦跶到了茶几上。
　　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纤瘦的黑发青年，他侧过头望向苗亿，却没有起身。原因却是他身上正趴着一只体型如十多岁人类的大白狗，两只前爪牢牢地抱着青年，满脸愉快地蹭着他的脖颈，把青年原本穿着整齐的衬衫领带蹭得乱七八糟。
　　一看到那只狗，苗亿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又让这只傻狗进我们家？！”
　　“哥……”苗百脸上是一贯的严肃，只是眼里露出些微困扰地看着自家哥哥，“小银今天是来送信的。”他拍拍身上的白狗，示意他起来。
　　汪家和苗家向来是不太对付的。没办法，谁叫猫狗自来就都是冤家呢。苗亿理所当然地对傻乎乎的大白狗从耳朵尖嫌弃到尾巴尖。苗百却不在乎这些，和小银打小就交好。
　　白狗抖抖脑袋，漂亮的长白毛随之晃动。苗亿哼了一声。汪银和他一样长了一身白毛，这让苗亿有点膈应，怎么看还是自己的皮毛漂亮些。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只对数钱有兴趣的苗百会对这只狗这么和颜悦色。
　　汪银并没有在意苗亿毫不掩饰的糟糕态度，从沙发侧面刨出一个挎包，扒拉出一封信叼给苗亿，“小亿，这是妖怪协会送来的委托函。”
　　苗亿眯缝起眼睛，周身突起一片烟雾，片刻后茶几上便挑腿坐着一个长发青年，没办法，拆信看信这种事还是人形比较方便。

　　妖怪协会，有时候也会被大家简称为妖协，全称是“成功混在人类中不被发现妖怪协会”。
　　现如今，比起在深山老林里乖乖地按照祖祖辈辈的老法子修行，年轻一代的妖怪们更乐意在人类社会里过日子。
　　毕竟山林退化，过去那样随便一座山都是灵场的时代不在了，想找个风水宝地潜心修行并不容易，无数妖之中可能才只有一两个天赋异禀的能够修成正果，大抵上大家都是普通妖而已，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愉快地享乐呢。
　　于是，默默生存在人类中间的妖越来越多，一开始妖怪们还不习惯，总会惹点事出来，引来道士和尚天师的围殴，日子久了，妖怪们的生存手法也巧妙了起来。
　　妖怪协会也是差不多近百年间才成立的，嘴唇是在人类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妖怪松松散散地组成的，后来也有了一定规模。总之，这是一个妖怪们在文明社会里的自治组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把在里头工作的妖怪们当成是公务员吧。
　　妖怪协会帮助妖怪自如便利地生活在人类中，而妖怪们也自然多多少少有义务履行协会给予的职责任务。
　　苗亿属于彻底的人类社会妖怪，祖上三代都生活在人类建立的都市里，到他这里，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人类中，大概连野生技能都不是很好，修行也是半吊子，相比起来，身为弟弟的苗百的法术还比苗亿好。
　　但这不妨碍苗亿鄙视人类，更不妨碍他不得不乖乖接受妖怪协会派给他的命令。
　　即是他丝毫不喜欢协会派给他的任务，以至于怒气冲冲地跑到协会抗议。
　　“为什么这个要我负责？！”苗亿踹开大门，恶狠狠地把手里的信封拍到了妖怪协会妖力资源协调处的事务长的办公桌上。
　　“你闲。”事务长扶了扶他的眼镜，淡定地回答。
　　“说闲的话，你们朱家才个个都闲吧！”苗亿气得口不择言。
　　协会像模像样地在CBD有一整栋商务楼作为办公场所。
　　在人类眼里看来，这里恐怕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写字楼吧，反正也不会想到这里进进出出西装革履的白领金领们，全是妖怪。
　　苗亿来这里，就算不情愿，也得变成人形，他简直恨不得变出爪子挠烂事务长的皮椅子。
　　“我们家弟弟妹妹还小。”事务长朱呈义正词严地回答。
　　朱家的老爹不靠谱，老妈忙于照顾孩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朱理呢？”苗亿可是很清楚的。
　　“忙着谈恋爱。”
　　“……”
　　朱呈说这种明摆着偏袒的话也不害臊，就连苗亿都一下接不上来了。
　　真是厚颜无耻！
　　“反正本来也是你们猫族里的事，如果不是你弟弟工作太忙，也不会找你。”朱呈大有“你还不是我们的第一人选呢”这种稍微轻蔑的言下之意。
　　苗亿更来气了。
　　“不就是照顾幼崽这点屁事，不用找我弟。”苗百在协会下分属的人妖金融协调处工作，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那你赶紧去保育处啊，呆在我这里干嘛？”朱呈轻飘飘地说。
　　“…………………………”
　　朱呈能在最麻烦的妖力资源协调处坐稳位置还是有道理的，就算难搞如猫妖，在他这里也是轻松驯服。
　　苗亿气急败坏地抓回任务信封，狠狠地摔门出去了。
　　基本上，并不是每一只猫都能成为猫妖，但是非常稀罕的，大概百来年那么一次的几率中，在普通猫类也会生出一只天生带妖骨的猫妖。
　　身为宠物猫的猫妈妈是无法抚养猫妖幼崽的，这时候就会由协会接手。
　　但是协会也不可能一直养下去，只能找同族的妖怪来收养。
　　这就是派给苗亿的任务。
　　他在保育室里看到那只还没能化成人形的黑色小猫崽，软软地缩在床脚，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周遭。
　　虽然满心不甘愿，他还是哼了一声，耐下性子走过去。
　　“喂，小鬼，你以后跟我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