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晚楚

1、第 1 章

　　从万安寺高塔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我有一点恍惚。
　　我看见一个英俊少年双手上托，似乎想要把我抱住。
　　他是谁？难道他没有看见——我手上还抱着一个人吗？难道他不知道——我们巨大的冲力会把他压得粉身碎骨吗？
　　我看见他在笑，火光冲天，把他英俊的面目映得灿烂无比。
　　于是我也笑了——是赵孤鸿啊！只有他会不顾自己安危来救我的啊！
　　我轻轻地对他说：“方婉等你很久了啊！大师哥！”

　　方婉——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俗家名字。
　　“方婉，你的名字叫方婉吗？真不是一个好名字啊！”
　　“为什么？”我一时间忘记了初上峨嵋山的陌生与孤独。
　　“因为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啊！好柔弱的，所以才会在这里哭吧！”
　　“才没有，我……我可是很坚强的！”我擦掉眼泪，“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他以为那是我的气话，就算之后我一直都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还是会嘲笑我——笑我被他欺负了以后会一个人偷偷地在房里哭。
　　其实，从那以后，我真的是与眼泪绝了缘。
　　那年我7岁，我对他承诺不再哭。
　　我承诺过他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因为，他是我的大师哥，他是赵孤鸿。

　　现在，我叫灭绝，灭绝的灭，灭绝的绝。这个名字，怕是当年我和大师兄都没有想到的吧！
　　这是我27岁那年出家的时候，师傅为我取的名字。

　　我7岁上峨嵋山，至15岁，我一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峨嵋女弟子。
　　我的存在，似乎只是为大师兄提供一个欺负的对象。
　　直到16岁生日的时候，我才踏进了师傅风陵师太的房间——一身血污。
　　我看见了熊，一家四口，我把它们赶尽杀绝、大卸八块，然后搓骨扬灰。
　　这是我第一次的灭绝。
　　我以为师傅会为我的残忍手段而赶我下山。
　　可她却传了我峨嵋九阳功。
　　我苦练一年，打败了大师兄。

　　“我是不是以后都不可以再欺负你了？”他捂着流血的右臂笑着问我。
　　“是啊！”我也笑了——还好我的失手让他伤得不重，他好象没有生气。
　　“哦！”他很潇洒地后退、转身、扬长而去。
　　没有一丝停留。
　　我把憋了一年的话说了出来：“那天，我趁你不备点了你的穴道，本来想让你吹一会儿冷风的。可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披风和两只大熊。我以为你为它们所伤，所以我把它们赶尽杀绝、连两只小熊都没有放过。却原来你只是自解穴道离开了……”
　　可惜他已经走远，听不见了。

　　当夜，大师兄下山，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跟我说。

　　我花了8年的时间成为峨嵋的首席大弟子。
　　期间，武当、崆峒等5大门派不断有人来向我提亲。
　　他们每来一次，我都听见一种声音——一种柔软、蜷曲的声音。
　　我问他们有没有听到。
　　“有啊！那是喜乐吧！”他们都很会讨好我。
　　我点头、笑、然后离开。
　　久而久之，武林中盛传：峨嵋首席大弟子方婉是个美人，但却是个脑子有点毛病的美人。
　　再也没有人来找我提亲。
　　他们听不见的吧！
　　那是花枯萎的声音。

　　花枯萎了，明年还可以再开；但我韶华逝去，永不再来。
　　我只是在等，等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在大师哥的手中，我在等他的归来。
　　我承诺，我会用自己的青春等他，我会等他10年。

　　“其实，你的武功已远在赵孤鸿之上，我可以传掌门之位给你了。”师傅说。
　　“怎么会！我怎么比得上大师兄与师傅呢！”我笑着摇头。
　　“哎！可惜，不知道孤鸿到哪里去了！”
　　“师傅如果你有什么事叫我来做也是一样的。”

　　我去了大漠，去找一个人，我追了他整整半年，终于刺了他一剑。
　　我没有杀他，只是让他无法行动。
　　我坐下来，看着他慢慢地口渴难耐，然后低下头去吸自己伤口中的血。
　　他吸光了自己的血，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具干尸。
　　我已经学会了不杀人，但可以让人比死更痛苦。
　　我和他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师傅告诉我，他曾经让大师哥受伤。

　　回峨嵋的途中，我看见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一个渡口的名字——风陵渡。
　　为什么和师傅的名字一样啊！

　　“为什么？我想我快要死了，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掌门之位？”师傅问我。
　　“大师兄……”
　　“我说过，他的武功不如你，这是资质的问题。他练一辈子都不可能打赢你。所以别说他不在这里，就算他在这里，我也属意你。再说你是个女的，只要你出家剃度，你就是峨嵋掌门人，从此叱诧江湖。你想想，有多少的女人可以这样啊！”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啊？今天是10年之期的最后一天，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我把我整个的青春都用来等他，难道他不知道吗？不可能的啊！就算他离开了峨嵋，他还是可以从江湖中得到我的情况。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难道他还不满足吗？
　　“虽说我是出家人，但我知道，如果峨嵋没有一个狠一点的人，是无法称霸武林的。所以我选上了你，你是一个狠女人，这一点，从你16岁杀熊时我就知道了。可是又是什么蒙住了你的眼睛？你看清楚吧！你天生就是一个残忍的人，这注定了你这一辈子不可能庸庸碌碌！如果你不去杀别人，就等于是杀了你自己！！你只要双手沾满鲜血，就可以成为武林第一人！！！”
　　我听见子时钟声响起；我看见月亮挂在当空；我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空荡荡得无着陆处——10年之期，终究是过了。

　　我又一次来到了风陵渡，那里在下雪，我穿上了白狐大衣，在头上插了一支金簪。
　　几十年前，这里曾出现过一个16岁的少女，她遇上了在她生命中刻下深深烙印的男人。
　　——与其相濡以漠，不如相忘于江湖。

　　回峨嵋后，我剃度、出家，师傅赐名：灭绝。
　　师傅在看着我接任了峨嵋掌门之后，含笑圆寂。

　　师傅临死前，我一直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她告诉了我屠龙刀和倚天剑的秘密，并且把倚天剑正式传了给我。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师傅，我一定光大峨嵋，让它成为武林第一大派！”我向她承诺。
　　“我还有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她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了红晕。
　　是回光返照吧！
　　“您不歇歇吗？”
　　“我没有俗家名字，从我懂事起，我就叫做风陵。我从小出家，不知道头发挽在脑后会是什么样沉重的感觉。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弃婴，我所能够拥有的就只有我的师傅——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一切，我一直很坚定地相信。可慢慢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却不是从她身体里化出来的。她所爱的，只是我的名字，是她对一个男人的思念。她喜欢地叫我的名字，甚至是整夜整夜地叫，叫得我无法入睡、不停发抖。久而久之，我开始恨她——她收养我，操纵我的人生，使我一辈子都无法体会正常女人的生活，却只是为了一段感情。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完美到世人只能仰望她。只要她愿意，武林至尊唾手可得。可是她不下峨嵋一步，她创了很多的武功，却只传了很小的一部分给我。其余的都只留下它们的名字：潭、貂、烟花……”
　　我看见师傅的眼睛闪啊闪的，闪出了两堆火焰。
　　“就是这个男人，让师傅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相忘他于江湖，可没道理把我的一生也赔进去啊！”
　　火焰越烧越旺。
　　“所以我发誓——我要称霸武林，我也要操纵别人！！！我要让师傅在地底下都看到——我比她强！！！”
　　那火焰有烧尽一切的气势啊！可惜不会太长久了。
　　“你知道吗？孤鸿离开峨嵋的当晚我去找过他。他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孩子啊！他怎么能够容忍他所爱的女人比他强呢？他怎么能够受我的嘲讽而不离开呢？”师傅的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我快要死了，称霸武林的心愿已经不可能完成了，但我有你这个徒弟——你的命运为我所操纵，你的一生都是我的了！我为我师傅出家，你为我出家，这很公平，不是吗？”
　　她眼睛里的火快要熄了。
　　“我死了也就摆脱被控制的一生了。可你不行，以后的几十年，你都要为我而活着。”
　　火焰终于熄了。
　　我的师傅，风陵师太，含笑圆寂。

　　我第三次来到了风陵渡，我把师傅的骨灰撒在那里。
　　既然她是为了师祖的思念而生，那么也应该为此而死——她的灵魂永远地在风陵渡游荡，承载着师祖对一个男人的毕生爱恋。

　　塔下的男人看着我。
　　不对，他不是在看我。
　　我在看我怀里的人。
　　他是张无忌，不是赵孤鸿。
　　他也想救我吗？
　　还是——他想得到芷若？
　　如果我为他所救，无论怎样他都会和芷若在一起了吧！
　　我轻笑，用尽所有的力气把芷若托起……

　　我作为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后半生，风光无比，弟子无数，其中我最钟爱的有两人：纪晓芙和周芷若。
　　她们的眼睛沉静而又坚韧，象极了年轻时的我。
　　可我对不起晓芙。

　　我的手轻轻地触摸上她柔软的秀发——杀她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16岁生日那天。
　　那天，我杀了四只熊。
　　我的名字上灭下绝，凡是危害到赵孤鸿的人，一律灭绝。

　　爱上了一个男人、失身于他、甚至于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这些我都可以原谅啊！
　　因为，当年我也曾经爱过啊！
　　可是，晓芙，你为何要爱上他呢？
　　杨逍，英俊潇洒、武功高强的你自然可以叱诧风云，但你有没有想过失意的人？
　　他们曾经也是风华正茅的吧！
　　我并不想杀杨逍，因为我知道：在大师哥入道改名孤鸿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是他不甘失败的倔强罢了。
　　所以我要夺走杨逍的所爱。
　　但他们的女儿是我故意放走的。
　　一颗伤心换另一颗伤心，我和杨逍恩怨两平，互不亏欠。

　　其实，晓芙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的：我让她去杀杨逍——我要让他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
　　可是，晓芙选择自己被我伤害。
　　我爱赵孤鸿，我愿意为他牺牲尽全天下的人；纪晓芙爱杨逍，她愿意为他牺牲自己。
　　我们两人殊途同归。

　　我为晓芙伤心了好久，所幸，上天又赐予了我芷若。
　　当我看见芷若那沉静而又坚忍的眼睛时，我发誓：我要用我的生命来爱护她，我一定要让她幸福。

　　所以，当我捕捉到芷若看张无忌那少年的眼神时，我就感觉到：也许我会失去芷若。
　　我很伤心，又很骄傲——那是一种母亲把女儿嫁出去时的心情。
　　光明顶一役，我把决定芷若命运的倚天剑交给她——我不要她象我一样，寂寞终老。
　　只要她那一剑不刺下去，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逐出师门——和张无忌在一起，她会幸福吧！

　　世界上这么多女人，无非是分为两种：一种为爱情而刚强，一种为爱情却不放弃刚强。
　　前者如晓芙，芷若在犹犹豫豫中走上了和她不一样的路。
　　我逼她成为峨嵋掌门，我逼她立誓：若与张无忌成亲，她死去的父母与我将在阴间不得安宁，她与张无忌所生的孩子——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虽然个性温和，但他已成为明教教主、天下第一豪杰，试问他又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至刚至强的妻子？我不要芷若象我一样，虚耗10年青春。
　　出嫁和出家只是一点差别而已：若有了女人的柔弱就可以出嫁，不然，便只有出家。

　　我推开了张无忌的手，我要为芷若的未来负责，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也希望她的未来会有后悔。
　　师傅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呢？她想到了什么？
　　时候过得好快，弹指一挥间，我也到了临死的时刻。
　　我的身体轻飘飘地，好象20多年前的一天晚上——

　　师傅一直不知道，在我出家的前一天晚上，大师兄回来过。
　　“为什么，你可以不用倚天剑的。”他看着手中的断剑。
　　我摇头：“不然，我没把握赢你的。”
　　“你真的连说谎都不会啊！”他抛下断剑，扬长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要他回头，我就随他去浪迹江湖。
　　他一直没有回头。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个道人：孤鸿子。

　　我和他，注定是只能相忘于江湖的吧！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却无法在他面前展现柔弱的一面——虽然，我曾经叫做方婉。而这一点，正是他所无法容忍的。
　　风陵渡的那个男子，也和大师兄一样的吧！他们的妻子，会以他们为天而生存着吧！

　　师傅以为只要我出了家，就永远无法和大师兄在一起。
　　其实，头发剃了是可以再长的。
　　可我们之间的隔阂，要怎么才能消除？
　　出家，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能相濡以漠，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大师兄是孤鸿子，他来向我借倚天剑。
　　“我要打败杨逍，我要打败天下高手！我一定要比你强！！！”
　　他还在执着着。

　　他和倚天剑一去不复返。
　　他是被气得吐血而亡的。
　　那么，凶手是谁？
　　是杨逍？还是我？

　　我去汝阳王府偷出了倚天剑。
　　剑鞘中，我发现了一张字条。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谁都不肯低头？”
　　是夜，我在汝阳王府杀三百余人，倚天剑变成了一把血剑。

　　往事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芷若在我的身边哭成了一个泪美人。在她的身边，有一个一脸茫然的英雄少年张无忌。
　　我至死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